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那裡,聽著自己的聲音說:「殿下竟然如此疑我?」
這場戲,真是演得可笑極了。
忠心耿耿的盧二郎被擊殺於鬧市,滅口。
父親大人驚慌失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我再次通上音訊。
父親還妄想殺掉太子妃,我冷淡地說道:「太子不悅的事情,大人就不要再嘗試了。」
我覺得太子越來越像天子,他們皆是那種不動聲色,卻全然於胸的人。
他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啊,怎麼會不像他的父皇。
父親不甘心,最後一搏,結果是,滿盤皆輸。
我被逐出東宮,幽閉在一處僻靜宮室。
家裡的情形,我猜也猜到了。
父親以謀逆大罪被斬,家中男丁十二歲以上全部赴難,十二歲以下,被流放千里。至於女人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雨終於下起來,我伸出扇子去接,水滴落在白紈扇面上,迅速洇開,彷彿一團淚痕。
阿悟說:「小娘子勿當憂慮,太子殿下或許是一時生氣,再說了,外頭還有大人使力,總不至於叫小娘子為難,時有厄難,逢凶化吉。」
我懶懶地不想說話。
阿悟不知道外頭的情形,我早就已經家破人亡了。
哪裡還會逢凶化吉,我這一輩子最好的辰光已經過去了。
幸好,這輩子也不長了,餘下的日子,也不算難熬。
雨落得漸漸大了,有一些雨飄進檐下,落在我的衣襟上,濡濕了衣裳,貼在肌膚之上。
我低頭看到胸口那個紅痕,是那次和太子妃吃螃蟹燙出來的傷,傷好後就留下這團紅痕,像一瓣花。
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呢,太子妃真是可憐啊。
沒想到,最可憐的那個人,反倒是我自己。
雨聲嘩嘩,下得越發大起來,芭蕉葉子被打得噼噼啪啪作響,我坐在窗前,看天色終於暗下來。
天黑了。
李承鄞是入夜後來的,我原本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他了。
然而,他還是來了,帶著一身微涼的雨氣。
我有點悵然地望著他。
他神色從容,在案前坐下。
他說道:「我知道你想見一見我。」
我道:「謝殿下。」
話雖這麼說,我懶怠得連欠一欠身都不想。什麼禮法,什麼恭卑,我早已經不在乎了。
阿悟惴惴不安地看著我,我揮手叫她下去了。
她十分不安,頻頻回頭看我。
我硬起心腸不去看她,只是微笑著注視著李承鄞。阿悟或許覺得,太子的到來是一個契機,我或許有機會懇求他的寬恕,重新回到東宮。
東宮,真是遙遠而陌生的一個地方啊。
侍從們掌起燭火,屋子裡所有的燈都被點燃,被幽閉在這裡多日,這裡似乎從未這樣明亮過。
在燈燭的映照下,李承鄞的臉龐還是那般皎潔。
我忽然想起他的生母淑妃。
在後宮中,如明月一般的女子。
她在臨死前,會想什麼呢?
呱呱待哺的幼子,還是,她所蒙受的聖寵,以及六宮所有的嫉恨。
還是最終害她喪命的,那個巨大可怕的秘密。
侍從們送上酒菜,就如同之前在東宮度過的無數個夜晚一般,我與他相對而坐,一同用膳。
今晚的菜,都是我喜歡吃的。
難為他還記得。
我扶著箸,略吃了一點,便放下了。
他問:「不再用些么?」
我搖搖頭。
侍從們都出去了,燈火照著我和他。
影子仍舊映在一處,倒似從前般親密無間。
我想起從前許多許多個日子,用完晚膳,他有時候會看書,我就靜靜地依偎在他身旁,看窗外夜色濃黑,有月亮漸漸升起。
月色照著我們兩個人,我就安靜地躺在他膝上,那時候真安靜啊。
春天的時候,簾外杏花開了,他會折一枝花,替我簪在髮髻上。夏天的時候,我用荷葉蓋住他的臉,他會笑著掀開,用荷花瓣替我做合香。秋天的時候,賞菊吃蟹。冬天落雪了,兩個人靠著熏籠,聽簾外落雪簌簌有聲。
那時候,我全心全意是相信,眼前的就是自己的良人。天上地下,永不相負,永不相忘,生生世世,成雙成對的良人。
何等痴,何等狂。
到如今,真是大夢初醒,四顧茫然。
我忽然笑了一笑,說道:「殿下肯來見我,只怕是想問一問,當年淑妃娘娘的舊事。」
畢竟當年趙家做過什麼,我是知道的。
他淡淡地說:「那已經不重要了。」
是啊,那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報了仇,不論廢后做過什麼,不論趙家做過什麼,那都已經不重要了。
那一場舊事,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罷了。他要的,是殺掉該殺的人,清除該清除的勢力,坐穩太子的位置,直至將來,手握這天下。
我說:「殿下真是決絕冷情之人,我還以為殿下早就斬絕七情六慾,若不是親眼瞧見殿下將那隻貓按在水裡,我還以為殿下連恨,都不會那樣直接乾脆。」
他一點也未被我的話所動,小雪是他親自溺死的又怎麼樣,反正太子妃永遠也不會知道。
可是我知道,但我也不會告訴她。
那個蠢丫頭,就讓她活在她自己的愚蠢里好了。
我說:「殿下以為殺掉那隻貓,她就會不喜歡裴將軍了嗎?喜歡一個人,不會因為失去什麼,就有所改變的啊。」
太子還是一言不發。
我笑了笑,突然覺得萬念俱灰。
「殿下給我吃了三年涼葯,就是為了不讓我有孩子,殿下這麼冷淡涼薄,也會喜歡太子妃,喜歡得那樣熾熱灼烈嗎?」
我原本以為,他暗中命人在我飲食中下藥,不讓我有孩子,是提防皇后,是怕難以周全,傷我的心。
卻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多情。
太子還是一言不發。即使我提到太子妃,他還是,不願意瞧我一眼。
我覺得,再多的話,也不必說了。
我問他:「有沒有酒?」
明明案上就有一壺,但我偏偏問他。
他靜默了片刻,大約有一息那麼久,才舉起手來,清脆地擊掌。
就像從前還在東宮裡的時候,太子不喜身邊圍著太多人,每次他來,就會屏退眾人。那時候我覺得十分欣喜,就我和他兩個人在一起,多好。
有時候半夜我口渴了,想飲一盞水,他也會這般擊掌,殿外的侍兒聽見,就會躡步進來,聽從我們的吩咐。
在這當頭,我卻總想起這些不相干的細瑣小事。
擊掌聲在夜色中傳出很遠,雨聲潺潺,就在簾外。這夏日的雨,怎麼下得這般綿長悱惻,竟好似秋雨一般,淅淅瀝瀝。
有遙遠的腳步走近。
有人捧著漆盤,送上一壺酒,青瓷瓶裝著,聞著很香。
那人恭恭敬敬將酒放在案上,然後就躬身退出。
從始至終,好像都並沒有看我一眼。
我伸手,去拿那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
我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還好酒並沒有濺出來。
我望著杯中酒,看著是好酒的模樣,酒作琥珀色,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我舉起杯盞,絲毫沒有猶豫,就一飲而盡。
入喉只覺得酒烈。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初入東宮,太子命我暫住在淙雨樓,那裡離他住的麗正殿不遠,我甚是歡喜這安排。
淙雨樓本來是賞雨的趣處,炎夏有鑿渠安了水車,凡盛暑時,自渠中車水,澆在屋瓦上,淙淙如瀑,清涼自來。
我最喜歡的,卻是淙雨樓上覆著鴛鴦瓦,每一片上都刻著鴛鴦圖案,成雙成對,相依相偎。
每一片鴛鴦瓦,都被水車濯起的清流澆洗得那般乾淨,一塵不染,彷彿墨玉一般,歷歷分明。
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呢?
君如天上月,儂似水中花。[1]
相映相伴,如影相隨。
卻原來是,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鴆毒緩緩發作,我的眼中望出去,已經看不清他的身影,矇矓看到他似乎正站起來,轉身要離我而去。
我知道此生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分別,來得真是痛楚又漫長。
我扶著桌案,血從我口鼻里湧出來,近在咫尺的死亡並不令我覺得難過,我覺得解脫。
其實原本有三件事,想要跟太子說。
我知道他殺了那隻貓,卻藉此逼得我和趙家不得不應對,最後將我逐出東宮。
我知道他讓我吃了三年涼葯,為的是避免我懷有身孕,所以緒娘遇喜的時候,我才那般憤怒失策。
我知道即使如此,我仍舊不能不喜歡著他,就像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的,那樣。
但最後一件事,終究還是未能說出口。
就這樣吧。
血涌得更快了,瞬間污了衣裳。我的眼睛漸漸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栽倒下去撞翻了食案。
忽然想到太子妃。
她不知學會了吃螃蟹沒有。
我也不知為何會想起她,或許是因為,聽聞緒寶林死的時候,她都難過了很久,不知道我死了之後,她會不會難過。
在東宮裡,倘若真會有替我難過的人,只怕就是她吧。
雨聲隆隆,我漸漸聽不見了,世間終於寂靜下來。
注釋
[1]引自《踏歌》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