帝梓元一路沉默地回宮,吉利自然知道了帝梓元見太子後發生的事,一路上欲言又止。
直到入了上書房,他才忍不住問:「侯君,殿下他……」
「他不知道是我。」帝梓元揉了揉眉角,「從明天起每日早朝後我都會去施府,宮裡的事你打點好,若是銘西和燼言問起來,就說本王去了涪陵寺陪姑祖母。」
「是,侯君。」吉利明白帝梓元的無奈,他自小陪在太子身邊,自是明白如果太子知道侯君已經知道了他現在的模樣,恐怕會毫不憂慮地離開京城。
此後數日,凡下早朝,帝梓元必往施府。
韓燁卻改了每日只在梅林休憩的習慣,施府每個旮旯地兒都被他拄著根竹竿跑了個遍兒。
跟在他身邊伺候的,永遠都是那個絲毫不細緻半點不熨帖的啞巴丫鬟諾雲。
「你這招圍魏救趙,在孤這兒不頂用。」
施府後院石亭內,韓燁正在和施諍言對弈,他摩挲著手裡的棋子,朝施諍言道。
施諍言瞧見他眼底溫潤的笑意,笑著搖頭:「臣從來就沒在殿下手裡贏過,這麼些年以為有了長進,哪知陪殿下您練練手,還是被殺得片甲不留。」
施諍言摸著石桌上沁涼的墨玉棋子,朝一旁佇著的假丫鬟看了看,心底頭感慨。
那日從施府回宮,帝梓元便連夜召工部匠人入宮,吩咐他們在皇家墨棋上雕刻花紋以區分棋子,第二日就將這副棋盤送了過來。太子不過在梅林待了半個日頭,他平日在施府內所用的東西全被置換了一番,房內擺設皆去稜角,易磕碰的地方全用厚厚的棉布裹住。兩位太醫院太醫專程入府為太子準備葯膳,調理身體,今日就連太醫院院正也跟著帝梓元一齊入了施府。
在帝家權勢如日中天、帝位懸而未決的現在,帝梓元竟不忌諱讓任何人知道韓燁的存在,或許……她唯一在意的是太子的不願意。
這半個月,帝梓元每日下朝後便會來施府陪著太子,星辰而歸,從未錯過一日。但她亦從未開口和太子說過半句話,施諍言曾以為帝梓元這般的性子是決計忍耐不到這般地步的,可她卻始終如此。
「殿下,臣今日又尋了一位大夫過來,等會兒下完棋讓他給殿下您看看眼睛。」施諍言落完一子,報了棋子的方位,遲疑著朝韓燁道。
太子不願意再看大夫,他是知道的。
哪知韓燁眉頭挑了挑,只神色如常地答了一個字,「好。」
一旁立著的帝梓元聽見韓燁的回答,輕舒了一口氣,朝候著的凝香抬了抬下巴。
凝香這半月和帝梓元相處久了,靈泛得不得了,連忙點頭,一路小跑著出去請太醫院院正了。
韓燁像是沒注意到凝香的離去,舉手落下一子,朝施諍言淡淡道:「將軍。」
施諍言一看棋盤,笑道:「還以為殿下您如今性子溫和些了,埋汰起臣來還是半點不含糊,和臣弈棋比當年還要多贏兩子。」
孫院正是被吉利悄悄著請進施府的,起初他還不知道是哪位貴人需要內廷大總管親自來接,直至在施府內見著了攝政王,才知道今日要看診的人是誰。
說實話,孫院正這一路被凝香引著入施府後院的時候,腿腳都是不利索的。他做了半輩子太醫院院正,起伏跌宕了一生,就連先帝崩於昭仁殿時他恐怕都沒這麼緊張擔憂過。
已經故去三年的太子殿下,居然還活著。可他們的殿下,竟已經不能視物了。
孫院正憂心忡忡地進了石亭,裡頭的幾人倒是神色如常,他一眼就瞧見了坐著的韓燁,眼一紅就要跪下行禮。
「孫大夫,你來了。」施諍言怕露了行跡,連忙喚了一聲。
孫院正回過神,連連「哎」了幾聲,差點老淚縱橫。
「公子,讓孫大夫給您看看吧。」
見韓燁頷首,孫院正三步並作兩步行到韓燁面前,雖然韓燁看不見,他還是行了臣禮才小心翼翼抬起韓燁的手診脈。
帝梓元和施諍言幾乎盯著孫院正的一舉一動,等待他的診斷。孫院正醫術高超,堪稱大靖國手,或許他能有辦法治好太子的眼睛。
時間一點點流逝,孫太醫臉上的神情卻愈加肅穆,半晌,他擱回韓燁的手,不無擔憂道:「殿……」他頓了頓連忙改口,「公子的眼睛……」
「如何?」施諍言已經立起身朝孫院正看來。
孫院正搖搖頭,朝韓燁道:「老夫可否問公子幾個問題?」
「孫大夫想問什麼,但說無妨。」韓燁頷首。
「公子幾年前可是受過傷……」不等韓燁回答,孫院正又躊躇地補了一句,「如果老夫看得不錯,應是經脈俱斷、功力散盡的重傷,此等重傷老夫亦難救,不知公子可是有際遇?」
經脈俱斷、功力散盡!帝梓元聽見孫院正的話,猛地朝韓燁看去,瞳色重重一暗。
「是,幾年前受過傷,後來被一個醫術超絕的大夫所救,算是大難不死。」韓燁回的輕描淡寫。
孫院正點頭,沉聲回:「公子體內的內勁使不出,並不是真正的功力散盡,而是體內真氣亂竄入經脈,常人若如此早已真氣岔體而亡,公子您能至今安穩,全是因為有人用渾厚的內力以人體穴位之法替您在身體內建了一道壁壘,將這些混亂的真氣強行壓制。只不過強行壓制的後果就是當初受傷時的淤血盡數入腦,致使顱內血脈受損,才會讓公子您的眼睛看不見。」
「孫大夫你是說公子的眼睛是真氣壓制的後果?還有希望治好?」施諍言一下子激動起來。
孫院正沉默,搖頭,「救下公子的人醫術在老夫之上,而且應是內力極其渾厚的宗師。當初封印公子的真氣是唯一的方法,否則公子失去的不只是一雙眼睛,而是性命,公子有機緣遇得此人真是大幸。」
孫院正退後兩步,朝帝梓元的方向看去,彎下腰,滿是愧疚自責,「老夫醫術拙劣,治不好公子的眼睛,還請恕罪。」
石亭里陡然沉默下來,施諍言眼底的驚喜消失,帝梓元神情冷沉。
「無事,這些我早就知道了,當初救我的人也是像孫大夫這般告訴過我。」韓燁神色平和,望向施諍言的方向,「諍言,這次你總該放棄了。」
施諍言一愣,低低應了一聲,可他總覺得太子這話不像是對他說的。
帝梓元朝孫院正擺了擺手,孫院正嘆了口氣,行禮退了下去。
「諾雲,帶孤去梅林走走。」孫院正腳步聲遠去,韓燁起身。
帝梓元連忙走到他身邊,手正好抬到韓燁手邊,韓燁握住她的手臂,被她引著朝石亭外走。
「諍言,你軍務繁忙,孤就不留你了。」
這兩個人,一個平日里溫溫潤潤現在指使人起來隨性無邊,一個桀驁不馴現在卻服服帖帖半聲不吭,倒真是一物降一物。
看著遠去的兩人,被落下的施諍言一臉憋屈,嘆了口氣。
梅林里,兩人開始還一前一後,慢慢走著就成了並肩而行。
這些日子相處久了,兩人便有了一些默契。
平日里都是韓燁在說,帝梓元聽,今日也不例外。
「早幾年的時候我受過一次傷,被北秦一位高人所救,他花了半年時間把我救活,醒來後我的功力散盡,眼睛也看不見了。」
帝梓元扶著韓燁的手一頓,安靜地聽韓燁說下去。
「你大概也知道了,我原本是大靖的太子,從小在宮裡長大,養尊處優慣了。起初醒來的時候有些日子我很難接受這樣的自己,後來慢慢也就習慣了。畢竟人還活著,有些事總歸會習慣,然後去接受,就像孫大夫說的,能保住性命就是大幸。」
功力散盡,不能視物,跳下懸崖時身中的三箭更是直入筋骨。
受了這麼大的罪,你卻只告訴我,你還活著就是幸事嗎?
帝梓元眼底一片暗紅,似在泣血。
「這幾年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有些事既然已經發生了,就不必再介懷,世事豈能盡得圓滿。諾雲,你說對不對?」
帝梓元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韓燁停住腳步,輕輕開口:「回去吧,花期已過,梅花想必都凋落了。你的眼睛看得見,可以去看遍大靖的山河,陪著我在這裡看枯樹殘葉,可惜了。」
韓燁說完,把扶著自己的手輕輕抬下,迴轉身,慢而堅定地朝來處的路走去。
孑然一身,履履獨行。
帝梓元看著他遠去的身影,負手於身後,沉默地垂下了眼。
守在一旁的吉利許是聽見了韓燁剛才說的話,行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問:「侯君,殿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您的身份……?再過三日,先帝的喪期就結束了,施元帥剛剛告訴奴才,說是殿下昨日已經讓他安排出城的車馬……」
「備馬。」帝梓元神色冷沉,打斷了他的話,「本王要去涪陵山。」
涪陵山頂,帝盛天正抱著一團佛經躺在院子里曬日頭。
帝梓元說明來意的時候,她眼都沒睜,只輕飄飄道了一聲:「韓燁那小子讓你知道他回來了?」
「姑祖母您早就知道了?」帝梓元倏地抬頭,面上帶了氣憤之意。
「不比你早上幾日,凶什麼凶。」帝盛天把一本佛經扔到帝梓元頭上,沒好氣道。
「姑祖母,他的內力被封印在體內,眼睛也看不見了,孫院正說他沒辦法治好。姑祖母,如果是凈玄大師出關,他有沒有辦法治好韓燁的眼睛,平復他體內亂竄的內力?」
帝盛天沉默,嘆了口氣,「三年前救韓燁的是凈善。」
帝梓元神情訝異,「北秦國師,居然是他。」
帝盛天頷首,「梓元,論武力我和凈玄都在凈善之上,但論醫術,雲夏大陸上還沒有人能強過凈善。要救韓燁,除非是武力和醫術都臻至頂峰,我和凈玄有強橫的內力,但不精通醫理,亦無辦法替韓燁疏通經脈,化解他當年受傷後阻於體內的內勁。若是妄動,反而會適得其反,讓他性命受損。如今只有等到凈善武至大宗師,才會有一線希望。」
武至大宗師?雲夏數百年歷史,也不過才出了那麼幾位而已,談何容易。
聽見帝盛天的話,帝梓元眼底抱著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神情頹然。
「梓元,不要太執著了,韓燁他能活著回來,已經是上天厚德。」帝盛天難得看帝梓元這副樣子,勸慰道。
「我知道,姑祖母,我不介意他如今變成什麼樣子,只要他還活著……就好。」帝梓元垂下眼,唇角帶了苦澀之意,「當年我年輕氣盛,一心入京顛覆韓氏,逼得安寧遠走西北,戰亡在青南城,我雖不覺得我做錯,可他父皇終究也是因為我才落個孤家寡人的下場。他一身內力被毀,雙眼不能視物也是當年為了在西北救下我。姑祖母,我這一生,欠他太多,他如今不願意再見我,我竟連一句都不能留。」
「姑祖母,我和韓燁這一生,到底緣深緣淺?孰對孰錯?」
她望向山下京城的方向,,半白的長髮在風中被捲起,一雙疲憊的眼裡寫滿了蒼涼。
「也許,我真的該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