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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5:滿架薔薇一院香(2)

所屬書籍: 東宮

    從前的時候元珊和家裡人一樣,總是喚我「十六娘」,所以聽著她口口聲聲稱我為「殿下」,我心裡還是覺得有一點兒難過。她微微側著臉,很端正地坐著,雖然不顯得拘謹,但我想,少女時候的那種親密和隨意,恐怕是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午膳是擺在涵碧樓中,此樓正對著太液的一頃碧波,這時節湖中剛生了新荷,不過巴掌大小的嫩黃荷葉飄散在琉璃似的湖面上,彷彿是美人頰上的金靨,隨風逐浪起伏不定,好似那靨窩若隱若現。

    我不由得提起從前的事情:「朝陽邀我們進宮來玩兒,我們幾個人偷偷溜到太液池中去划船,結果誰都不會,船飄到湖中央,一直在水裡頭打圈,就是劃不動,後來被管事的阿監知道了,派了船隻過來,才將我們的船給劃回去,哎呀,那時候真擔心挨罵呢。」

    太陽正烈,樓上放著帘子,湖水的波光透過簾底照進來,越發襯得元珊的臉龐好似瑩潤的白玉一般。她眼眸映著波光,彷彿炯然的黑色寶石,只是眸波一轉,似乎一雙明眸重新黯淡下去,語調仍舊很平靜:「說起來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不懂得天地之大,原來人世間會有如此多的煩惱。

    我說:「要不我們去偷櫻桃吧!」

    元珊怔了一下,看著興高采烈的我。我說:「御園裡那棵最大的紫櫻桃還在呢!」這麼一說,元珊也掩著嘴笑起來,當初每到暮春時節,我們總是去偷摘櫻桃,雖然每年宮中都會賞賜櫻桃,但那些果子哪裡有偷來的甜?想起這些,總覺得很高興,我正待命人拿衣服來換,好去爬樹,突然聽見簾外竊竊私語,似乎是窈娘在和什麼人說話。

    我便問:「是誰在外頭?」

    窈娘見瞞不住,只好隔簾回稟我:「是陛下遣了人來。」

    我怔了一下,說道:「讓他進來吧。」

    阿穆遣來的是個小黃門,手捧金盤,裡面累纍堆堆,正盛著最新鮮的櫻桃。那小黃門語聲恭敬:「陛下適才看到櫻桃紅了,所以摘了一些,命奴送來呈給娘子。」

    我看了看那一盤又紅又大的櫻桃,不由得嘆了口氣。那小黃門大約見我鬱鬱不樂,所以很大膽地又趨前一步,低聲道:「陛下還說,今日娘子見了舊友,難免故技重施,只是娘子不該再爬樹啦!」

    我哭笑不得,十分尷尬,元珊自然聽見了,可是目不斜視,好似沒聽見的模樣。我只好打消了去偷櫻桃的念頭,命人取了酥酪來,和元珊分食櫻桃。

    櫻桃很甜,只是我心中有事,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阿穆送這盤櫻桃來,到底是給我吃呢,還是給元珊吃?

    平日吃櫻桃我總是很貪嘴,今日吃得不多,可是大約酥酪澆櫻桃太涼,又在樓上被湖風吹著,到了晚間的時候,我竟然鬧起了脾胃病,折騰得連晚膳都沒有用,傳了御醫來看,喝了兩大碗苦藥,才伏在席上昏昏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彷彿有人輕輕攏起我的鬢髮,我才矇矓醒過來。夜已深了,簾底點著蠟燭,燭影搖動,我看見阿穆的臉,他只穿了深衣,此時半攬半摟著我,問:「怎麼樣?要不要吃一盞熱水?」

    「不知道是幾更天了?」

    阿穆要叫人去看,我又止住他,問他:「你怎麼來了?」

    「說你著了涼,所以來看看。」

    我靠在他身上,枕著他有力的臂膀,覺得很安心。長夜風靜,偶爾才聽見檐頭下的鐵馬丁當丁當響起一兩聲。我喃喃問他:「你是不是還喜歡珊娘呢?」

    他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怎麼想起這樣的話。」

    「珊娘最愛吃櫻桃了。」

    那都是從前的事,元珊行事素來比我穩重,我和朝陽一塊兒,無事也要生出事來。元珊素來勸阻我們的時候多,唯一一次跟著我們闖禍,大約就是去偷櫻桃。

    說是偷,其實不過是去摘。只不過朝陽有咳喘之症,闔宮上下,總是擔憂她的疾病,便是少穿一件衣服,阿監侍女都如臨大敵一般。朝陽最不喜歡前呼後擁,所以這一日偏就甩掉了所有侍從,跟我和元珊偷偷溜到櫻桃園裡摘櫻桃。

    櫻桃樹都精心修剪過,便於摘取。我們輕而易舉地爬到樹上,所有的櫻桃紅閃閃的,像是無數珊瑚珠子綴在葉底。我坐在樹上邊摘邊吃,然後將更多的櫻桃遞下樹去給珊娘,朝陽膽子大,她比我爬得還要高。枝葉濃密,我只看得見她鵝黃色的披帛在樹枝間一閃一閃,她將裙角掖在腰帶里,踮著腳去夠那串最大最紅的櫻桃。

    「小心!」元珊仰著臉。

    「上來啊珊娘!」朝陽摘到了那串櫻桃,扭過頭來,一手攀著樹,一手捏著那櫻桃晃啊晃,逗著元珊。

    我也不停地慫恿珊娘,可是她並不肯上樹來,只笑著拎起裙幅:「你們拋下來,我替你們撿!」

    我和朝陽交換一個眼色,飛快地揪下櫻桃,大把大把朝樹下擲去。

    元珊被櫻桃雨砸了個暈頭轉向,她一邊笑一邊躲,最後終於忍不住掖起裙角,攀上樹來:「這麼好的果子,你們還這樣糟蹋,看我不把你們擰下來!」

    我和朝陽嘻嘻哈哈,朝著更高的地方躲去,就在這時候朝陽「哎呀」一聲驚呼,連聲大叫:「壞了壞了!掌扇,我看到掌扇!定是阿爺來了!」

    我還好,元珊到底慌張,不知道怎麼一腳踏空,「叭」一聲翻身就朝樹下跌去,我和朝陽同時失聲驚呼,元珊壓根來不及反應,只抓斷一些樹枝樹葉,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地上,突然有人斜刺里衝出來,千鈞一髮的時候抓住了她的腰,輕輕巧巧接住了她。

    我在樹上躬身,只看到元珊的裙幅被風微微激起,彷彿美麗的花朵綻開輕盈的花瓣,而那人雙臂便似擁住如此嬌艷的花朵,將她半抱在懷中。元珊雙頰暈紅,面上無限嬌羞,陽光透過櫻桃樹的枝葉投下清澈的光影,我看到她微垂的眼帘,濃密的長睫在陽光下投映出淡淡的光暈,像受驚的蝴蝶一般微微合起。原來元珊的睫毛這麼長,我竟然從來不曾留意。

    阿穆放下了元珊,我這才看見高高的掌扇,果然是陛下來了。

    我十分狼狽地爬下樹。

    陛下雖然寵愛朝陽,可是素日里對人總是不苟言笑,我和元珊其實都非常害怕他,尤其現在又闖禍了,我和元珊都恭敬地行禮,只有朝陽,她還若無其事地坐在樹上,撒嬌似的喚了一聲:「阿爺。」

    「是誰教你爬樹的?」陛下的聲音平淡而冷漠,元珊大約和我一樣聽出其中責備的意味,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她的裙子在微微發抖。陛下喜怒無常,對待群臣嚴厲苛刻,宮中朝中,沒有人不害怕他。

    唯有朝陽絲毫沒有畏懼,她笑嘻嘻地說:「是哥哥教我爬樹的啊!」

    「那是小時候,長大了就不該爬樹了。」阿穆朝她使眼色,「還不快下來?」

    朝陽撒嬌:「我也要跳下來,哥哥抱。」

    「胡鬧。」阿穆說,「我要是接不住你怎麼辦?」

    「阿兄偏心!」朝陽噘嘴,「阿兄現在長大了,曉得喜歡長得好看的娘子了,接得住珊娘,就接不住我。」

    元珊羞紅了臉,連阿穆臉上都似乎浮起了紅雲,我看著阿穆和元珊,他們立在櫻桃樹下,一個長身玉立,一個翩然若蝶,真真是一對璧人。

    大抵從那時候起,我心裡就明白阿穆是喜歡元珊的。

    可惜先帝沒有成全他們。

    「每個人都會有遺憾,連帝王都並不例外。」

    阿穆的聲音很平靜,說起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側臉在燭影中忽明忽暗,我心裡覺得他離我很遠,可是自己又不能夠伸手去拉住他,只覺得夜涼如水,忍不住將錦被又往上拉了拉。

    「這是阿爺對我說的。」阿穆並沒有看我,而是凝視著那燭台上搖曳的光暈,「在冊立太子妃之前,阿爺將我喚去,跟我說了許多話。」

    「他說,你是太子,將來是要做皇帝的,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你會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可是你心裡有沒有人,是不一樣的。你若是心裡有人,我勸你便一心一意對她好,別傷了她的心。要知道一個人心碎了,可就補不回來了。而且,若是你心裡真有她,她的心碎了,你的心也沒了。」

    「阿爺說的話,那時候我都不大懂。你也知道,阿爺是沒有寵妃的,連妃嬪都少,我也不便問他是不是從前有過什麼樣的事。可是一個男人是不是傷心,我總是看得出來的。我便問他,若是自己心裡喜歡的那個人,偏偏不喜歡自己該怎麼辦。他卻說,那可勉強不得,哪怕你是天子呢,她若是不喜歡你,那你也無可奈何。」

    阿穆微垂著頭,我心裡說不出來什麼滋味,阿穆喜歡珊娘,我是知道的,可是珊娘對阿穆是什麼意思,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若是珊娘不喜歡阿穆,那確實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阿穆突然問我:「若是自己喜歡的人偏偏不喜歡自己,你會怎麼辦?」

    我不假思索地答:「當然是用盡三十六計八十一種手段,潑皮無賴也好,坑蒙拐騙也好,死纏爛打也好,也要讓他變得喜歡我啊!」

    阿穆明顯被噎了一噎,他轉開了臉,說:「真是孩子話。」

    我心裡很不服氣,阿穆比我年長几歲,又兼從前朝陽和我相好的緣故,素來將我當成孩子看待。十年夫妻,大抵他做我阿兄的時候多,做丈夫的時候少。

    可是他永遠不會知道,即使孩子也是會有自己的心事的。

    我的心事,我是永遠不會告訴他的。

    夜風吹得簾櫳微微晃動,燭光便似水中的倒影,輕輕漾開。我想起年少的時候,那時候的事總像隔著整個太液池,帶著蒼茫瀰漫的煙水和荷芷風露的清香,有皎皎月華流照,有水晶簾動微風起,是杯底骨碌碌滾來滾去的那枚櫻桃,是弦上錚錚的相思意,是阿穆曲起手指,彈一彈我的額角,戲謔地說:「嫁不出去就嫁給我好了,做太子妃,就沒人敢對你說三道四。」

    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呢,大約是大聲反駁阿穆:「誰說我嫁不出去?我一定能嫁給像韓執那樣的翩翩公子!」

    我終究還是嫁給了阿穆,沒有人再笑話我,只有我自己在心裡笑話著自己。

    「夜深了,睡吧。」阿穆柔聲說著,拍了拍我的背,我躺回枕上,合上眼睛。

    其實我若是喜歡一個人,他卻偏偏並不喜歡我,我是沒臉死纏爛打的,通常人總是嘴硬,說得很強,其實心裡住著個膽小鬼。尤其明明知道,有些人不是你死纏爛打,不是你坑蒙拐騙,他就會變得喜歡你。

    天明的時候我大約做了噩夢,是阿穆將我搖醒,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將我攬在懷中,安撫著我:「阿兄在這裡,十六娘,阿兄在這裡。」

    我還在哽咽:「不是……」

    我的阿兄死在了對高麗的征戰中,對朝野而言,那是一場大捷,可是對我家來說,那是山崩地裂般的悲傷。

    我雖然有很多個哥哥,但和我最親近的是二哥,我自幼跟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叫他「阿兄」,可是稍稍長大之後,他就領了差事,要入東宮陪太子讀書。幸而我亦可以常常出入宮闈,見到他。

    小時候不懂事,我和朝陽一樣,是把二哥和阿穆都稱作「阿兄」的。朝陽稱二哥為「阿兄」,那是親善,我稱阿穆為阿兄,那是僭越。但從來不曾有人糾正過我,大抵大人們看著天真爛漫的女娃娃,心裡總有幾分不忍心。一直到我長大了,懂事了,才不再喚阿穆作阿兄。

    征高麗的時候,名義上是阿穆遙領大都督,阿兄做長史,阿兄以行軍大總管的身份領軍,最後戰死疆場。我朝開國的時候,幾乎沒有親王不將兵,太宗皇帝更是一路征戰,以戰功得立太子位。所以我朝歷代的太子,都會親自領軍上陣。

    但阿穆不一樣,先帝只得他一個兒子,先帝其時有意讓阿穆攝涼州大都督,任兵馬大元帥征高麗,群臣嘩然,諫章如潮,總算諫阻了先帝。先帝退而求其次,下旨讓阿穆遙領大都督。

    阿兄出征的時候,我和阿穆出城送他。我們都沒有想過,那一次離別,竟然成為永久的別離。

    阿兄上馬之前,最後摸了摸我的頭髮,說道:「阿穆待你雖好,但你也別任性胡來。」

    每每想起來,我都會覺得凄涼。他手心的溫度,彷彿還軟軟地烙在我的發頂。可是我卻再也見不到他。每次夢到阿兄,我心裡就會很難過。不如今夜,我明明沒有夢見阿兄,可是心裡仍舊難過。

    天明之後我發起燒,阿穆雖然不放心,但他要去視朝,所以宣召了太醫來。沒想到這一病我就病了很久,太醫每天都進宮來,開的方子換過好幾遍,葯也很苦,只是那麼苦的葯汁喝下去,卻沒起什麼作用。

    每到黃昏的時候我就會發起高燒,天明的時候又會退去,只是晚上燒得昏昏沉沉,白天身上也沒有力氣。元珊聽聞我病了,時時進宮來看我,有時候她也遇見阿穆。有一天下午,我午睡醒來,聽見元珊的聲音隱隱綽綽在前殿響起。我從帷幕後往外張望,發現阿穆坐在那裡,從殿內看出去,只能看見元珊衣衫的一角,她的坐姿仍舊端莊,但她的聲音清越,像婉轉的黃鶯一般。阿穆面上露著笑容,那模樣和平日里都不一樣,我形容不上來。那種笑容十分有分寸,帶著一種克制的威儀。我想他從來不對我這樣笑。一直以來,他對我的笑容總是那樣寬容甚至無奈,有時候還伸手揉一揉我的頭髮,笑我說傻話,笑我又有傻念頭。

    那時候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阿兄們也這樣對我。可是現在我知道大大的不妥,結縭十載,他卻從來不像對待元珊那樣待我,也從來不曾對我露出這樣的笑容,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到底是不一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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