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鎮地處本市東郊以外十五公里,過去只是個寧靜的小漁港,最近十幾年借城市化進程的光,居民更換城市戶口,田地被徵收,家家蓋起小洋樓,過上現代化生活,如今規模等同內地的小縣城。
賽家坐落在鎮南一條寧靜的小街上,貴和走到街口就看到自家洋氣的四層小樓,父親曾是小包工頭,為別人蓋了無數新房,卻在修修補補的老房子里安然居住大半生。今年初夏不知著了什麼魔,突然拿出終身積蓄重建樓房,圖紙由貴和親手操刀。
貴和推測老爸的目的是將現金遺產變成不動產向大哥一家轉移,大哥大嫂服侍父親十幾年,現在家裡已默認這房子的產權歸他們繼承,建房款越多,他們今後得利也越多。
對此貴和也有不平,可他買房時也向父親「求借」了十萬,雖說這十萬相較房子全款來說杯水車薪,但畢竟是父親施與他的額外恩惠,他就沒好意思再貪心。
秋陽焦躁,寧靜的街道像畫在乾枯的畫紙上,隨時會皺掉,貴和前行幾步,一群中青年不等的男人蠢蠢而來,不修邊幅的裝扮和黝黑粗糲的面龐顯示,他們是來自外地的民工兄弟。
此刻這群本該鬥志昂揚的人個個神色沮喪,猶如冒著生命危險搶劫成功,打開箱子卻兩眼空的匪徒。貴和預感這些人剛從他家出來,也大致猜到了原因,心有怯怯地偏移路線,為他們讓道。
越過這些危險人物,一個身穿時髦花襯衫的富態老太太一顛一顛走來,滿頭捲髮在髮蠟支撐下如同蛋糕上的奶油裱花。見到貴和臉上的菊花紋改變走向,寫出一個深深的怒字,一瞬間又轉怒為驚,指指前方的民工再沖他猛打手勢。
這阿姨是賽家的老鄰居李淑貞。
貴和見了她太陽穴就像各鑽進一隻螳螂,只恨沒個地洞避難。淑貞是當地有名的職業媒婆,以消滅單身男女,促進社會和諧為己任,長年積極活躍地進行牽線搭橋工作,為提高國家結婚率做出了卓越貢獻。
業務量太大難免出現亂點鴛鴦譜的現象,老太太重數量不重質量的原則也令很多人受害不輕。
貴和算一個。
自從被歸入剩男行列後,他就在父親委託下成為淑貞的重點工作對象,前前後後介紹的各式女孩沒有八十也有一百,十二生肖,十二星座全占齊了,無一成功。
這裡貴和當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也要歸咎於淑貞的盲目推薦,前段時間貴和又受父親脅迫與她介紹的女孩見面,結果仍以失敗告終。
淑貞這種□□出身的老太不懂反思,只恨貴和不懂事,害她失信丟人。
「貴和,你怎麼搞的?就算不中意,也該顧惜一下我的情面,你工資那麼高,請人家姑娘吃頓飯又怎麼了?你爸年輕時也小氣,可也不像你這麼摳門!」
對待幾十年的街坊長輩,貴和敢怒不敢言,賠笑著打哈哈,心裡暗罵那姑娘惡人先告狀。
那天二人約在咖啡店見面,女孩子五官整齊,身段苗條,妝扮靚麗,舉止得體,外貌這關是絕對OK的,和以往歷次相親一樣,壞就壞在觀念上。
「聽說你是建築師,年薪多少?稅前還是稅後?」
「房子在哪兒?多大?全款貸款?月供多少?」
「你家那麼多兄弟,今後不用你照顧老人吧?結婚你爸會贊助嗎?如果女方家要彩禮,多少能接受?」
這些問題被巧妙糅合在漫長的閑聊中,看似委婉隱蔽,久經磨鍊的貴和卻洞若觀火,已經默默按下紅燈,等女方半開玩笑說:「你現在住的房子只有60平米,太小了,不如賣掉我們合夥買個大的,房產寫兩個人的名字。」
貴和對這笑話耳熟能詳,假笑反問:「那你能出多少?」
「五萬吧,這是我全部的積蓄了。」
五萬還不夠本市房價的一個平方,用一把稻草賺走一頭牛,算盤珠子都打飛了。
到此貴和連敷衍的慾望都沒了,當對方問他接下來去哪兒吃飯時,他不假思索回答:「肯德基吧,便宜實惠。」
由此得到一個白眼,省下一頓飯錢。
倘若換個大度老實的男人,女孩的意願並不過分,有的好男人認為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從沒想過:讓妻子共享財富,離婚時會被分走一半。
貴和不一樣,他在這方面不算好男人,父母離異的陰影像黑漆潑在腦海,讓他時刻提防會算計的女人,見了就退避三舍。
「淑貞阿姨,不是我摳門,我說要請她吃飯,是她嫌肯德基檔次太低,而且她一來就說讓我換房子,出五萬把我的婚前財產分走一半,我能不怕嗎?」
淑貞理解個中利害,舍此就彼駁斥。
「就算這個姑娘不好,那以前也有心眼單純不會算計的好姑娘,你為什麼一個都相不中?」
她一針見血,貴和啞口無言。
誰讓他是個月光族呢?誰讓他比那些女人更物質呢?都怪小時候苦怕了,讓他現在隨時為錢恐慌,自己都不夠花銷,哪有能力負擔別人的生活?
按道理他這樣的該找個富婆,本身硬體軟體都不差,淑貞手上也不乏資源。
可惜老賽家的遺傳基因太強大,每個人血管里都流著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自尊,堅持男強女弱觀點,吃一口「軟飯」就會七竅流血。
這樣的矛盾體,不單著又能怎樣?
「阿姨,您別管我了,快說說剛才那幫人吧?他們是不是上我們家找事兒的?」
淑貞被成功轉移注意力,拍個巴掌說:「他們是去找你大哥要債的。」
「大哥又欠民工工資了?」
貴和的父親十年前退休,由大哥賽秀明繼承了家裡的公司,說是公司其實就是個小作坊,常駐人員不超過三個。賽秀明是個只有高中文憑的大老粗,和父親一樣耿直仗義,做事一板一眼,拙於交際應酬,經商絕不投機取巧,只是這樣就很難吃得開了。更兼好充大方缺心眼,是坑蒙拐騙者的上佳目標,經常遭遇甲方惡意違約毀約,拖欠甚至拒付工程款。在父親手裡餓不死的公司,傳到他手中更是風雨飄搖,父子聯手經營也難有起色。
對這一現狀,貴和頗感慚愧,大學畢業時父親大哥都曾力主他回家幫忙,他一心麻雀變鳳凰,只想往高枝飛,瞧不上家裡那卵大的攤子,又怨父親偏心,巴不得離家遠遠的。假如當初他應召加盟,以他的能力,家裡的事業不說發揚光大,至少能蒸蒸日上,斷不會落到青黃不接的窘境。
不過他的鬼點子和歪腦筋大概得不到父兄認同,照樣會束手束腳,這麼一想他又釋然了。
「他們要到錢了嗎?沒在家裡□□吧?」
淑貞又拍個巴掌。
「還不全靠你大嫂聰明,這些人上午就來了,賴在你家不走,又吵又罵的,非逼你大哥拿錢,你大哥哪有錢啊,偏生你爸不在家,就這麼耗著。後來你大嫂買東西回來瞧見,為那些民工端茶泡水,把他們的情緒都穩住了。」
「然後呢?大嫂給他們錢了?」
「你大嫂也沒錢,叫他們看上家裡的東西就隨意搬,那些人倒也懂法,說搬了就是入室搶劫,只要你大哥把工資發給他們。」
「我大哥怎麼又發不起工資了?」
貴和皺皺眉頭,自己給出答案。
「他準是遇上不良甲方,被拖欠工程款了。」
淑貞接連拍了兩個巴掌,好像空氣中飛舞著隱形的蚊子。
「你還真了解你大哥,他給城裡一家公司裝修辦公室,那老闆只出了材料費,人工費全欠著,欠一欠就欠沒了。」
貴和無奈搖頭,想不通大哥為什麼老往覆轍上走。
淑貞接著敘述:「眼看中午了,那些人讓你大哥管飯,我剛好上你們家串門,你大嫂見了我一把拉住說『淑貞阿姨,能借我點錢嗎?我要出去買菜給這些師傅做飯,怕身上錢不夠。』我就問她要借多少,你大嫂說,『四五百就夠了。』,那些人聽說你們家連四五百塊都拿不出來,當然不信了。我就幫著圓謊,說『他們家剛翻修了房子,家底全掏空了,你們就是坐上三天三夜也拿不到錢。還不如先放人一馬,等他們出去借到錢再還你們』。」
貴和笑道:「不愧是淑貞阿姨,反應比年輕人還快。」
淑貞得意地笑一笑,象徵性自謙:「多虧你大嫂機靈,不然我也搭不上戲,那些人看你們家那房子確實是剛建成的,又知道你大哥是老實人,就說不出話了。你大嫂又主動叫你大哥寫欠條,還保證按每人工資的千分之一支付每天的欠款利息,他們這才答應緩幾天,你快回去幫你大哥大嫂出出主意。這事你大哥還瞞著你爸呢,被你爸知道又不知鬧成什麼樣了。」
貴和暫時將這救人水火的老太太從黑名單里提出來,沖她扎紮實實哈了幾個腰,撒腿奔向家門。
靜謐的小院內飛出沙沙的聲響,一隻掃帚正愛撫著地面,貴和知道那是他的大嫂聞佳音。
「大嫂,我回來了。」
推門的前一刻,沙沙聲停止了,表明佳音也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貴和,還沒吃飯吧,快去廚房坐坐,我給你煮煎蛋面吃。」
嬌小的婦人歡笑相迎,秀氣的眉眼儘是溫婉,找不出一絲陰霾,彷彿剛才的風波只是無中生有的傳言。
一股暖流淌過貴和心田,是母親的感覺。佳音進門時他才10歲,對母愛還存在本能的渴望,佳音填補了母親的空缺,給予他無微不至的照料關愛,將一棵夾縫中的虛弱小苗灌溉茁壯。
沒有大嫂就沒有我的今天。
這恩情貴和發誓記一輩子。
所以按世俗標準看相貌平平,不善修飾的佳音是他心目中最有魅力的女人,與剛才在街上毆打他的女人是不同世界的生物。
「大嫂,我來時遇見淑貞阿姨,她跟我說了家裡的事了。」
佳音食指貼唇做出一個噓聲,想是怕丈夫聽見。
可是賽秀明已站在房門口,貴和的話也已經飛進他的耳朵,他怏怏不快走來,臉上鍍了一層鉛。
貴和瞧著大哥與民工無異的著裝,內心五味雜陳。
賽秀明的容貌算是五兄妹中最出眾的,輪廓分明,稍微收拾一下就是標準型男,自命不凡的貴和也甘拜下風,可不知是過分自信還是缺乏這方面的意識,他壓根不珍惜自己的好皮囊,明明可以善加修飾靠臉吃飯,他偏要暴殄天物,去依靠捉襟見肘的才智,真教人難以評說。
「大哥,你怎麼又被人騙了?」
貴和本不想用老話刺他,此刻卻忍不住牢騷。瞎子也不會不停在同一位置跌倒,大哥這情況只能說成傻子。
秀明明顯意識到這點,仍捧著他那破碎的面子不撒手。
「我哪兒知道會這樣,也不是剛打交道的人,都合作兩回了,這次突然變臉。」
「他們是直接賴賬,還是找了什麼借口?」
「他們現在就不承認裝修的事,我因為信任他們,當初沒簽協議,現在要賬都找不到憑證。」
「這事你沒跟爸說過?」
佳音輕聲插嘴:「他連我都瞞著呢。」
細微的埋怨是吹拂傷口的風,令人易於接受。
秀明面露愧色:「我怕你們擔心,想先借錢把工人工資付了,誰知道他們會跑到家裡來。」
這種事也不是一兩回了,貴和懶得念叨,問:「家裡就困難成這樣了?連基本的周轉資金都沒有?」
佳音解釋:「上個月千金幫我們買了一個公司的原始股,說穩賺的,我一時貪心就把家裡的存款全投進去了。」
貴和幫妹妹打包票:「那是景怡哥的路子,她讓我買,我沒錢,她就借了我五十萬,放心,絕對賺大錢,就是到那公司上市可能還要等一陣子。」
說到這兒急忙請求:「大嫂大哥,千萬別說我找千金借錢的事,爸知道了不會放過我的。」
父親疼愛女兒,怕千金被夫家看不起,嚴禁兒子們向她拿要好處,否則憑貴和秀明與妹妹的感情,隨便把他們家的牆角掃一掃也夠吃一輩子了。
秀明代替父親對貴和表示不滿。
「爸說過不能沾金家的光,你怎麼不聽話。」
「我也是想早點還清貸款嘛,你不知道我日子過得有多苦,不比你好受。而且我也沒敢多借,五十萬對他們就是一根毛。」
「那對我們就是巨款!誰讓你成天揮霍,少買名牌節約點不行嗎?用了老金的錢,他會看不起我們家的。」
秀明和景怡有矛盾,將對方的幫助一律視作嗟來之食,餓死也不受。
貴和不願與之爭執,哈哈哈打起馬虎眼,再將話題掰回到公司的周轉問題上。
佳音說:「家裡的存款拿去理財了,他又被好幾家公司拖欠工程款,錢都拿來堵窟窿了,到這兒再也堵不住,眼看著就漏風了。」
換了別的女人暴跳如雷還來不及,哪會像她這樣輕描淡寫,好像丈夫只犯了下雨天忘關窗戶這樣的小疏忽,相處十來年,貴和還沒見大嫂對大哥發過脾氣,看大哥的表現,私下裡也沒聽過河東獅吼。
這麼溫柔的女人舉著探照燈也找不到,大哥真是好福氣。
現在該為好福氣的大哥解決難題了,貴和建議他走法律程序,他的二哥是律師,正好能排上用場。
「他是大忙人,犯不著求他。」
貴和聽出大哥言辭間流露酸意,也是,和春風得意的二哥比,大哥實在太落魄了,為保衛超強的自尊,他只好對二弟敬而遠之。
「那就找其他律師,回頭我給你介紹一個。不過律師也需要證據,你能找到憑證,證明你為他們裝修過嗎?」
秀明愁悶思索,佳音詢問:「那是高級辦公樓,你和工人進出都會在大堂簽字吧?」
「會啊。」
「材料方送貨來是你負責簽收的?」
「對。」
「電梯和公共區域有監控嗎?」
「有。」
在她再三提醒下,秀明如夢初醒,照大腿狠狠一拍:「我怎麼這麼笨,就算沒簽協議,我幹活的證據有啊,他們要是拿不出付款憑證,至少得賠一半人工費。」
佳音又問:「他們為什麼要賠一半?」
「好像法律有這種規定,雙方舉證,要是都拿不出充足的證據就按立案金額的一半裁決,就是湊齊那些工人工作的證據有點麻煩。」
佳音笑道:「你連這個都懂,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她的讚賞有效彌合了丈夫的自尊傷口,秀明緊繃的臉洋溢笑容,貴和讚歎大嫂的苦心,又覺得大哥這樣頭腦簡單的人活得輕鬆,雖說過幾個小時興許會回過味來,起碼這之前是真心高興的。
他拿出律師聯繫方式,秀明立馬動手去施工現場搜集證據,他一走家裡更安靜了,古老的梧桐樹靠住樓房簇新的外牆,隨風伸著懶腰,褪色的樹葉好似一隻只溫柔的手掌,不時落下來撫摸大地,貴和仰望二三四樓的窗戶,強烈的反光阻隔了視線,但不看也知道那些房間都空著。秀明一家和父親都住一樓,那些多餘的樓層是用來幹什麼的呢?
難道爸想學人家當包租公?
或者想把這樁買賣留給大哥?
爸真偏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