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國婚那一日已有半個月,已經亡故的大靖太子韓燁回朝並宣布不日和攝政王大婚的消息在半月內傳遍了雲夏,一時北秦東騫朝堂大震,亦現自危之景。三年來帝梓元攝政大靖,大靖政通人和、國庫充裕,兵強馬壯,國力成中興之盛,早惹得北秦東騫如臨大敵。兩國本以為韓帝兩家儲位之爭會使大靖朝堂內亂,至少可得數年休養時間,哪知韓燁不僅活著回朝,還要迎娶帝家女,一舉消弭了大靖的朝堂之爭。得聞消息後,北秦東騫朝堂緊繃,半月未到,修好的國書便遣使送來。
倒是大靖朝臣們這些年經的事多,心臟錘鍊得忒結實,上了年歲的朝臣們沒在國婚那日被自個的攝政王和儲君折騰出毛病來,一個個的吃好睡好,樂呵呵在朝中奉職,一副坐等太子和攝政王大婚的萬事足模樣。若說唯一有啥事讓他們掛心且不得解的,便只有小太子韓雲不尷不尬的儲君身份了。
三年前太子亡於雲景山,為穩定韓氏皇權,先帝冊封皇十三子為儲君,因當時太子只有三歲,且先太子剛剛亡故,韓雲雖有冊封之名,卻一直未進過太廟受禮,亦未入主過東宮。說起來比起當年韓燁受封時的大典及榮耀,韓雲這太子之位確實有些不夠實在,可無論怎麼說,他也是先帝正兒八經下旨冊封的儲君。這是即便韓燁如今榮耀還朝都不能否定的事實,遂如何妥善地安置韓雲,便成了當今朝堂的第一要務。
韓燁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朝,又要迎娶攝政王,榮登帝位幾乎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日後他和攝政王的嫡子自然便是名正言順的大靖正統繼承人。當年太祖給帝家的皇位繼承權一直是韓氏皇族的一塊心病,這點滿朝皆知,將來太子和攝政王有後,由韓帝兩家的血脈繼承大統,那大靖開國時的這點兒隱患便再也不存,說起來這實在是近幾年愁白了頭髮的皇室宗族翹首以盼的福音,更是雲夏上足以流傳百年的真正佳話。
以帝梓元和韓燁如今的權勢民心,如何安置韓雲倒真的不是一樁難事。小太子堪堪六歲,尚未有跟隨的派系,也未有入主朝堂的權心,榮封一個一等親王,此生富貴無憂,唯一有些麻煩的是綺雲殿主位謹貴妃。
嘉寧帝在位的最後三年,後宮權柄皆由謹貴妃把持,嘉寧帝駕崩後,禁軍護衛之權也握於她手,若是韓雲繼位,她將是正兒八經的太后。即便韓燁登基,也不能薄待於她,如今如何兵不血刃地從這位貴妃手中拿回京畿拱衛重權,也是最棘手的事兒。
故國婚之後,攝政王諭令百官休沐半月,暫不提太子儲位和帝位之事,倒也情有可原。只是眼見著半月即至,朝會將啟,最後宮內權柄花落誰家,到底要有個答案和章法。
太子回朝後,仍是居於東宮。當年侍奉的宮人,在他回宮後不過三日便被攝政王召回十之八九。如今的東宮喜氣洋洋,一派熱鬧升騰之景。
東宮深處,有一幽靜小院。當年韓燁便喜此處,這次他回宮後的休養之所依舊在此。
正是清晨,初陽都還沒現出影兒。
韓燁是被吉利一扣三響的敲門聲折騰醒的。
「殿下?殿下?」這呼喚聲忒有講究,低聲又溫柔,但偏偏如魔聲灌耳,繞之不散。
房門被不客氣地推開,韓燁著一身素白中衣,披著件薄衫靠在門上,眯著眼瞧著如今的禁宮大總管,聲音似是牙縫裡吐出來的,「孤還好好地在呢,叫什麼!當年你在孤身邊的時候,可沒有打擾孤睡覺的膽子。」
吉利身子抖了抖,低眉順眼垂著頭,輕聲回:「殿下,這時辰都不早了呢!」他小幅度地朝後擺了擺手,立馬三個太監抱著三個托盤上來。「奴才瞧著今兒的比昨日的還多,要是不早點兒給殿下您送過來,怕是今日到丑時了您都歇息不了。」
吉利一副我是個忠僕我一心為你你可不能埋怨我的委屈模樣,聲音溫順得不得了。
韓燁瞥了托盤一眼,眼又眯了眯。
托盤上碼著滿滿的奏摺,沉沉甸甸的看著滲人。別人只道太子榮耀還朝,昭仁殿上拿著太祖爺欽賜的聖旨意氣風發地給自己圈了個全天下最有權勢的媳婦兒,定是溫香軟玉日日在懷,卻不知國婚之後太子殿下連攝政王的一片兒衣袖也沒撈到就被掃回了自個的東宮日日處理堆積已久的政事,每日里從清晨到日落,那是一日也沒歇過。
「她今日還在靖安侯府?」
太子問得低沉,旁人或許都聽不懂這沒前沒後的一句,咱們的禁宮大總管已經麻利地精神一振,開始念快板兒似的回答。
「是,殿下,攝政王還在侯府裡頭。攝政王昨兒早上吃了一籠城西的小籠包,配的是侯爺夫人親手做的酒釀丸子。中午是魏老丞相在郊外湖裡釣上的全魚宴,黃浦大人正巧入府拜訪,就陪著一塊兒吃了。晚上御廚燒了紅燒蹄髈,攝政王吃得可香呢,還順手賞了奴才一塊兒。攝政王昨晚亥時便入睡了,臨睡前飲了點梅子酒,一覺睡得踏實著,到現在還沒醒。」
自從帝燼言承爵後,侯君的稱呼也不再適合帝梓元,吉利在韓燁面前只得稱呼帝梓元「攝政王」來分辨兩人。每日太子都會這麼意味不明地問上一句,吉利老老實實地回答,准能讓太子心甘情願地接下他送來的所有東西
韓燁一句句聽著,眼底的神情便一點點柔和下來,到最後晨醒的不耐消失得丁點兒不剩,他哼了哼,朝托盤抬了抬下巴,「都沒醒呢,那這些是怎麼回事,怎麼,是你自個兒做得主?」
聽見韓燁聲音一揚,吉利立馬搖搖頭,忙不迭表忠心:「殿下,奴才哪敢,這是攝政王昨晚入睡前吩咐的。」
「這都半個月了,怎麼一點兒都不見少。」韓燁閑散了三年,回來後沒有歇息過半日,以他的勤奮,都難得吐槽了半句,足見每日需處理的政事之多。
「殿下,攝政王說了,若是您問起政事怎麼這麼折騰人,就讓奴才回……」難得的,吉利聽見這話沒有溫溫柔柔客客氣氣,而是一本正經抬了頭,模仿著帝梓元語氣,「三年時間,縱只積沙亦能成土,遑論國事,本王日日都是這麼過來的,若太子不耐御筆親批,讓他重新再回西北便是。」
「殿下……」吉利飛速地念完這句話,順溜得氣都不喘,「這是攝政王讓奴才回的!」
吉利是韓燁身邊養大的,慣來情分不比常人,但縱是他的身份,這輩子如此埋汰韓燁的話,這輩子恐怕就這麼一次。
果然,韓燁眼眯了眯,卻半點脾氣都發不出,反而沉沉看了堆得滿滿的奏摺一眼,輕聲嘆了口氣,披著薄衫便朝書房走去。
「拿過來吧。」
這一頓奏摺批的,轉眼又是一日,好在韓燁熟悉了半月朝事,今日快上許多,才剛入夜便閱完了。
韓燁擱筆,擺手吩咐,「送到上書房去。」
他說完起身,朝外走去。
「殿下,您要出宮?」候在一旁的福祿小聲問。吉利早上送了奏摺便回靖安侯府伺候帝梓元去了,如今伺候在韓燁身邊的是當年跟著吉利的小公公福祿。
韓燁頷首,「備馬。」
備馬?福祿一愣,京城就這麼大,殿下去哪也不過半炷香時辰,還需要備馬?見太子已經走出了書房,他急忙回神,一邊小跑著一邊吩咐著宮人備馬。
太子沒有直接出宮門,而是繞道去了北闕閣一趟。待福祿尋著宮門口的太子,瞧見他手裡抱著的長思時才明白過來。
也只有那位才能讓殿下在京城夜馬疾奔吧。
韓燁剛至宮門,便有小太監上前來報。
「殿下,綺雲殿的趙公公遣人來報,說是貴妃娘娘正在來的路上,想見一見殿下。」
東宮右街道不遠處,一輛馬車徐徐駛來。雖不顯山露水,但車身周圍的護衛一眼看去便知是高手。
韓燁腳步一頓,眼底露出一抹瞭然。明日便是復朝之日,他回來後尚未入綺雲殿拜見,想必謹貴妃是坐不住了。
「她若願意等,便讓她等著。」韓燁連片刻的猶疑都沒有,徑直上馬離去,留下面面相覷的一眾東宮宮人。
殿下,那好歹也是當今貴妃,您就不能賞賞薄面兒,這是上趕著去哪兒啊!
福祿跟著太子繞過幾條小道,燈火通明的靖安侯府遠遠可見。不過片息,兩人已近到侯府大門前。門前侍衛來不及呵斥,瞧見韓燁便要行禮。
「殿下!」
韓燁從馬上躍下,將馬鞭扔到侍衛手裡,「免了,不用通報,孤知道路。」
忙不迭接過馬鞭的侍衛堪堪聽到最後個字抬首,只來得及瞧見韓燁的一片衣袂。
這……算是擅闖吧,好歹也是一品公爵靖安侯府的府邸,就算是東宮來了,也是要通報的好嗎殿下!
守門的侍衛內心一陣哀號,但到底也只是拿緊馬鞭目光堅毅一絲不苟地守在侯府門前,十分乖順地把太子那聲不用通報聽到了心坎裡頭去。
笑話,這可是他們日後的主君,作為大靖最聰慧的守衛,他們怎麼能不識相。
韓燁入侯府一路前行,遇著的侍女瞧著驚呼紛紛行禮,但他亦只擺擺手,徑直朝侯府後院而去。
吉利每日說的話他記得清楚,她用過晚膳總會在那裡看上一會書。
侯府書房裡,帝燼言聽見下人來稟太子駕到,露出一抹瞭然和笑意,只吩咐了一句「不必打擾」,便趕著回房瞅自個兒的新夫人去了。
韓燁在侯府一處庭院門口停住了腳步。他望著庭院里的人,目光悠久綿長。
歸元閣下的迴廊里吊著一盞晶瑩剔透的夜明燈。
帝梓元躺在迴廊搖椅上,手上抱著一本書,雙眼輕合。搖搖晃晃的燈光在她身上投下溫和的柔光,格外靜謐。
似乎所有的記憶,都是從這座府邸、這處歸元閣開始。
韓燁立在院門口,目光幾乎沉溺在淺睡的帝梓元身上。
那日國婚大殿里太匆忙,似乎直到現在,他才有時間好好看看她。
韓燁的目光終是凝在帝梓元那一頭半白的頭髮上,他唇角抿了抿,接過早已侯到一旁的吉利手上的薄毯,抬步朝歸元閣下走去。
「都下去吧。」
太子的聲音淡淡傳來,吉利並院門口候著的侍女們不敢出聲,側身行禮算是應答,默默退了下去。
一步一步,韓燁的腳步幾乎輕不可聞,他停在搖椅旁,拿下帝梓元手裡的書,為她蓋上薄毯。
她似是淺眠,卻睡得極為安沉。連他這樣出現在身邊也沒有醒來,這在三年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當年的西北之戰,她落得一身傷病回京,三年來獨掌朝政,個中辛酸又豈是外人能知。
韓燁握住帝梓元的手,就這麼屈下身坐在她身旁。帝梓元半白的髮絲被風吹起,纏繞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韓燁眼底的疼惜愧疚深深淺淺,一覽無餘。
她到底蹉跎了半生年華。
歸元閣下,就這麼一睡一坐,靜謐長情。
直到帝梓元在這長長的一覺里醒來,已是圓月高懸。
掌心的溫度炙熱而溫暖,帝梓元睜眼,印入眼帘的便是側身而坐捧著書的韓燁和他身旁的長思。
夜明燈光在他身上落下柔和的剪影,映著他俊美的側顏。他鼻樑很挺,唇角抿著時似薄,帶著北方公子的倜儻和多情。帝梓元靜靜看著,突然想起數年前她一紙婚書求娶他時曾戲稱「大靖太子容冠中原,她心往之」。
如今想來,當年戲言卻是一語成讖。
「醒了?」
韓燁回過頭,唇角輕勾,滿目溫柔,眼底盡盛帝梓元。
「區區陋顏,可還能入攝政王的眼?」
他這麼淡淡一笑,如春風拂柳,暖了整個歸元閣。
「殿下之容若姣月,怕是拙婦難入殿下的眼才是。」帝梓元頷首,回得一本正經。
「也是,邊塞的水土養人,我如今這容貌是越發清雋了。」韓燁絲毫不在意帝梓元的埋汰,似模似樣摸了摸鼻子,朝她挑了挑下巴,「不過看在你這麼中意我的分上,縱你這容貌是不大如我,我也勉強接受了。」
瞧著韓燁一副輕挑公子哥的模樣,帝梓元到底沒忍住笑了起來,打趣道:「怎麼?有時間在這兒貧嘴,奏摺都批完了?」
「已經送到上書房去了,你明兒回宮裡了便能瞧見。」
讓她回上書房,這是讓她依舊執掌朝堂的意思,帝梓元到底有些好奇韓燁的安排,「你這是不打算入主皇宮了?」
韓燁搖頭,「你在便好,我湊什麼趣兒。」
帝梓元眉目一凝,露出一抹認真,「當真?」
韓燁不比韓雲,得盡朝臣擁戴,以他名正言順大靖儲君的身份,若想登位,連她也不能阻止。
況且如韓燁要為帝,她亦不會阻止。她明白,韓燁會是個好皇帝。
「睡久了餓了吧,這是苑琴剛剛送來的桃花羹,來,喝一點。」韓燁鬆開她的手,把一旁小几上的瓷碗端起遞到帝梓元面前,他笑了笑,眉眼清澈,聲落若玉石。
「梓元,你與皇位,三年前我便已有抉擇。」
他眼深如墨,一派坦然,「所有你和帝家想做的,我都會在你身邊,陪你走完。」
他在昭仁殿上拿出太祖的賜婚聖旨,是想告訴整個雲夏,帝梓元必是他的妻子。
但他心裡明白,梓元只能是他的妻子,而不能成為大靖的皇后。
大靖鐵律,後宮不得干政。從他繼承皇位登帝那一刻開始,梓元便註定要成為後宮之主,雖享母儀天下之榮,但卻永遠不能再踏足朝堂一步。
這個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帝梓元想要什麼。她背負著帝家的冤屈和那八萬條性命蟄伏十年,一步步走到現在,不只是為了向天下證明帝家的忠良,更是為了向先帝證明他的為皇之路是錯的,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告訴先帝、大靖朝堂和整個天下,真正的帝王該是什麼模樣,真正的帝王能創建什麼樣的王朝。
朝堂無垢,天下清明,萬邦來朝,大靖中興,是帝梓元畢生所願。
也是他所願。
況且,當年的西北之戰,那些慘死在戰亂里的人,是他和梓元一生抹不掉的責任。
英靈之血未逝,她如何放下這一切,去做皇宮後苑裡的一隻金絲雀?
「韓燁。」帝梓元神情微怔,眼底露出一抹震撼,搖頭,「你不必為我做到這一步,這條路太長了。」
「不長。」韓燁伸手,在帝梓元長長的頭髮上拂過,一直落到她雪白的發尾,他拿起一旁的長思,放到帝梓元手裡。
「梓元,你看,連長思也開花了。放心,我有一生,能陪你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