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和今天心態欠佳,變色龍技能發揮失常,回到家臉青面黑的,活像長滿青苔的廢棄石像,頭頂籠著晦氣,沖淡了家人歡聚一堂的喜慶。
老年人最忌諱這個,不一會兒招致多喜數落。
「你這副表情是回來給我奔喪的?乾脆披麻戴孝得了!」
貴和乾笑賠罪,將臉當做搓衣板揉搓:「最近工作太累,精神不大好。」
千金是在座最關心他的,見他犯愁自己也不樂。
「多擦點防晒霜吧,看你都被電腦輻射折騰成什麼樣了。」
經她提醒,眾人發現貴和當真面如焦土,紛紛擔心起來。
貴和趁機婉轉地透露煩惱,問秀明:「大哥,咱們家的施工隊還招人嗎?我想去混幾個月。」
這下家人的眼珠都對準他。
秀明驚疑:「你腦子壞了?不是在萊頓幹得好好的?你們公司可是知名的上市企業,幹嘛放著東海龍宮不呆,跑回來做井底之蛙。」
貴和自嘲:「我在東海龍宮只是只任人欺凌的小蝦米,還不如回家做青蛙王子呢。」
多喜質問:「你跟領導鬧矛盾了?」
貴和將笑不笑的,額頭浮現倒霉二字。
「上次我在回來的路上撞到一個女人,跟她吵了一架。」
「然後呢?」
「沒成想她是我們所新來的所長。這不就跟我杠上了嗎。」
眾人都覺得他這個霉倒得有點大,心裡被震得咯噔一響。
景怡會抓關鍵,忙問:「你們那所長多大年紀?」
「不清楚,瞧著三十來歲,沒準已經四毛多了。」
千金和丈夫的思維角度差不多,接著問:「結婚了嗎?有沒有小孩?」
「單身,不知道生沒生過孩子。」
萊頓的人事部有一點好,注意保護個人隱私,員工簡歷會過濾一遍再對外開放,高級主管的年齡、住址都屬於隱私範疇。郝質華是從北京跳槽過來的,剛到公司不久,趙國強這個八卦先鋒也還沒摸清她的底細。
勝利驚呼:「三哥你完了,遇上個齊天大聖,七十二變整你沒商量。」
珍珠料到他要如何憑空斷言,扭頭叫他閉嘴,秀明卻好奇:「為什麼說她是齊天大聖?」
勝利興沖沖說明:「現在通常把超過三十五歲還沒結婚的超級剩女稱作齊天大剩,這種女人由於長年獨身,性格比較扭曲,很難相處的。整起人來也是花樣百出,至少有七十二種手段呢。」
該說法與貴和的遭遇不謀而合,他立馬給予肯定。
「沒錯,你說得太形象了,她真是一天一個花樣變著方的整我。我做的方案看一次否一次,否一次改十次,害我整整一周沒睡過一個安生覺。好容易到家躺下,電話又來了,說方案沒過,叫我回去繼續改。飯也不許我好好吃,餓了半天出去吃碗面,筷子還沒拿穩又來催,氣得我好幾次想把手機掰成兩瓣,塞到那女人的嘴裡去。」
秀明不無同情地勸解:「建築行業不都這樣,改圖紙是家常便飯,不是有句行話嗎?死了都要改。」
「單是改也就算了,她還老貶低我,我做的東西在她眼裡就是一坨屎,要求那麼高直接去請貝律銘啊,她能請得動我情願做她孫子。」
多喜看不慣他的戾氣,嚴厲呵斥:「閉嘴,孩子們都在,少在這兒出口成臟!」
貴和裝起可憐,頭低得像根生長不良的豆芽,揉著胸口抱怨:「我只是發泄一下,不然心臟都快炸開了,哎喲,一提起來就難受。」
說著往沙發扶手上靠,有氣無力地央求佳音:「大嫂,給我拿瓶藿香正氣液吧,要不來點仁丹也行。」
佳音忙起身去找葯,勝利總被貴和戲弄,樂見他的狼狽相,悄悄向珍珠耳語:「三哥最愛捉弄人,這下遇上剋星了。」
也不想想貴和是侄女最大的經濟援助者,胳膊上立刻留下一個指甲印,還憋著不敢叫出聲。
多喜認為貴和純屬咎由自取,已經現出金剛臉。
「這都是你自找的,我給你取名叫貴和就是讓你以和為貴,可你老是管不住那張臭嘴,得罪了領導,人家怎麼不給你小鞋穿?」
「爸,我都這麼慘了,您能不能不說風涼話?」
貴和微弱掙扎,得不到支援,還被大哥狠踩。
「爸說得沒錯,我看你變成啞巴,人生或許會順利一點。」
景怡是理中客,在岳父家只充當建設者,不搞抨擊批判那一套,沖開岳父和大舅子的火力,向貴和提出友善建議:「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冤家宜解不宜結,我看你還是好好跟你們所長道個歉,請求原諒比較好。」
貴和不知好歹地嘴硬:「不行,士可殺不可辱,我寧願辭職也不能屈服於她的淫威。」
當即被父親喝止:「你別意氣用事,你們公司那麼好,出去容易進去難,不能說辭就辭。」
「怕什麼,我先用半年時間休養生息,等考到一級建築師證,多得是大公司要我。」
「你每月三萬多房貸,不上班哪兒來的錢還?」
「最近朋友找我接私活,成了能解決大半年的房貸。」
「那你吃什麼用什麼?打算喝西北風度日?」
「您不是要我搬回來嗎?那就賞我一口飯吃唄。」
多喜不想變成他任性的後台,氣惱拒絕:「這麼大的人還想啃老,我堅決不同意!」
貴和本是開玩笑,見他這麼絕情更覺心寒,沖家人們訕笑:「看看,爸對我多小氣,誰都能回來白吃白住,就我不行。千金,我們要不是雙胞胎,我真以為我是垃圾桶里撿來的。」
千金也覺得父親對三哥太嚴酷,急忙居中調停。
「你別胡說啊,爸爸是擔心你的前途。爸爸,貴和確實挺可憐的,您就別說他了,他要是辭職了,我來養他。」
她難得懂事一回,卻被侄女抓住把柄,酸溜溜諷刺:「姑姑又不能掙錢,還不是花姑父的。」
千金真恨大哥不晚一年要孩子,生出個屬兔的丫頭,專跟她這屬龍的姑媽作對,怒叱道:「你姑父的就是我的,不信你問問他。」
維護妻子的尊嚴是景怡的使命感之一,馬上笑著點頭:「沒錯,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可以任意支配,我完全沒意見。」
他就是有本事在任意場合不失時機的秀恩愛,本意是放糖,其實往一些人心裡灌了酸醋。
多喜在這片刻空隙里來了番深思熟慮,對貴和說:「讓你白吃白住可以,但不許辭職,你是個男人,別老想著依靠別人,做人總會遇到坡坡坎坎,不能動不動撒手不幹。我要是像你這麼沒出息,哪會有你們幾個。」
晃眼看看窗外,玻璃已完全成為反光鏡,外面的景物都融進墨汁里。
七點半了,家裡還少個人報到。
他問秀明:「天都黑了,你二弟怎麼還不來?」
佳音正好回來,遞葯給貴和,順便答話。
「說是開會,要晚一點,美帆出去接他了,可能快到了吧。」
多喜這才注意到美帆消失好一陣了,大概一直在外面等丈夫,她對兒子一往情深,比王寶釧還痴情,縱然再嬌貴些,自家也不能虧待了她。
美帆在停車場等了足足四十分鐘,地面上的銀灰越積越厚,像灑了一層霜,泛著幽幽的寒氣。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她還沒登高呢,只是站在平地就已經「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了。
賽亮總算來了,見伊人期期艾艾等待,沒表現出一絲憐惜與愧疚。
美帆內心更如殘月凄涼,含怨質問:「不是叫你早點來?因為你,我都難堪死了!」
大嫂和小姑子都與丈夫出雙入對,只她一人孤零零的,好似飄零的柳絮,嫁與東風春不管。
詩人沒法和數學家談戀愛,一個滿腦子月光蝴蝶和星子,一個只知道一二三十五六七。
賽亮的大腦結構和數學家差不多,處理不了妻子過剩的情感,索性不理她,沉默又被當成了無情。
「你的操守都是留給外人的,對我不僅冷酷傲慢,連基本的時間觀念都不遵守,虧我還一再遷就,到頭來只會越來越無助。」
她隨時都在無助,賽亮早已愛莫能助,煩惱道:「你別動不動像蒼蠅嗡嗡亂叫,有怨氣的人不止你一個。」
說完躲蒼蠅似的快步走開了,美帆瞠目結舌,美麗的眼睛裡墜入流星,又一次認真思考,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下去。
晚飯出奇豐盛,規格趕超年夜飯,但大伙兒知道飯後的表決會才是正餐,不少人因此食慾欠佳,一桌菜剩了一大半,還要違心地說自己吃得很好。
景怡怕佳音泄氣,會議開始前再度感謝她。
「做了那麼多好吃的菜,大嫂辛苦了。」
佳音笑道:「不是我一個人做的,美帆也出了不少力。」
他連忙向美帆致敬:「二嫂也辛苦了。」
男人紳士,女人也得淑女,何況美帆本就是淑女,聞言優雅地點頭微笑:「不用客氣。」
千金嫌她做作,恣意擠兌:「難得幫大嫂干點活兒,是不用客氣。」
因此招惹上她的天魔星。
「姑姑可什麼都沒幹呢,飯也是燦燦幫您添的。」
「我使喚自己的兒子你也有意見?」
「沒意見,就羨慕您命好。」
「大哥你真該好好管管她了。」
秀明怎會認為自己的女兒有錯?明明是嬌蠻的妹妹當著他的面耍橫,他得護犢子。
「你別找茬,安安靜靜聽爸講話。爸,您說吧,我們都聽著呢。」
多喜早盼著這一刻,開門見山道:「鹽多不咸,話多不甜,該說的我都說過了,現在舉手表決,贊成合住的人舉手。」
他第一個舉,秀明佳音緊隨其後,勝利稍慢半拍,但舉了雙手,小一輩自不必說。景怡千金也在交換眼神後慢慢舉手,貴和內心搖擺不定,見二哥夫婦紋風不動,也以靜制動。
勝利立刻問他:「三哥,爸爸都同意你回來白吃白住了,你怎麼又改主意了?」
貴和懷疑小弟今天吃了豹子膽,怎麼就跟他杠上了呢,兩眼一下子瞪成二筒。
「你少多嘴!」
小鬼不吭聲,閻羅王卻出面了。
「你為什麼不舉手?」
貴和躲避父親凌厲的注視,大著膽子說:「爸,時代不同了,我就沒見過哪家父母逼著孩子回家跟他們住的,如果我和哥哥們都在外地工作,您也逼我們辭職回來跟您一塊兒過?」
「你們真在外地就算了,明明都在一個城市,交通又便捷,讓你們回來住的理由我也說得一清二楚,你為什麼還不願意?」
「您讓我們合住的理由也太牽強了,起碼對我是這樣,怕我不結婚,那我搬回來以後生活更忙碌,不是更沒時間談戀愛了?」
「我已經跟淑貞說好了,她會幫你找對象。」
「求您別提淑珍阿姨了,您一提她我整個頭皮都發麻,前幾次給我介紹的對象沒一個順眼的,事後還罵我挑剔,白受了一肚子冤枉氣。」
「你本來就挑剔,又不是王孫公子憑什麼那麼多要求?你以為那些姑娘就看得上你?我這個當爹的都嫌你礙眼,更別說人家。」
「嫌我礙眼乾嘛還叫我回來?」
「你就是不想結婚也得回來和我們一塊兒住,這樣才能增進與家人的感情。」
多喜這話也是對其他人說的,貴和卻不上道,覥著臉拆他的台。
「不用增進了,我和家裡每個人都相親相愛,不是有那種說法嗎?「此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就是不回來,也永遠與大家心連心。」
「幾個月回來一次都嫌麻煩的人,會有親情觀?這件事你沒有反對的權利!」
「您自己要搞民主投票,現在又剝奪我的選擇權,只有單項選擇的民主等於專、制。」
「我就對你專、制了怎麼樣?從現在起不許出聲,不然我就在你嘴上貼封條!」
多喜不得已採取強硬,打壓貴和後扭頭盯住賽亮。
「你又為什麼不表態?」
賽亮像同他勢均力敵似的,一點不露怯。
「我已經表態了,您仔細瞧瞧,我和美帆都沒舉手。」
「你們不想搬回來?」
「是。」
他太有恃無恐了,儼然化外之民,不受禮教管轄。
家裡哪能搞一國兩制啊,他是高貴的特別行政區,那其他人豈不低了一等?千金這個「發達直轄市」第一個不答應,高聲斥責道:「二哥什麼意思,連我老公都舉手了,你憑什麼不同意?」
賽亮懶得看她:「那是金師兄個人的意見,我們家不是牆頭草,你又憑什麼要求我們跟著你們家的風向轉?」
他和景怡是F大的校友,比景怡低了幾屆,一直稱呼他金師兄。
千金更怒:「憑你是爸爸的親兒子,這個家的老二!真是奇了怪了,我老公是爸爸的女婿,女婿頂多算半子,他姓金,你才姓賽,該你盡的孝道休想推給別人!」
賽亮是律師,抓她的漏洞輕而易舉。
「你是爸的掌上明珠,受的寵愛最多,讓你多承擔一分做子女的義務你就心理不平衡,這也是自私的表現。」
「我自私?你才自私呢!你買房子時爸爸幫你添補了四十萬,我出嫁時可沒帶走家裡一分錢!」
景怡覺得這話有損岳父顏面,忙說:「爸爸給過她二十萬嫁妝,我們覺得沒必要,所以退回去了。」
丈夫替她擺出高姿態,千金腰桿又硬了三分,居高臨下嘲諷賽亮。
「聽到了吧?我從沒想過占爸爸便宜,出嫁後還一直大把大把往娘家花錢,你問問大嫂,我們哪次回來不是大包小包帶東西,蟲草、燕窩、人蔘、鹿茸,龍蝦、螃蟹、海參、鮑魚,哪樣不是成堆成箱的送,連你們也沒少沾光。」
美帆與老公休戚與共,怎受得這侮辱,即刻反擊:「千金,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也從沒空手回來過啊,每次都準備了禮物,當然檔次是比你們送的低一等,因為我們是工薪階層,比不得你們闊氣。可我們花的是自己辛苦掙來的錢,不像某些人,拿著婆家的錢充大方,還花得心安理得,真可笑。」
她要吸引火力,千金自然不會客氣。
「你還不是不上班,盡花我二哥的錢!」
「你搞錯了吧,我直到前年還在劇團演出,我父母又在上海給我留了好幾間店面,每個月的租金就足夠我日常開銷了,而且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錢是我父母支助的,單憑這點,你就沒資格教訓我。」
景怡怕妻子腹背受敵,忙安撫二嫂。
「對對對,二嫂出身梨園世家,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怎麼會靠老公呢。二嫂,千金說話有口無心,你大人有大量,別往心裡去。」
千金不理解他的苦心,反而加大打擊力度:「你幹嘛低聲下氣的,她算哪門子大家閨秀,放在舊社會全家都是跑江湖的戲子。」
把個美帆氣得心窩疼,搖搖晃晃,彷彿風中的蘆葦草。
佳音一邊扶住弟妹一邊勸阻千金:「千金別說了,孩子們還在呢。」
秀明見父親氣得吹鬍子瞪眼,不能縱容他們再漫天掐架,鎮壓反動派須各個擊破,他先挑最弱的下手,指著貴和發令:「老三你先表態,答應爸回來住。」
貴和不滿他拿自己堵搶眼,負氣地撇過頭去。
「我一說話就會被爸封口,大哥以後想和啞巴過日子?」
「你!」
多喜眼看家裡硝煙四起,再坐不住了,轟然起身叫停眾人,走到賽亮跟前嚴肅詰問:「你到底想幹什麼?不打算做我兒子了?」
賽亮依然報以冷漠。
「我沒說過這種話。」
「我看你就是這個意思,自以為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瞧不上家裡人,還說要跟你妹妹斷絕關係,是不是想六親不認?」
賽亮鷹一般瞥一眼妹妹,逼得她心虛扭頭。
「爸,我也從沒說過要跟千金斷絕關係。」
多喜罵他狡辯:「上周末晚上你跟你妹妹打電話時說的,別不認賬!」
美帆吃驚:「爸,這話是千金告訴您的?」
「沒錯,她哥哥說了混賬話,她當然應該告訴我。」
六月飛雪,美帆能不喊冤?推開佳音向千金靠近兩步,痛心疾首質問:「千金,你怎麼能睜眼說瞎話呢?你二哥什麼時候說過那種話?」
一個漂亮的轉身面向多喜:「爸,您錯怪賽亮了,當時我也在場,是千金打電話來罵他,大吼大叫說話別提多難聽,聲音大得都從手機里漏出來了,我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斷絕關係這個詞也是從她嘴裡冒出來的。賽亮一直忍著沒跟她吵,因為太窩火了,事後還衝我這個無辜者發脾氣,這些話千真萬確,我可以對天發誓。」
那身姿語態比竇娥還教人動容,珍珠義憤不已,冒著被母親責打的風險指責千金。
「姑姑習慣歪曲事實,我也被她倒打一耙很多回了。」
千金無言辯解,窘迫地縮到景怡身後,場面陷入僵局。
多喜見錯怪了賽亮,又不忍追究女兒,就想把這頁翻過去,語氣稍緩道:「這件事先不提了,只說合住的事,你們必須搬回來。」
可是賽亮半點不讓步,態度還更加激進。
「我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合住對誰都沒好處,我的耐性也耗盡了,求您別再強人所難。」
他明火執仗搞分裂,非要點著父親的炸、藥包。多喜急中生亂,忍不住上前抽他一下,脆響後手掌仍懸在半空,神情看上去比挨打者還難受。
貴和等人像看到動物飼養員獵殺熊貓,都懷疑這一幕是幻覺,只聽美帆哭喪道:「爸,您不能使用暴力啊。」
她上去攔阻,被多喜粗暴推開,他想既然已經起了頭,索性做一回壞人,惡狠狠逼問賽亮。
「這個家是地獄嗎?回家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這麼不忤逆不孝,你的良心都叫狗叼走了!」
賽亮跟冰塊沒兩樣,冰塊也沒他冷。
「您的恩惠我會設法報答,但合住絕對不行,您別抱幻想了,再逼我,我連這個家都不敢回了。」
「不回就不回,我只當沒生你這不孝子!你們都聽到了,這小子剛才說什麼!我們誰欠了他的錢沒還么?那麼不想見我們,乾脆斷絕關係吧!我把你養到這麼大,為你付出那麼多心血,你竟然這樣回報我!」
秀明不發揮長子的作用不行了,先勸父親消氣,再訓斥二弟:「老二!你太過分了!怎麼能這樣跟爸說話,快道歉!」
賽亮把他連人帶聲音都屏蔽掉,只跟父親針鋒相對。
「您說得對,我是不配做您兒子,我不像您那麼自私霸道,只顧自己感受,從不為他人著想。」
勝利聽了憋不住,急道:「二哥瘋了,爸爸都氣成這樣了您還頂嘴。」
千金打斷他:「你讓他說,我倒要看看他那張狗嘴裡能吐出多大的象牙!二哥你說呀,爸怎麼不為你著想了?他差點連心都掏給你了,還滿足不了你的胃口?我看你不止是白眼狼,還是白眼狼里的白內障!」
她的氣焰剛剛下去,又被賽亮引燃,真不想認這個冷血鬼做哥哥了,狼心狗肺還是肉做的,他的心是茅坑裡浸過一百年的石頭,又臭又硬!
景怡不願和岳父家深交,就為躲這些兵災,躲不過只好勸妻子:「你冷靜點,爸還沒發火,你怎麼就急了。」
「我就是受不了有人欺負我爸爸,誰都不行!二哥,你本來就不配做爸爸的兒子,爸爸那麼善良熱心,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冷心冷肺的畜生?我看你的劣等基因都是從你媽那邊帶過來的,根本不像我們家的人。」
「別說了!」
多喜比女婿還急,又不能表現得跟女婿一樣急赤白臉,低聲喝止:「千金不許這樣說你二媽。」
「我就說了,怎麼樣?」
千金連他的話也不聽了,繼續攻擊賽亮的母親,還專撿難聽的說。賽亮鬥牛似的沖向她,被人牆攔阻,景怡耳根子都急紅了,抓住他不住求情,賽亮狠狠推搡他,指著千金叫囂:「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媽,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吼聲猶如飛箭射中多喜軟肋,他預感兒子的自制力即將潰堤。
洪災近在眼前,怒火頓時消退,他上前拉住賽亮:「小亮,我們出去說。」
「為什麼要出去?還想隱瞞你的罪行嗎?這三十多年你為了堵住我的嘴,威逼利誘什麼法子都使盡了,成功把這些人蒙在鼓裡,至今還讓我媽受委屈!」
多喜成了淋水的啞炮,失去主張,秀明也覺察危機,忙助父親一臂之力。
「老二你是不是吃錯藥了,快跟我出去!」
他被賽亮一掌推開,發現這小子已擺出拚命的架勢,看樣子不來個三刀六眼不罷休。
千金是頭沒見識的黔驢,老虎已齜牙咧嘴,她還不停伸蹄子。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還是律師呢,說了半天都沒重點,也不知是怎麼打贏官司的。」
旁人越勸她越來勁。
「二媽不是自己不小心跌進河裡淹死的嗎?難不成有人推她下去的?」
她終於把二哥心中的魔鬼招出來,賽亮露出了詭異的獰笑。
「問得好,她的確是自己跳進河裡的,但那是有人逼她的,那個人就是我們善良熱心的爸爸!」
在場的人懵了一半,貴和沒想到二哥會打出這張奪命底牌,難道真想把普通的家庭矛盾升級為血海深仇?
秀明揪住賽亮,像抓一頭失控的野狗。
「你小子是真瘋了,珍珠快去拿膠布來,你二叔得了狂犬病,開始亂咬人了。」
美帆以為他要打人,奮不顧身保護丈夫,抱住秀明的胳膊,像與狗熊拔河的小貓。
「大哥,你太過分了,不能仗著我們人少就這麼欺負人啊!」
賽亮明白秀明外強中乾,其實惶恐得不得了,乾脆連他一塊兒問罪。
「大哥你明明知道真相,還睜眼說瞎話,大媽去世時你還沒斷奶,是我媽把你養大的,你對她就沒有一點感情嗎?怎麼忍心讓她蒙冤受屈。」
「這人瘋了,瘋了!珍珠媽你快帶孩子們走,弟妹老金,你們也出去!」
「你怕家醜外揚嗎?既然要在一起生活,不知根知底怎麼行?燦燦小勇你們都過來,還有珍珠,來聽我給你們講故事,聽完你們才能了解你們的爺爺外公是什麼樣的人。」
孩子們茫然失措,不知是去走留,佳音還沒失掉主心骨,二弟的矛頭對準公公,只要公公離場就能釜底抽薪。
她扶住多喜:「爸,您進屋去吧,我們會勸二弟的。」
多喜卻邁不動步子,他怕被清算舊賬,可離場等於畏罪潛逃,他背了三十多年良心債,實在背不動了。
賽亮已喪失理智,斷然揮下屠刀。
「爸,您恐怕忘了吧,忘了當初在我媽懷孕時染上酒癮,忘了每天喝醉後怎麼打老婆,我還在我媽肚子里就天天挨您的打,我媽經常被您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可不管怎麼疼都拚命護住肚子,否則我有九條命也被您結果了。
這些是我從舅舅那裡聽來的,胎里挨的打我不記得,但記事後那些毒打全部印象深刻。您拿皮帶抽拿酒瓶砸抬掌劈伸腿踹,經常打得我滿地亂爬,哭爹喊娘求饒都不管用,非得等您打累才罷手。您不打大哥,專打我和我媽,就因為算命的說我媽克夫,說我克父,您做生意虧本,打牌輸錢,被人坑了騙了,統統把賬算到我們母子頭上,對我們比對仇人還狠。
我媽先是求,哭、跪、磕頭,什麼都做過,不見效只好拚命忍,您罵她她不出聲,打她她只護著我,哪怕自己被打得遍體鱗傷。每天夜裡您打完罵完呼呼大睡後,她都抱著我哭,哭到我在她懷裡睡著,她又把眼淚往肚子里咽。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您一點點把她逼上絕路。
她死的當天,您為一點小事操起煙灰缸砸她額角,她是纏著紗布滴著血為我們做完最後一頓飯的。那天晚上她抱著我說,亮亮,媽媽要是不在了,你要聽爸爸哥哥的話,媽媽去廟裡求過菩薩,他會長長久久保佑你。我那時只有五歲,心裡也怕,睡覺時死命拽著她的衣角,半夜醒來衣服還在,床卻空了。您知道她在什麼地方,現在我不說,您自己告訴嫂子她們,告訴她們我媽去了哪兒!」
石破天驚的消息震驚全場,小輩們自然不知情,千金也是頭一回聽說。
他們由此省悟賽亮為什麼會和多喜扦格難通。
兄弟里秀明是親歷者,貴和早年曾道聽途說。其餘景怡是賽家舊鄰,佳音久居長樂鎮,也都了解一些內情,知道這是賽家塵封的隱秘,裝聾作啞不去碰觸,怎料今天被賽亮親手捅破了。
秀明很同情賽亮,但不能容忍他敗壞父親的形象,責罵:「小亮,這事都過去三十多年了,爸也很難過,這些年不停懺悔,不然也不會對你那麼好!」
賽亮不接受他的看法。
「他對我再好能換回我媽的命嗎?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媽臉上蓋著紙錢躺在長凳子上的情景,到現在還常常做噩夢!」
「人死不能復生,你就不能想開點?」
「她不是你親媽,你當然想得開!」
「那你想怎樣?讓爸為二媽償命嗎?家裡不止你一個人沒有媽,我沒有,千金、貴和還有勝利,我們哪一個不是早早沒了媽?可爸對你的優待比對我們任何一個都多。從小吃的穿的玩的,哪樣缺過?小學時你看同學家有任天堂的遊戲機,不過那麼一說,爸立馬買給你,結果玩了幾天說沒意思,才轉手扔給我。上中學,有錢的學生流行隨身聽,爸又託人從深圳弄來一部松下原裝進口的給你,我不小心摔壞了,還被他痛打一頓。再後來又給你買CD機、BP機、手機,那都是有錢人用的東西,我們家那會兒窮,爸想把你當有錢人家的少爺養,勒緊褲腰帶供你,可從沒見你感謝過他。你結婚時爸在喜來登包了六十桌酒席,親戚朋友全請到,迎親的車隊排滿整條街,還送了弟妹好幾萬的金首飾。我結婚時家裡只出了一套枕頭被褥,珍珠媽連對耳環都沒拿到,對比一下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秀明起初只想說兩句,嘴卻像上了發條啰啰嗦嗦關不住,這才發現心裡竟裝著這麼多他不敢正視的牢騷。
佳音急得跺腳:「他爸,你也糊塗了吧,怎麼計較起這些來了?」
這時一流的消防員也很難滅火了,美帆也爆炸了,她與丈夫同床共枕十多年,今天才知道他藏著這麼深的心傷,秘密曝光的剎那,傷口延伸到了她的心間,她絕不允許外人再傷害他。
「大哥,爸給的首飾我一次沒戴過,回頭就全部送來給大嫂。」
「美帆,你怎麼也跟著鬧,我不會要的。」
「你不要給珍珠,真可笑,兄弟間算賬也算不到這上頭呀,好像我們佔了你們多大的便宜。」
賽亮不屑效仿女人家的小打小鬧,要結賬就結個徹底的。
「大哥,我說過,你要是覺得我侵佔了你的資源,立個賬單我會連本帶利還你。」
秀明開弓沒有回頭箭,堅持硬杠。
「真要還你還得起嗎?你買房那陣,家裡本來遇上一個大工程,做成了不止利潤上百萬,還能跟那個甲方建立長期合作,以後都不用為業務發愁,可是爸為了給你買房子,把流動資金全拿走了,我湊不夠本錢,工程也黃了,那是足以改變我命運的機會啊,就這樣白白浪費了!」
佳音情知勸不住丈夫,也得有所作為,給旁觀者一個交代,緊緊抓住他的手腕不放。
「他爸,那都是個人的運氣,過去的就算了。」
「我的好運氣全被這小子搶光了,能不倒霉嗎?他現在是大律師,年收入幾百萬,我卻還在為幾萬塊的工程款求爹告娘,都是一個爸的生的,這樣公平嗎?」
他只顧痛快發泄,沒留神句句都在往多喜心坎上捅刀子。
家裡的孩子果然都在怨他偏心。
賽亮只覺得秀明無理取鬧,譏刺:「大哥讀書不用功,考不上大學,經商又沒頭腦,當然混不好。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怪不得別人!」
「你還敢瞧不起我!」
「是你沒有讓我瞧得起的資本!」
客廳里掀起十二級的大風暴,要把整個家連根拔起。貴和受不了二哥的狂躁了,一開始選擇和他同一陣營,是想勸父親收回不合理的成命,此刻他已把進諫扭曲為反叛,以此動搖家族根基,身為家中一份子,不能不出面阻止。
而且,他認為二哥受害者的地位並不如他自稱的那麼穩固。
「二哥你憑什麼這麼跟大哥說話,以為自己活在青藏高原,我們都得仰視你?你能混到這份上還不是仗著小時候爸把家裡的資源都給了你,你上學那會兒請家教的錢都夠買一輛小轎車了,就這樣才考上F大。我沒上過一天補習班,連參考書都沒幾本,照樣考上交大,這是不是證明我比你有頭腦,有資格鄙視你?」
勝利頭變成兩個大,眼巴巴瞪著他:「三哥,你又跟著湊什麼熱鬧啊。」
「大人的事你少管!二哥,得了好處別賣乖是最起碼的厚道,大哥說的沒錯,你確實佔了家裡太多好處。二媽的事我早就聽說過,爸當年家暴是他不對,可他已經用自己的後半生儘力悔過了。犯人刑滿釋放還能重新做人呢,這些年爸在外名聲好,在家也盡到了應盡的責任,尤其是你,全靠他才有今天!」
賽亮這會兒遇魔殺魔,遇佛殺佛,一刀砍過來:「老三當年還沒你呢,不知道別亂插嘴!」
貴和毫不示弱,初次在家演示男兒豪情。
「當年的事我是不知情,可如今的事一清二楚,爸本來就對你最好,上個月你找他借錢買車,他手裡沒錢,還讓我把他給我的十萬塊買房款還給他,你都成家裡的皇帝了,爸的存款就是你的金庫,你還喊什麼冤叫什麼苦?」
賽亮挨了一悶棍,怒問多喜:「借錢的事不是算了嗎?你想讓貴和還錢,幹嘛拿我當借口?」
他想借錢的事只有父子倆知道,定是經了父親的嘴才傳到三弟耳中,卑鄙的污衊無疑是舊恨之上添新仇。
多喜沒力氣為自己伸冤,他的右下肋爆發劇烈疼痛,眼前冒起金星,若非佳音珍珠及時攙扶,已一跤栽倒。
佳音見公公面如金紙,虛汗連連,一雙眼眶裡都嚼著老淚,不禁心疼焦急,真想不顧形象痛斥一干人等。
英勇嚇壞了,拽住爺爺的衣服嗚嗚直哭,忽聽前院里一個聲音在呼喚他。
「小勇乖,快別哭了!」
眾人望向門口,是慧欣阿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