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調看一樓畫面,在廚房找到妻兒和岳父的身影。
千金站在爐灶前毛手毛腳擺弄炊具,多喜在一旁,雙手一刻不停地比劃著示範烹飪動作,各種苦惱的神態在父女倆的臉上翻新變化,一個急一個煩。
景怡情知妻子不是笨,是懶,她受慣供養,沒把自力更生當做必備技能,結婚初期還對烹飪意興盎然,由於做出的飯菜太難吃,又一直有保姆伺候,修鍊廚藝顯得多此一舉,漸漸地她覺得連續失敗的嘗試毫無意義,就在婆家人的勸說下放棄了。
金家的媳婦善良本分不敗家就夠了,用錢能解決的問題何必親力親為。
景怡見兒子燦燦坐在不遠處的凳子上頂著冷漠臉一動不動觀看,大概在暗暗鄙視母親,同情外公。
這小子哪會明白他外公的深意啊,岳父大人旨在用學習家務引導女兒踏出獨立的第一步,等千金就範,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後招。
景怡想起多喜過往對他說過的話,知道他這回要動真格的了,這老泰山憂患意識未免太強,十年過去了,依然沒把他當成女兒可靠的歸宿。
油鍋熱了,千金開始炒菜,只見她抓起碗里的荷蘭豆隔著一米遠扔進鍋中,以躲避熱油。這做法適得其反,油珠飛濺出來,她抱頭躲避,急得多喜直跺腳。
「哎呀,不能亂扔啊,油會濺出來。靠近些沿著鍋沿輕輕滑進去。」
「不行,油會濺到我。」
「不會的,你試試,哎呀,火關小點,菜快焦了。」
多喜忙不迭去關火,千金趕著扔出最後一把豆角,油星順勢濺到多喜臉上。見父親捂臉退開,她趕忙丟開鍋鏟扶住他,燦燦跳下高腳凳飛奔出畫面,想是去拿葯了,
千金扔鍋鏟時打歪了油鍋,火苗竄上來,鍋里頓時火舌狂舞,激起尖叫聲。
「著火了著火了!燦燦快去拿滅火器!」
「他哪兒拿得動啊,別急別急。」
多喜拍拍女兒手背,老練地上前用鍋蓋蓋住油鍋,火焰眨眼熄滅了。
景怡鬆了口氣,慶幸家人沒受傷。燦燦跑回來,手裡舉著一支藥膏,千金接過來塗抹多喜臉上的燙傷。完事後煩躁地扯掉圍裙,走出廚房,進入客廳的監控區域,燦燦跟在後頭問:「媽媽不做飯了?」
兒子明擺著在揶揄母親,千金怒斥:「今晚不吃飯了,餓著吧!」
景怡好笑又無奈,看吧,岳父就是多此一舉,逼著千金干她不願乾的事,只會破壞家庭和睦。
既然把白紙一樣的女兒交給他,就沒資格再在上面規劃藍圖,現在強迫千金改變習慣,無異於否定女婿給她的生活,景怡有點擔心這樣下去會影響他和妻子的感情。
多喜沒察覺來自幾公里外的觀察視線,也不知道這寬敞華麗的別墅和一千多平米的精緻庭園裡隱藏著幾十隻「眼睛」。
每次來這兒,他都擺脫不了外人的感覺。雖然親家夫婦和女婿對他親和有禮,在這兒服務的保姆和小區保安也非常恭敬,但他始終不能像女兒一樣把這座市值過億的宅邸當成安樂窩。
正如劉姥姥在大觀園裡住不踏實,平民與富豪聯姻總會患得患失,他老預感這緣分不能長久。千金懶惰任性,身無長技,各方面都不能與丈夫並駕齊驅,一直以來得到的只是景怡的垂憐而非依戀,有朝一日南柯夢醒,她的後半生該何去何從?
多喜深知男人的弱點和缺點,女人的青春美色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財貌雙全的女婿就像身處中東火藥桶的西亞地區,很難在長期轟炸下保持完璧。女兒就快滿三十歲了,韶華漸逝,沒有別的手段抓牢老公,遇上強悍生猛的競爭對手將不堪一擊。
現在的狐狸精個頂個的厲害,不能心存僥倖,他早想幫千金實現獨立,提高她的生存能力,這樣即便離開景怡的庇護她還能靠自己。
這計劃多喜籌措了好些年,一直拖延著沒能提上日程,最近迫於形勢下定決心。昨天向孩子們提出合住要求,今天早早地來到千金家,趁著和她外出遊玩時勸說,力求她回家去住。
女婿是不會用心改造她的,男人對女人的愛大抵是妥協和容忍,歸根究底只圖自己舒服,只有他這個做父親的會全心全意為她未雨綢繆,不把她接到身邊督促教導,千金永遠沒長進。
父女倆去楚家角水鄉古鎮逛了半天,吃了好吃的,一起拍了很多自拍,千金意猶未盡,回程中對多喜說:「爸爸,等燦燦他爸休假了,您和我們去旅行吧,找個悠閑的小島或者去美國看大姑媽。」
多喜叫她認真開車,彆扭頭看他,笑著說:「爸爸哪兒都不想去,只想一家人多聚聚。」
覺得時機到了,接著問:「合住的事你是怎麼想的?願不願意搬回來?」
「我當然願意了,可是……」
「燦燦他爸不樂意?」
「沒有,燦燦他爸也很理解您,還說父母老了就想多看看子女,我們多陪陪您,比送什麼禮物都強。」
女婿的人品確實沒什麼好苛求的。
多喜點頭感嘆:「到底是景怡啊,打著燈籠都找不到這樣的好姑爺。」
千金比自己受表揚還開心,笑到一半忽然皺眉頭。
「我和燦燦他爸都沒問題,就是二哥礙事。」
「他怎麼了?」
「昨晚二哥在電話里威脅我,要我和他一塊兒反對您。」
據千金說昨天她被賽亮的忤逆激怒了,離開長樂鎮前打電話責備他,反被賽亮好一通謾罵,甚至揚言她敢搬回去,他就和她斷絕兄妹關係。
「爸爸,我覺得二哥真不像我們家的人,您看我和大哥、貴和還有勝利,我們都很陽光開朗,只有二哥從小陰森森冷冰冰的,您對他那麼好,給他提供了多少經濟援助啊,大哥是長子,繼承了您的公司,其實並沒得到什麼好處,貴和就更不用說了,現在還偷偷跟我抱怨您偏心呢。勝利是老幺,雖然很受寵,待遇也比不上二哥。可是二哥不知感恩,還時常給您臉色看,太沒良心了。」
得知次子對他的怨念竟比想像中還深,氣憤苦楚像隱形的手捂住了多喜的嘴,如同在沼澤里掙扎的人,拼了吃奶的勁,泥漿反而漫過了胸口,說不出的無力絕望。
千金瞥見父親晦暗的臉色,又心疼又氣惱,正想狠狠罵一罵二哥,卻聽多喜說:「不能這麼說你二哥,他媽媽去世得早,那年他才五歲。」
她一直不理解父親對二哥的偏袒,氣哼哼辯駁:「我和貴和也是啊,那女人跟您離婚時我們也只有五歲,大媽就死得更早了,大哥不滿周歲她就過世了,大哥連她的模樣都沒印象,看照片才知道媽媽長什麼樣。要比慘,我們和二哥半斤八兩,為什麼只有他心理變態。」
五兄妹里她和貴和同出一母,母親是雲南來的打工妹,原想靠婚姻在城市立足,可是那時多喜事業坎坷,沒能滿足她的期望,現實的女人選擇離異,拋下年幼的兒女絕情遠走,再也沒回來。那是千金童年唯一的傷痛,她記恨寡情薄義的母親,從此用「那女人」指代她。
多喜不希望女兒心裡老擱著恨,又不知如何開導她,低聲嘆道:「別胡說,有些事你不懂。」頓了頓又說:「這些年你二哥他心裡也很苦啊。」
千金用後半句覆蓋了前半句,越發不認同父親的說法。
「他有什麼好苦的,要說工作辛苦,貴和不苦嗎?大哥不苦嗎?燦燦他爸還不圖掙錢呢,上個班也累得半死,動不動就加班,半夜裡接到電話不論颳風下雨都得趕去,還時常被不講理的患者辱罵,也沒像二哥那樣苦大仇深啊。」
「他不止是忙,有時還要為一些壞心眼的人打官司,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哼,說到這個我更討厭他了,本來就最鄙視那些幫壞蛋辯護的律師,又沒誰拿槍逼著他接這些業務,說到底還是他自己三觀不正,見錢眼開,我都不想讓燦燦認這種人當二舅。」
「行了行了,少說兩句吧,他畢竟是你二哥啊。」
這場對話後多喜心口比腦門更疼,他最怕子女們感情失和,無事時就相互厭棄,將來一方有急難,能指望另一方出手救助?自家兄弟姊妹都靠不住,更別提外人了。
幫疏離隔閡的兒女們加深感情,這也是他決定讓孩子們回家合住的主要原因。
眼下初期步驟就實施艱難,面對千金對學習家事的抵觸情緒,多喜按住憂急,支開外孫坐到她身邊規勸。
「女兒啊,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天天指著陸阿姨做飯,萬一她哪天辭職了,你怎麼辦?」
陸阿姨是金家的保姆,這位申州阿姨認真敬業,在金家幹活兒十來年,是千金日常不可或缺的保障,多喜今天提前給她放了假,讓女兒嘗試「自食其力」。
千金狹義理解了他的話,衝口說出解決辦法。
「那再重新找個保姆就好了,花錢還怕雇不到人嗎?」
「那要是花錢也雇不到人呢?難不成餓著?」
「可以出去吃啊,或者叫外賣,再不行讓燦燦他爸做,燦燦他爸廚藝很好,什麼菜都會做。」
「你這樣哪點像做妻子的。」
多喜擔憂之外又對女婿起了愧疚,憑千金這德性,即使景怡今後做出背德的事也能找到充分理由。
他懊惱地扭身背對女兒,千金以為惹怒了父親,忙靠近了哄。
「爸爸,您生我氣了?」
多喜怎麼捨得對著那張可愛的臉發火,苦悶地說:「爸爸是生自個兒的氣,都怨爸爸過去沒用心教導你,連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沒教會就早早把你嫁出去,害你變成如今這樣。」
千金仍覺得他在杞人憂天。
「我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嗎?」
「千金,你不能只顧眼前,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沒有誰能一輩子一帆風順,你不說自立,總該先學會自理,否則今後肯定會吃苦頭的。」
見她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樣,多喜開始掏心窩子。
「你經常送爸爸禮物,知道爸爸最喜歡什麼嗎?」
千金想了想:「茅台?」
她出嫁後常往娘家捎帶貴重的煙酒食品,大部分被多喜拿去做人情了,偶爾會留下一瓶茅台自己享用。
見多喜搖頭,她又猜:「釣魚器具?」
和老朋友一起出海垂釣是多喜一大愛好,今年好像中斷了。
多喜不再賣關子,微笑著給出答案。
「爸爸最喜歡你高中畢業那年暑假送我的不鏽鋼打火機。」
千金不解地笑了:「那打火機還不到三十塊錢。」
「爸爸知道,可那是你用打工賺來的錢買的,爸爸當時非常欣慰,覺得我的女兒長大了,自己有能力謀生,就算哪天我不能再照顧你,你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話明白到這份上,千金多少省悟了,但仍舊與之持相反意見。
「爸爸,現在家裡不需要我掙錢,有燦燦他爸在,我也沒什麼事可干。」
多喜愁她不開竅,又不能說破壞小兩口感情的話,拐著彎地勸:「你過分依賴景怡了,夫妻間應該齊心協力,不能一味靠著誰。你看那纏樹的藤蔓,長得再茂盛,一旦大樹倒了,它也會跟著枯死,你想變成那樣?」
「燦燦他爸發誓會一輩子照顧我,您不也是因為相信他才同意我們結婚嗎?」
「你這丫頭,還是沒聽懂我的話。」
多喜幾乎忍不住要露口風了,玄關里傳來響動,只聽燦燦歡呼:「媽媽外公,爸爸回來了!」
千金像看到飼養員的小動物歡騰地跳離沙發,奔向正在換鞋的丈夫,景怡臉上早蓄滿甜笑。
「你今天下班很準時嘛。」
「全靠老婆吉言啊。」
他摟住千金肩膀,低頭親了親她的嘴角,姿勢熟練一看就已做過千萬遍,理直氣壯的也不迴避兒子和岳父。
多喜藹然問好:「景怡,回來啦。」
「爸,您來了。」
「我來看看你們。」
「您大老遠跑一趟多累啊,打個電話叫我們回去就是了。」
「你哪兒有時間呀。」
二人親切隨和地寒暄,一般翁婿能處成這樣已經不錯了,他們都對彼此沒額外的要求。
景怡環視屋內:「晚飯還沒做嗎?陸阿姨呢?」
千金不知他在明知故問,想起剛才在廚房的經歷,露出些小情緒。
「爸爸讓陸阿姨回去了。」
怕父親錯會意思,燦燦忙替外公申辯:「外公想讓媽媽做飯,媽媽才幹了一小會兒就罷工了。」
說完躲到多喜身後,逃避母親抓掐。
景怡若無其事笑對岳父:「爸,我們出去吃吧,要不叫外賣。」
多喜早不滿他這種無止境的縱容,笑意轉為勉強。
「陸阿姨上午買了很多菜,我都收拾乾淨了,米飯也煮好了,隨便把菜炒一炒,拌一拌就能吃,可這丫頭……」
景怡摟住企圖爭辯的妻子。
「千金她還沒入門,我來弄吧。」
他的態度自然到讓多喜沒法接話,趁其愕然,緊跟著聲明:「總不能讓您餓著啊,等她弄興許天亮都吃不上飯。」
將動機闡述成為對方著想,就能成功化解阻力,這是他的家,掌握主動權並非難事。
他從容不迫上樓換衣,繫上圍裙接管了烹調差事,焦炸悶炒得心應手。
幼時父母在外經商,高中畢業前他都在長樂鎮的奶奶家裡居住,奶奶教養嚴格,注意培養他的自理能力,一般的家務他都會。後來去德國留學,數年中順道進修了各色家政手藝,在賽家範圍內考量,大概只比大嫂佳音遜色些。
今天他格外賣力,有意在多喜面前露一手,間接擺姿態——他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既能主外又能主內,女兒交給這麼全能的女婿,做岳父的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千金看不懂他的廚房外交,她算老公半個迷妹,不放過一切花痴時刻,早拿起手機對準景怡做飯的英姿一頓猛拍。
「哥哥,看這邊,笑一個。」
景怡配合她的要求凹造型,清空太平洋也不夠盛放他的寵溺,夫妻倆的笑聲隨著鍋里的湯汁一塊兒歡快撲騰。
「燦燦看你爸爸拿菜刀的樣子比拿手術刀還帥。」
「媽媽別發朋友圈了,成天秀恩愛會招人煩的。」
「你懂什麼。」
景怡不覺回望飯廳,正看到多喜背著雙手緩緩踱開,心想:看到這幸福的場面,愛操心的岳父該放心了吧。
多喜不想瞎操心,把一個正直的人預估成不可靠,他也良心不安。每次見面,女婿的言行都無懈可擊,對女兒的愛毋庸置疑,他但願自己神經過敏,最好目前做的所有防範都是無用功。
飯後一家人出去散了會兒步。燦燦回房學習,景怡去書房寫論文,多喜見千金陪自己看紀錄片很無聊,叫她自個兒去玩。
最近他精力差了,容易犯困,眼睛盯著屏幕,畫面卻進不了腦子,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身上搭了條薄毯,不知是誰替他蓋的。
他覺得身子很沉,趕緊起來舒展筋骨,信步走出房門來到院子里。
金家的花園是法式的,修建整齊的樹籬密密栽種,絨毯似的草坪上排列銀杏、櫸樹和迦納利海藻組成的V型叢林,規則點綴造型優美的刺繡花壇、噴泉和雕塑,初秋草木尚未清瘦,花園裡浮動細紗質地的月光,鳥語花香譜寫靜雅。
多喜沿著花格牆漫行,厚厚的草地吸凈腳步聲,景怡的聲音忽然飛進耳中。察覺自己將會打擾到女婿通話,他停在了粗大的紫衫樹籬後,迴避的念頭卻轉瞬即逝。
「請不要再說這麼無聊的話了,別說你我都有家室,就是男未婚女未嫁,我也對你沒興趣。」
景怡微微譏笑著,多喜還沒聽過他用這種傲慢不遜的腔調講話,對方顯然是個有夫之婦。
這又是哪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在勾引他?
多喜像昨天在自家後院那般豎起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
「嚴麗莎同學,我對你的失敗婚姻深表同情,但對你的感情也僅限於此。我很幸福,很愛我的太太和兒子,不允許任何傷害我家庭的因素存在,哪怕是外界的風吹草動。請你另找對象寄託你那顆多愁善感的心,硬要塞給我,別怪我把它扔進垃圾桶。畢竟同學一場,我不想為了迴避你一個人拒絕今後所有的同學聚會,都是四十不惑的中年人了,我想這點自控能力你還是有的。」
多喜還記得「嚴麗莎」這個名字,昨天也是這女人打電話騷擾景怡,被景怡拉黑,居然還厚著臉皮粘上來。
看得出景怡很煩她,表態後便掛線了,多喜小心藏好行蹤,心中的焦慮已漫天飛舞。
景怡面對的誘惑太多了,死纏爛打的妖精也太多了,他能拒絕四十歲的女人,那二十歲、十八歲的呢?就算現在能經受住考驗,再過幾年,難保意志不隨著年齡增長變薄弱啊。
他在院子里呆了幾分鐘,進門時正撞見景怡出來。
「爸,您出去了?」
多喜猜女婿在找他,說:「我睡了一覺,到外面透透氣。」
「哦,我說呢,剛才下樓還見您在沙發上睡覺。以為您出門買東西了,這兒離超市很遠,您要買什麼打電話叫人送來,不用親自去。」
景怡神色正常,但瞞不過多喜這顆老薑。
他許是懷疑我偷聽他講電話了,這孩子太聰明細心,真要悄悄干點兒什麼,千金肯定沒轍。
多喜和顏微笑,拍著女婿的肩膀一道進屋,悄然堅定了憂患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