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情,十指連心,可十根指頭長短不一,多子女家庭總有那麼一個被手足枝蔓遮擋,難以沐浴陽光雨露的可憐蟲。
賽貴和自認能為這類人代言,他是家中老三,有兩個厲害的哥哥,一個老幺的弟弟,還有一個靠上等八字加持,一出生就被父親視為「龍女」的雙胞胎妹妹。缺少光環的他身份尷尬,父母的感情和物質資源都被兄弟妹妹瓜分,可以說是小指上的指甲尖。
身為雜草自然有頑強的毅力,靠著一條賤命他還是順利長大了,考上211,念了吃香的建築專業,摸爬滾打七八年在一家著名的上市公司立穩腳跟,年初剛升任分所的設計總監,是有車有房的高級白領。
可受高額貸款和奢侈的消費習慣壓迫,最終淪為工資中轉站,「月光」甚至「半月光」,也是黃柏木作磐槌,外頭體面裡頭苦。
初秋周末的上午晴朗無雲,天空像小孩兒用蠟筆塗成的,太陽亮得張牙舞爪,宛如一顆無法切割的鑽石。
鱗次櫛比的高樓頂著厚重的藍天,有種危險的傾斜感,迫使街道上的行人加快步履。深淺不一的玻璃幕牆吸收天的潤澤、光的滋養,統一散發出亮晶晶的油膩感,在這些地方上班的人也是油膩的,時尚光鮮的外表遮擋不住他們內心的風塵氣,混跡江湖的人都這樣,比如賽貴和。
他咬了一口剛買來的奶油泡芙,瞧著身旁店鋪的玻璃櫥窗,衣著體面地青年正倦怠地打量他,前天還俊朗明快的臉由於連夜加班有些浮腫,營造出發胖的錯覺,他下意識捏一捏肋骨上的薄皮,放下心來。忽然覺得這場景很熟悉,大前天中午他的影像也曾映在這扇玻璃上,感覺好像只隔了幾分鐘,實際上已過去三天兩夜。
這三天兩夜他都關在蜂巢般忙碌的辦公室里,帶領一幫焦頭爛額的員工與甲方鬥智斗勇,玻璃幕牆外天光燈光依時交替,都如流水般渾然不覺過去了。
清早收工時,幾個剛出茅廬的小新人大聲嚷嚷著要死,聽在賽貴和耳中純屬無病呻吟,兩個通宵算什麼,他最長的記錄是五個通宵,要死也是他先死。
干這行沒有烈士的覺悟簡直剛不住,難纏的甲方就是前世的債主,逼瘋一個算一個,雖然賽貴和常向手下員工承諾:「他們再讓改,我們就去泰國集資給他們下降頭」,但大家都明白,這不過是個瀉火的安慰,像清涼油,治標不治本。
下班後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鐘點房洗了個澡,他的日程還得繼續。
今早大嫂來電話,叮囑他必須去父親居住的長樂鎮參加家庭聚會,以往他撒個嬌,大嫂就會替他請假,今天老辦法行不通,父親下了死命令,「不回來就沒你這個兒子。」
賽貴和是父親充話費送的,可回想起來並沒遭過大罪,大嫂對他有養育之恩,他和哥哥妹妹們關係又親厚,他也想儘力維持大家庭的穩定團結,強打精神出發,怕自己暈頭暈腦把車開進鬼門關,於是選擇坐地鐵。
他踱著休假者該有的悠閑腳步穿過熙攘街道,彷彿一隻淡定的烏龜在集體逃亡的兔子中遊走,這種對比有助於減壓。
這時衣兜里的手機開始震動他酸痛的腰腹,他看著來電顯示,迅速調取相應的語態。
「公主娘娘有何吩咐啊?」
來電人是他的孿生妹妹賽千金。
這小姐比他晚生一小時,利用這一小時和閻王爺討價還價,掙得一個九九純金的好命。從小就是鴉巢里的鳳凰,享盡父兄寵愛,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剛到二十就嫁入豪門,老公德財兼備,忠心耿耿,瑪麗蘇小說女主角的待遇也不過如此。
對這種命太好的人,貴和嫉妒著嫉妒著就變成服氣,並出於從眾心理對妹妹進行吹捧寵溺,必要時也好沾沾光。久之完成自我洗腦,虛情轉化為真心,那份不平藏在心底,自己都淡忘了。
一個娘胎里出來,賽千金對貴和的喜愛與眾不同,平時親親熱熱,今天口氣卻很沖,彷彿被狂風搖撼的鈴鐺。
「貴和,我剛剛氣死了!」
「氣死了」是她的口頭禪,貴和不以為異,笑嘻嘻等待傾訴,果然不是大不了的事。
「剛才我在北古逛街,看到燦燦他爸和別的女人在一塊兒喝茶,還有說有笑的,氣得我一口氣衝進去找他們算賬,剛吵了兩句,突然來了個男的,看我罵那女的,反過來說我是小三……」
貴和本著經驗造就的耐心聆聽,很快還原了事件原貌。
他那比他大10歲的妹夫為幫同科室的護士泄憤,假扮成該護士的男友去向前任示威,不幸被千金撞見,釀成無妄之災。
中途那灰溜溜離場的前任為尋找遺落物品返回,引發雙重誤會,把憤怒咆哮的原配當成向前女友找茬的第三者。
「燦燦他爸還怕傷那護士面子,硬把我拉出去,求我到車上等他,他糊弄完那邊才過來向我求饒。我掐了他好幾下,聽完他的解釋又狠狠罵了他一頓,可現在還是好氣。」
「景怡哥那是助人為樂,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幹嘛還那麼衝動?」
「就因為懷疑是誤會我才沒發太大的火,可他為什麼老做這種討人厭的事?幫人也該有個限度啊!」
「他就是好心嘛,心像棉花一樣軟,你不也最喜歡他這點?他原則性很強的,對你忠貞不渝,經過這麼多年檢測,你該放心了。」
貴和輕描淡寫安撫妹妹,並非漠不關心,而是對妹夫金景怡的人品懷有充分信心。
「景怡哥是富二代里的異類,溫文爾雅,平易近人,潔清自矢,樂善好施,中文博大精深,但基本形容君子的辭彙都能用在他身上。這是受過時間考驗,被我們一致認可的。」
「可他異性朋友太多了!那些女人里不少都對他有企圖,我能不防著嗎?」
「我們全家幫你防了好幾年了,他真的一點不軌的舉動都沒有,是你多心了。」
「真的嗎?」
「景怡哥就喜歡做婦女之友,對那些異性朋友進行開導幫助,別的什麼都沒有啊。」
「他這樣也很討厭,我要讓大哥教訓他。」
「哈哈,你別再挑撥他們的同學關係了,還想讓大哥提起菜刀追著他砍嗎?太厲害就是霸道了,你再不溫柔點真會被其他人趁虛而入,珍惜生活吧,我就沒見過比你更幸福的女人了。我現在正準備回長樂鎮,你們也會去吧?那就待會兒見了。」
貴和掛機的瞬間,迎面撲來一片陰影,強大的衝擊力逼得他倒退跌倒,自覺是撞碎在礁石上的水流。
新買的手機屏幕爬上一層蛛網,他的心在滴血。
肇事者是個留齊耳短髮,身著灰色職業套裝的女人,個子高瘦,長手長腳,墊上高跟鞋可與貴和平視,立在白花花的太陽地下像一支孤零零的旗杆,渾身散發著示威的氣勢。
意外驚嚇只是短短的引線,燒完就炸出憤怒,貴和不等視野清明,破口大罵:「你眼睛長在後腦勺嗎?會不會看路啊!」
幼時不受寵的孩子大多善於討好逢迎,由此培養出伶俐的口舌,用來吵架也適合。
他瞪大的眼珠子里首先映出一團白色,是沾在女人衣襟上的奶油,來自他正在啃咬的泡芙。
其次清晰的是女人清秀的瓜子臉,白皙的皮膚上突兀地浮著一層慍怒的赤紅,感覺凡是她經過的地方都會染上那種色。
初見一個人通常習慣從外貌判斷她的年齡,這是貴和的特長,這女人屬於不好判斷的一類。膚色光潤,沒有明顯皺紋,皮膚也算緊緻,但雙眼下方各有一道淺淺的淚溝,脖子上也有幾道淺痕。顯老的青年,亦或保養得當的中年人,二者皆有可能。
貴和傾向後者,因為這種相遇帶來的第一印象實在不太好。
女人的心情與他一致,甚至更甚,裸色的雙唇像促然張開的劍匣,吐出鋒利的語句。
「你罵誰呢?明明是你先撞我!」
這麼一來,亮白整齊的牙齒也顯得不可愛了。
貴和眼瞅對方那身衣服價值不菲,配上那精悍的氣質,八成是個背景不凡的女強人,這種女人是蠍子屁股惹不起,忍為上策。
「對不起,我賠你乾洗費吧。」
他說認慫就認慫,女人卻不許他當俊傑,非把那螯刺扎過來。
「不用了,我今天撞了什麼邪,盡遇上討厭鬼。」
厭惡的神態可能源於遷怒,但換不來貴和的遷就,遇上得勢不饒人的主,他會更不饒人,臉上立時騰起夏季的雨雲。
「你也別罵人啊,明明是你像門板一樣轟地撞過來,把我手機都摔壞了。你看,新買的,屏幕碎成這樣,都沒法用了。」
女人看也不看。
「我賠你!」
用輕蔑的態度做賠償,等於變相侮辱。
貴和間不容髮還擊:「不用了,把剛才我說的那句對不起賠我就行。」
「你這人真是無理攪三分!」
「無理的人是你吧,阿姨。」
女人的普遍痛處就那麼幾個,年齡是其中最突出的。
效果立竿見影。
「你叫我什麼?」
貴和儼然久經沙場的戰將般從容,完美的譏笑可加入表情包。
「這麼驚訝,是不是叫年輕了?難不成應該叫奶奶?最近的整容技術已經這麼先進了?」
女人情緒配合得很到位,嗔怒之情極富戲劇效果。
「你是流氓嗎?我警告你別人身攻擊。」
貴和大膽冒進。
「氣成這樣,是因為我把你的妝弄花,遮不住真實年齡了吧?哎呀,看起來還真挺年輕的,不像一般中年婦女,臉上打了多厚的粉底呀。」
他高估了女人的忍耐力,話音未落右膝蓋已被對方鴨嘴鉗般的鞋尖鑿中,整條右腿似遭受電擊,痛麻竄至上身,逼迫他彎腰,硬牛皮製做的提包跟著砸中他的後腦勺,作用不壓板磚。
「流氓,無賴!」
女人似乎深諳防狼術,制服對手後揚長而去,貴和掙扎爬起,那母夜叉已像飛速遊動的劍魚鑽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