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和在夢裡畫圖紙,滑鼠不聽使喚,他氣得捶桌,引起咚咚咚咚的迴音,越來越真實,將他的神志拖回卧室。
牆壁上的光斑橙黃泛金,下午了,有人在不斷敲他家的門,手法粗暴酷似高利貸主。
這個小區安保嚴密,外來人員禁止入內,估計是某個新來的保安。
他煩躁地爬起來籠上T恤,上午才下班,本想一覺睡到明早,被這不懂規矩的傢伙攪和了。
「誰啊?別敲了,門快碎了!」
聽到吼叫,敲門聲更大了,彷彿兇狠的宣戰,他頓時疑心是不是被某個搶劫集團盯上了,躡手躡腳上去看貓眼,裡面黑漆漆的,被人堵住了。
男人的膽子到底要大些,明知不對勁也想先親自查看。他插上房門的金屬防盜鏈,打開門,從門縫裡向外偷張,狹窄的縫隙中突然出現一隻兇狠的眼睛,他被這驚悚畫面嚇得大叫跌倒,拚命向後爬行。
「臭小子快開門!」
多喜的叫嚷像涼水潑向他,使他的冷靜恢復到80%。
「爸,是您嗎?」
「連你老子都不認識了,快開門!」
貴和心臟回歸原位,叫苦不迭地去開門:「爸,您來就來,別嚇唬人啊,我最近加班太多心臟脆弱,萬一一不小心閉過去,您就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少說胡話!」
「按門鈴多好,敲門手不疼啊?」
「我喜歡!你幹嘛換門鎖?不想讓我進你的屋子?」
「不是,我剛換了個帶人臉識別器的智能鎖,以後刷臉就能進來,不用帶鑰匙那麼麻煩。您看鄰居家都用這個。」
「你這兒又不是金庫,用得著這麼多高科技?就知道亂花錢!」
多喜悶頭悶腦快步入內,野豬似的來回兜一圈,將狹小的居室瞅了個遍。
「半天不開門,在搞什麼鬼。」
貴和苦笑:「別找了,家裡就我一個活口,現在加上您有兩個。」
多喜回頭瞪他,感覺複雜,說不出是安心還是失落。剛才貴和的手機關機,他找去他上班的萊頓建設,前台說貴和通宵加班,上午回家了,他於是轉道來這兒,順便視察兒子的生活狀況。
他常來,小區保安都認識他,又有大樓的門禁卡和房門鑰匙,輕車熟路就上來了。到了門口發現門鎖換了,以為兒子防著他,一生氣就忍不住用力砸門。
貴和熟知父親的習性,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麼,笑問:「爸,沒搜到人您很失望吧,是不是巴不得我藏個女的在家呢?」
多喜懶得聽他貧嘴,見沙發上堆著幾隻裝衣服的購物袋,立刻化身點燃的打火機,指著那些衣服質問:「你又買這麼多衣服,準備改行開服裝店?」
「不是,買來自己穿的。」
「你上班那麼忙,還有時間上街買衣服?」
「現在買衣服不一定得出門,各大品牌都有網店,上網逛逛就有了。」
「男人有兩件換洗的足夠了,把錢浪費在衣服上,將來拿什麼娶老婆?我先說好,別指望再從我這兒摳出一個籽兒。」
多喜不會想到,貴和如今的購物癖源自少小時的物質匱乏,從小盡撿哥哥們的舊衣服,穿得像個小難民,壓抑了多少委屈和渴望,經濟獨立後自然拚命彌補,怎麼都不滿足。
他不打算向父親索要虧欠,也不指望他反思,可怨氣多少會映射到言語上,哪怕是以說笑的口吻。
「我壓根就沒奢望能從鐵公雞身上拔毛,您放心吧,未來二十年內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你又胡說,那不結婚的人就是孤魂野鬼,你還想鬼混到五十歲?看看你這屋裡亂得像狗窩,好好的房子被你搞得髒亂差,還不如睡橋洞呢。不能讓你再這麼過了,下周收拾行李跟我回去,我得看著你,直到你找到老婆!」
貴和一點不驚訝,還覺得父親太早切入正題。
「爸,原來您在借題發揮呀,真實目的就是逼我回去。今天不是專程來的吧,二哥和千金那邊也去過了?」
「都去過了,你妹妹和景怡已經同意搬回去住。」
多喜繞過了賽亮,他在他們家的公關失敗了,所以在老三這兒志在必得。
他不說貴和也猜得到,父親如果搞定了二哥,八成就不會來找他了。
「我就知道您什麼事都是最後一個想起我,五兄妹里就我是贈品。」
多喜最聽不得他說這種話,怒斥:「那你是光著身子喝風長大的?你和千金是雙胞胎,有她一半孝順我?」
貴和笑著掰一掰左手中指:「她是您的這根手指。」又扯一扯小指頭,「我是這根,雖然是雙胞胎,可長短從來不一樣。」
「你就會犟嘴!看我不打死你!」
多喜對這兒子養得隨便,沒那麼多溫馨呵護,又嫌他油嘴滑舌,特別調皮,有必要施行棍棒教育。當下說動手就動手,追著連續猛抽,貴和一邊求饒一邊躲,後來藏到了床底下。
多喜關節硬了彎不下腰,才這點運動量就累得胸悶氣短,坐在床邊直喘粗氣。貴和爬在地板上,右手支著下巴勸說:「爸您都這麼大歲數了,凡事也該看開了,動不動發火對身體不好。」
多喜怒道:「你這麼大的人還不懂事,我死了也是被你氣的!」
「我就是不想結婚,這又不算什麼錯處。」
「還不算錯處?我看政府真該頒一條法律,但凡像你這樣有能力結婚卻拖著不結的,都該抓起來判刑!」
這話駭人聽聞,貴和忍不住爬出來坐到父親身邊正色勸告:「爸,您到了外邊可千萬別這麼說,會被當成老JP罵死的。時代不同了,古代男耕田女織布,男女湊在一塊兒才能過活。如今社會這麼發達,又不用女人做飯洗衣服,婚姻的實用性已經越來越低了,男人不結婚也能活得好好的。」
多喜無法認同他的觀念。
「結婚又不是找保姆,有個伴兒總比一個人強啊。」
「這您說對了,現在結婚就得追求精神價值,要耐心去找能與自己精神匹配的人,如果我不是很愛這個人,或者這個人對我不好,那還不如單身得好。否則盲目結婚,製造出病態家庭,反而會給自己和社會帶來不幸。」
「那你就動身去找對象啊,別像蝸牛縮在殼裡,不看到你結婚,我會死不瞑目的。」
「爸您幹嘛這麼急,火急火燎的,該不是得絕症了吧?」
貴和只是隨口一說,多喜的臉卻瞬間打了石膏,他直覺異常,一把抓住父親的手。
「不是吧,您真得絕症了?」
腦袋立馬吃一記暴栗,耳朵也幾乎被多喜震聾。
「你小子就盼我得絕症!」
「我不是開玩笑嘛,這樣吧,您再讓我輕鬆五六年,到時我一定結婚,婚後五年內讓您抱孫子。」
「再等那麼些年,我早進棺材了,你準備抱著孫子去給我掃墓?」
「爸您又來了,這是我的終身大事,您就不許我慎重。」
多喜的嘴皮不如兒子耐磨,不久失去耐心,揮手道:「不跟你胡扯了,只說一句,要不要搬家?」
貴和怕受父親威脅,可自由和空氣、食物、水一樣是生活必需品,他寧願承受一時的懼意,換取長治久安,木然半晌,囁嚅著吐出兩個字。
「不要。」
多喜怒目相視:「你再說一遍。」
「您不是只讓我說一句嗎?」
「還錢!」
意料之外的要求扭曲了貴和的笑容,舌根也抽筋了:「什、什麼錢?」
「你買這房子我替你付了十萬首付,說好是給你結婚用的,你不結婚又不肯搬回去住,馬上把錢還給我!」
父親的表情非常認真,有如榔頭在貴和心房敲出新的裂痕,他一直把那十萬塊當做父親分配給他的財產,以「借」為名不過為了向其他兒女有個交代,原來只是一廂情願的誤會么?
他的內心起了風浪,忍不住與父親理論。
「爸,二哥買房也找您要了錢,您也打算讓他還?」
「你二哥的房子你二嫂的父母也出了錢,我哪好意思問他們要。」
多喜的理由不能使人信服,貴和乾笑著,其實已經憤怒了,說到底父親還是太偏心!
「看吧看吧,您就是吃柿子撿軟的捏。」
多喜沒讀懂兒子的情緒,反氣他說話沒大沒小,進一步嚴厲逼迫:「你是柿子嗎?你是柿子我現在就把你壓成柿餅,還錢!」
貴和側身避開父親伸過來的大手,那隻手再也抓不住他的心了。
「爸,求您了,都快七十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
「你到底還不還?」
「我現在哪兒有錢啊,爛命也只剩半條,您要就拿去吧,反正也是您給的。」
父親在他跟前就是易燃易爆物品,稍微一句負氣的話就能破局。多喜火冒三丈地抽了他一下,像來時那樣橫衝直撞離去。貴和追著求饒也沒用,差點被電梯門夾到。
他站在空蕩蕩的樓道里發了一會兒呆,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受屈的人是他呀,為什麼還要低三下四討好傷害他的施暴者,究竟何時才能改掉這犯賤的毛病。
之後半天他都沒情沒緒的,晚上隨便叫了個外賣充饑,當自憐的感覺逐漸消退,他又記掛起父親,擔心他回家向大哥大嫂抱怨,敗壞自己的形象。
大嫂只會撿好話說,問大哥等於找罵挨,探聽情報還得靠珍珠這個小丫頭。
他打電話回老家,接話的是侄子賽英勇。
「三叔您吃飯了嗎?」
這孩子見了大人只會問「吃了嗎?」、「要吃嗎?」、「好吃嗎?」這類問題,典型的討好型人格,都怪大哥管太緊,他對珍珠可不這樣,重男輕女是偏心,重女輕男也是。貴和決定找個機會好好跟大嫂談談這件事,以免賽家再多出一個他這號的悲劇人物。
「小勇乖,三叔吃過了,快去找你姐姐接電話。」
英勇捧著行動電話送到珍珠卧室,珍珠很歡喜:「三叔,我們有心電感應嗎?我正想找您呢。我想參加這一季的中國達人秀,去表演越劇,你覺得怎麼樣?」
貴和沒心情應付她那些花里胡哨的想法,說:「這得從長計議,下次見面細聊吧。爺爺回家了嗎?」
「回來了呀,吃過飯去找慧欣阿姨說事了,要我幫您去叫他嗎?」
「不用,爺爺情緒怎麼樣?沒生氣吧?」
「三叔惹爺爺生氣了?」
這丫頭機靈似鬼,大嫂成天說她沒腦子瞎胡鬧,完全是誤判。
「沒,我哪兒敢啊,只有你二叔有那能耐。」
「哈哈哈,說得也是。我看爺爺臉色不大好,晚飯只吃了一丁點,估計在二叔家受氣了,可爸爸問他他說沒有。」
「哼,你二叔是爺爺的第一愛子嘛,爺爺寧肯自己受委屈也要護著他。」
貴和不顧身份地暴露酸意,竟獲得珍珠支持,她也有件不痛快的秘密想跟他分享。
「三叔,上周有一天我很無聊,悄悄看了爺爺的手機,發現前不久二叔發簡訊問爺爺借錢,張口就是二十萬呢。」
貴和驚問:「借來做什麼?」
「買車,二叔車換得真勤啊,看來這幾年真賺大錢了。」
「那爺爺借錢了嗎?」
「也不知道啊,我沒看到爺爺的回信,估計直接在電話里說了。爺爺的私房錢爸爸都不敢打聽,不過就沖對方是二叔,我想爺爺多半會借。」
這晚貴和罕見地失眠了,推測父親逼他還錢是想借錢給二哥,越琢磨,越可信。
那十萬塊是爸的,他是有權要回去,可都是兒子為什麼對二哥就無私奉獻,對我就錙銖必較?既然這麼偏心,讓二哥回去陪他就夠了,何苦再拉我湊數?他根本不在乎我,只想對外裝出闔家歡樂的假象,讓鄰居朋友們羨慕,滿足他的虛榮心,我受夠他的自私了!
衝動驅使下他給佳音發了條微信:「大嫂,我真不想搬回去住,求您幫我勸勸爸吧。」
佳音看了發愁,放下快綉好的絲巾尋思怎生回復他。
公公是這個家的中心,也是她的靠山,合住又屬於遲暮老人的正當訴求,於情於理她都不該反對,最好安靜地接受事態發展。
貴和求助無疑是干擾因素,她不能為了他反對多喜,但完全無作為恐怕會讓貴和誤會自己只顧取悅公公,不理會他的難處,十幾年精心維護的叔嫂情或將受損。
三思後,她給出模稜兩可的答覆:「你別急,周末看情行再說吧,會有辦法的。」
貴和馬上回信:「我是真下定決心了,就算二哥答應回去住,我也不同意,如果爸翻臉要跟我斷絕關係,您可別怨我。」
他情商額度蠻高,理解大嫂的處境,不會硬拉她站隊,只想求一個心理安慰。
佳音猜他今天和公公見面時受了氣,這三叔子在家不受寵,小時候活得像根狗尾巴草。丈夫的四個弟弟妹妹里屬他最乖巧懂事,嘴巴甜會體貼人,她真拿他當親弟弟看待,知道他不是被逼急了不會說出這麼決絕的話,心裡隱隱作痛。
「別瞎想,爸要是真生氣了,大嫂會幫你的。早點休息吧。」
收到貴和的「晚安」信息,她靜下心完成手邊的活計,秀明爬在兩米外的書桌上核算工程用料,對身後的情況一無所知。他處事簡單粗暴,雖然是賽家的長兄,卻很難有效地與家人溝通,婚後弟妹們只會找大嫂談心,大哥就是個擺設。
11點佳音綉完牡丹花的最後一片花瓣,收拾針線盒,提醒丈夫就寢。秀明站起來伸個懶腰,多喜忽然急沖沖闖進來。
父親很少進他們的房間,平時有事也會先敲門,這時是遇上了緊急情況。
「你馬伯伯家出事了,快開車送我過去!」
佳音見公公急得穿反了拖鞋,真是少有的慌惚,忙問:「爸,馬伯伯家怎麼了?」
多喜抖抖雙臂,那神情像在訴說百年不遇的恐怖奇聞。
「他兒子剛才去他女兒家說房子的事,一時氣不過動起刀子,把一家三口全砍了,他姐姐姐夫當場死了,外甥也受了重傷,正在醫院搶救呢。你馬伯伯接到警察的電話當場暈過去了,他們家的保姆聯繫不上他兒媳婦,不知該找誰,只好給我打電話,我替她叫了救護車,聽說是送去三醫院,我得馬上趕過去。」
秀明兩口子聽了也嚇一跳,他們知道馬家姐弟的房產糾紛,可怎麼也沒想到親骨肉間也會鬧出人命。
馬伯伯是多喜的木匠師父,二人相交莫逆,人命關天不能不管。
佳音讓丈夫先去停車場開車過來,服侍公公回房換衣,安慰他別著急,出門時慧欣阿姨來了,她也接到馬家保姆的電話,要一塊兒去醫院。
秀明讓佳音留在家裡看孩子,護送兩位老人前往。路上慧欣向父子倆講述了這兩天馬家的變故,說那女兒當初賣房時將房產證交給弟弟,她弟弟以為手裡有證,姐姐不能輕易拿回房子。
誰想姐姐早將房產證掛失補辦,拿去房產中介掛牌出售,已與購房者簽訂協議,還去房產局辦理了過戶手續。新房主來收房,要把馬家弟弟找的租戶趕出去,弟弟萬不料姐姐這麼陰險歹毒,失去房子還得賠租戶違約金。今晚上門問罪,對方照舊蠻橫無賴,他急火攻心,就想拼個魚死網破,從而引發血案。
前天慧欣阿姨去看望老馬,已得知他女兒賣房的事,感嘆她怎麼能把事情做這麼絕,怕多喜知道跟著糟心,想瞞著他,結果後續竟爆發如此慘劇。
多喜納悶:「中介賣房子不都得帶顧客去看現場嗎?那房子一直是租出去的,租客知道有人來買房,也不通知他弟弟?」
慧欣說:「那房子售價比正常價低了三十萬,中介直接就賣出去了,沒帶人看房。」
秀明解釋:「爸,您不知道現在有的中介專門賺這種黑心錢,知道有法律糾紛的房子不好脫手,就壓價收購,然後在中間吃差價,缺德得很。」
多喜又問:「那打官司能把房子要回來嗎?」
慧欣嘆氣:「現在法律上有個說法叫做『善意第三方』,那房子還在他女兒名下,假如買房子的人一口咬定不知道房子的產權有爭議,那就屬於善意第三方,利益是受法律保護的,打官司也要不回去。」
秀明惋惜:「他兒子應該趕早去法院起訴,跟他姐姐打官司,就算打不贏也能凍結房產,這樣房產局那邊會備案,房子就賣不出去了。」
慧欣很憋屈:「都是一家人,那弟弟做夢也沒想到他姐姐會這麼絕情啊,只認錢不認人,這下好了,自個兒和老公都沒命了,兒子成了孤兒,弟弟多半也活不成了。」
多喜眉心上了一把鎖,喃喃低語:「老馬怎麼攤上這種兒女,作孽啊。」
他們趕到三醫院,老馬已住進了太平間,急性腦梗加心梗,神仙也救不過來。保姆不敢在死亡通知書上簽字,醫生正發愁,多喜主動擔下干係,這是他唯一能幫到老兄弟的地方了。
老馬沒有兄弟姊妹,兒媳婦要處理丈夫的命案,女兒的夫家急著跟馬家算賬,他本人的喪事沒有著落。慧欣建議通知幾個老朋友合夥料理,挨個打完電話,聯繫了一家認識的殯葬公司,那邊答應明早7點叫上殯儀館的車來醫院接人。
多喜表現不如慧欣從容,先是在老馬屍體旁呆立半晌,又被秀明扶去走廊椅子上接著發獃,恍恍惚惚,悲悲戚戚。
慧欣悄悄知會秀明:「我想和馬家保姆去看看老馬的兒媳和孫子,你勸勸你爸,然後送他回家睡覺,千萬別讓他熬夜。」
秀明慢慢走到父親身邊,挨著他坐下,長長的走廊上只有父子倆,燈光慘白,藥味酸鼻,樓上的病房躺著病人,樓下的殮房躺著屍體,他發覺這裡正是生與死的交界地。
父親滿面愁苦,一點比不上冰櫃里的馬伯伯安詳,死後有地獄,可活人受的煎熬似乎比死人多,這一刻折磨父親的僅僅是痛失好友的悲傷嗎?
他口齒不如弟妹們靈光,想不出動人的語句,輕輕拉過父親的手,雙手握住。
多喜轉頭看看他,嘴角現出一絲絲笑意,是欣慰亦是安慰。
「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帶你和小亮,還有馬家姐弟去遊樂園玩過。」
「記得。」
「那時他們姐弟倆走到哪兒都手拉著手,感情好得不得了,我讓你學他們的樣牽著小亮,你嫌煩,不願意,我還生氣打了你一巴掌。」
「嘿嘿,我那會兒不好意思嘛,再說小亮也不樂意。」
秀明不敢說真話,他出生沒多久生母就去世了,母親和多喜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多喜喪偶後悲痛萬分,將對妻子的愛傾注到兒子身上,非常寵愛秀明。三年後他再婚了,和第二任妻子生下賽亮,依然偏疼秀明。
二媽溫柔賢淑,對秀明很好,沒讓他吃過後媽的苦,可賽亮五歲那年二媽突然身故,從此父親的愛突然轉移了,賽亮取代秀明成為他的寵兒,並且獲得了比他當初更多的物質享受,甚至在以後的數十年中一直最大限度佔有父親的經濟援助。
得到又失去,最易令人心理失衡,秀明寬容能忍,卻無法摘除童年形成的芥蒂,始終對二弟暗含怨嫉,不願與之來往。
多喜不能透視人心,但感覺準確,五個子女之間有矛盾有齟齬,他是他們的粘合劑,活著還能凝聚他們,死後這個家將即刻化作散沙。
他怕那一天勝過怕自己的末日。
「小時候那麼親熱的姐弟,長大後為了錢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相互斷送性命,這種事我以前只在報紙上看到過,沒想到會發生在身邊人身上。這麼說或許很不厚道,但老馬死得真及時啊,即使搶救回來,面對這種情況也生不如死。」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讓錢的毒性這麼大,能毒壞人的腦子。那些販毒、貪污、搶劫的人不都這麼兇狠毒辣嗎。」
「再兇狠也不能這麼對自家的親骨肉啊,當年你大伯被打成黑五類,怕家裡被抄,把他岳父留給他們家的十根金條交給我和你大姑媽收藏。過了十年,他平反出獄,我們把金條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他。十根金條是什麼概念?那年頭能在城裡買幾十間好房子,可我們日子再艱難也沒起過一點貪念。」
多喜是家中老小,上面有一兄一姐,哥哥已過世多年,姐姐在美國經營中餐廳,姐弟至今常來常往,彼此噓寒問暖不斷,感情極深。
秀明知道家教和經歷使得父親格外重視親情,想把這種優良的家風一代代向下傳承,這也是對子女的愛,他怎能不體量。
「爸,我們再不爭氣也不會像陳叔叔家那樣爭遺產,更不會像馬伯伯的兒女那樣為了錢自相殘殺,頂多就……」
「頂多什麼?」
秀明不慎說漏嘴,經不住父親逼問訕笑道:「我和貴和千金勝利都好說,就是小亮,您也知道他瞧不起我,往後估計不大愛同我們來往。」
擔憂正步步轉化為現實,多喜明白秀明對他偏私賽亮心存不滿,想解釋又不是時候,他得先爭取到賽亮的感情,才有把握實現他的目的,現在單方面向老大說明沒有意義。
秀明怕父親再焦心,伸手讓他看錶。
「爸,都快一點了,我們回去吧,明天還得替馬伯伯辦喪事呢。」
多喜點點頭,在他攙扶下起身,雙腿明顯不如以前有勁了,左右張望一回說:「早知道就不送老馬來搶救了,還是家裡好,以後我要在家等死。」
秀明責備:「爸,沒事說這些幹嘛?」
「呵呵,人老了不說這些說什麼?」
「幾十年後的事說了沒意思。」
「早點做好心理準備,等有意思的時候就不著急了。」
「您真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