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5日, 為這天景怡提前一個月請好假,早起帶著妻兒前往西郊的常青公墓。不是節假日, 墓地人跡稀少, 一座座墳山連綿迤邐,成片的蒼松翠柏彷彿敬業的守墓人, 鳥兒在它們肩上唱著安魂的歌謠。
太陽躺在厚厚的棉花床上,偶爾睡眼惺忪地望一望大地,微風吹拂, 紙錢香灰的氣味四處彌散,和花香混合成辛辣詭異的味道。
燦燦牽著父親的手東張西望,他第一次來這座陵園,新奇大過一切。
千金害怕面對他們將要祭拜的死者,躲在車裡等待。景怡提著一大籃鮮花, 領著兒子拾階而上, 走了足足一里路, 前方墓地升騰著裊裊輕煙,只見三個家屬正在一座墳前祭拜。
燦燦跟隨父親止步,仔細打量那對老夫妻和那個十多歲的少年, 對方也很快發現他們,隨即射來六道凌厲的視線, 都挾帶著仇恨的火焰。
燦燦吃驚, 悄聲問景怡:“爸爸,那些人好凶啊,幹嘛那樣盯著我們?”
“別說話, 等他們走了我們再過去。”
沒等景怡說完,少年已凶神惡煞衝上來,雙拳緊握,活像亢奮的角鬥士。
“你們來幹什麼?”
景怡小心護住兒子,盪了盪手裡的花籃。
“我是代表家裡來祭拜的”
燦燦覺得父親的和氣帶著卑微,更驚異了。
少年怒斥:“用不著你們假惺惺,馬上給我滾!”
老婦人追了過來,她可能是少年的祖母輩,緊緊抓住他的手,似乎生怕失去他。
“算了,別理他們,我們走吧。”
她的丈夫也來了,老爺子怒意內斂,怨恨卻一點不比少年少,冷冷驅逐道:“你們以後不用來了,我兒子兒媳不想看到你們家的人。”
“……請您原諒。”
燦燦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忍氣吞聲哀求這三人,他們裝束普通,是再平凡不過的平民,哪來的高高在上的氣勢?
又聽少年厲吼:“真想求原諒就把我爸媽的命還給我!”
老大爺攔住孫子,向他們揮手:“你們還是趕緊走吧,待會兒還有鄰居們來,被他們看見說不定會動手。”
“我們獻完花就走。”
景怡低著頭,愧疚如同滾燙的熔岩糊在臉上,就算這家人揍他,他也無顏反抗。
老夫婦估計覺得跟他說話都是種痛苦,勸說孫子離去,少年邊走邊回身叫罵:“殺人犯!你們會遭報應的,全家都不得好死!”
叫聲彷彿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掃過,飽含地獄般的怨毒,少年的確經歷過地獄式的災難,因此失去雙親和幸福的生活,而帶給他災難的正是金家。
五年前,金氏集團獲得林田區一塊土地的開發權,當地有一座年代久遠的城中村,人口數萬,老屋連片,都住著城市底層居民。
為降低拆遷成本,集團按慣例將拆遷項目委託給一家拆遷公司。但凡這種公司都有些不地道,老闆白道黑道都吃得開,辦事金元大棒一起上,對拆遷戶坑矇騙,行不通就恐嚇加暴力,通常無往不利。
不巧的是那次動遷遇上幾個特彆強硬的釘子戶,膽色好,組織能力還強,把整條街的鄰居都團結起來,一致要求開放商抬高補償條件。
金氏集團稱霸國內地產界,掌門人是景怡的二叔,他自認手眼通天,不把幾個賤民放在眼裡,拒絕與拆遷戶協商,讓拆遷公司按合約辦事。
就像舊社會的資本傢伙同地痞流氓欺壓老百姓一樣,拆遷公司幹了件昧天良的勾當,一天夜裡,派人去那條街的餐館縱火,想給拆遷戶們來個拔本塞源。不料火勢擴大,一口氣燒毀半條街,居民集體遭殃,二十八條鮮活的生命葬生火海。
罪犯企圖將火災偽造成煤氣泄漏事故,但沒能騙過精明的警方,拆遷公司老闆鋃鐺入獄,因缺少確鑿證據證明金氏集團與本起縱火案有關,景怡的二叔逃脫了法網。
然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些死難者的家屬里恰好有兩個梁山好漢式的人物,殺母滅妻之仇不共戴天,二人決定以牙還牙,又邀約幾個足智多謀的鐵哥們協作,精心策划了一起綁架案。
一個月後的一天雨夜,景怡的父母和二叔夫婦同時遭綁架,綁匪向金家勒索贖金三十億。
贖金當然不可能轉賬支付,三十億鈔票幾十噸重,大力神才搬得動,所以綁匪志在報仇,要贖金只是為了向金家人示威。
人質被關在一座陰暗的豬圈裡,滿地污水糞便,形同糞尿地獄。歹徒不給他們飯吃,讓他們用污水和豬食充饑,過慣上流社會生活的人到了那兒如何受得了,加上生命時刻威脅,沒兩天精神都崩潰了,一齊向歹徒哭跪求饒。
歹徒想出了一個惡毒的辦法,對景怡的父親和二叔說,兩家人只能活一家,讓他們兄弟自相殘殺。
極端環境能泯滅良知,當求生欲打敗道德,原本親厚的兄弟倆為爭奪生機展開搏殺,最後較為身強力壯的二叔不慎被柵欄上的鐵釘貫穿後腦,景怡的父親僥倖獲勝。
二嬸的心臟剛裝過支架,兩日來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目睹慘景也蹬腿去了。
景怡父母被押到山上,被逼挖坑活埋自己,幸被及時趕到的警方解救。
歹徒錄製了景怡父親殺死二叔的場景,被捕時將視頻交給了警方。法院認為當時的情況屬於緊急避險,景怡父親的行為也可解釋為正當防衛,不追究其法律責任。
景怡的父母擺脫不了良心譴責,主動對火災遇害家庭做出巨額賠償,而後放棄家業,遠遁北方深山出家,看破紅塵是其一,另一方面也是想避禍,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護自身和親人們的安全。
這場劫難對金家來說是永生難忘的噩夢,景怡至今還記得他在父母遭綁架期間的恐怖經歷。當時家裡住滿保鏢,上廁所都有人貼身守護,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二十四小時關注手機,聽到別人的手機鈴聲也會汗毛倒豎。歹徒發來的父母受折磨的照片令他心如刀絞,無時無刻不在吉凶難測和危機四伏的雙重夾擊下煎熬。
他很清楚那是報應。
慾望之火引發了整串悲劇,吞噬了拆遷戶,也燒毀了他的家庭。
事件過去一年,警報才徹底解除,心理創傷可能會持續終生,那些死難者的家屬也一樣。景怡知道他必須用餘生真誠懺悔,徵求受害者原諒,否則沒準哪天仇恨的火焰又會復燃,危及他的身家性命。
燦燦受父親教養,待人接物很有禮貌,這次被那咄咄逼人的少年惹惱了,氣憤道:“爸爸,他憑什麼罵我們?”
景怡嘆氣:“因為我們家做了該罵的事。”
他領著兒子在前後兩排十幾座墓碑前各放上一束鮮花,每放一束都會向墓碑深深鞠躬。燦燦通過墓碑上的刻字知道了墓主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一個小男孩年紀比他還小。
黃泉路上無老少。
這話他知道,可這些死者的死亡日期都在五年前的10月25日,今天是他們的忌日,能在同一天奪走眾多人生命的,只能是災禍事故了。
他正開動腦筋思考,只聽父親吩咐:“燦燦,來,到這兒跪下,給這些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磕頭。”
磕頭代表求饒和悔罪,燦燦疑惑更深。
“爸爸,我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們的事啊?”
景怡不想讓他過早背負罪孽,說:“這個以後再告訴你,你只要記住我們家欠了他們很多債。”
“咱們家不是很有錢嗎?還給他們就是了啊。”
“你還小,不知道這世上有些債務是金錢不能償還的。”
景怡望著璞玉般的兒子,這小傢伙青出於藍,資質遠遠超過他,用善良加以雕琢,日後必成大器。
“燦燦,你覺得錢是好東西嗎?”
“是啊,有錢才能買好吃的好玩兒的,才能坐好車住大房子。”
“錢再好,也不能為了得到錢就去做傷害別人的事,那樣即使有了錢良心也不能安穩,還會給自己招來災禍。”
燦燦隱約摸到了門徑,指著墓碑問:“爸爸,這些人是不是和二叔公二嬸婆的死有關係?”
見景怡愣住,又問:“上次我聽小康哥哥說,二叔公二嬸婆是被幾個窮鬼殺死的,這是真的嗎?”
小康是景怡二叔的孫子,二叔有兩個兒子,這兩位堂兄接管了金氏集團。他們對父母的死沒有悔只有恨,若非景怡的父母極力阻攔,他們甚至還想動用非法手段報復綁匪的家人。
有這樣的父輩,後代如何能承襲正確思想?
景怡忙向兒子指正:“不許再用‘窮鬼’這個詞,是二叔公二嬸婆先害死了那些人的親人。”
“具體情況到底是什麼呀,您現在就告訴我不行嗎?”
燦燦纏著父親刨根問底,遠處忽然傳來母親遑急的呼喊。
“哥哥,哥哥不好了,我看見陵園來了好幾輛車,好像是那些家屬到了,我們趕緊走吧!”
千金跑來一手拽住兒子一手拉住丈夫,急急地朝山下趕,走了幾步發現這條路會與那些人碰面,連忙調轉方向。
景怡叫她稍等,急聲催促兒子:“燦燦,你快給他們磕頭。”
燦燦犯起倔來:“不,您不告訴我原因,我就不磕。”
千金慌道:“哥哥,算了吧,燦燦還太小,不適合聽這些。”
燦燦質問:“我為什麼不適合?”
“你這個年紀應該多接觸真善美的東西,等大點再了解人性陰暗面吧。”
“我已經了解了啊,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好人也有很多壞人,我們老師天天教我們提防壞人的知識,媽媽別把我當白痴。”
時間不等人,景怡被迫改變計劃,對兒子說:“燦燦,爸爸知道你很聰明,但過早接觸複雜的人性會給你的成長造成負擔,你不想磕頭就算了,我們回去吧。”
燦燦還想爭辯,父親先提出約定:“再等兩年,你滿十歲了,爸爸就告訴你真相。”
一家三口繞道下山,安全回到車內,山上響起驚心動魄的鞭炮聲,千金的心如同受驚的鳥兒使勁撲騰。當年火災後死者家屬們堵在他們居住的小區門口拉橫幅喊口號的混亂景象還清晰刻在她的腦海,仇恨使人們變成狼群,充血的眼睛比獠牙還鋒利,她再也不想與那些危險人物接觸。
“嚇死我了,總算躲過去了。”
景怡摸摸她蒼白的小臉,擦去上面的冷汗。
“沒事,我們回去吧。”
車駛出陵園,千金看到公路旁的廣告牌,拍拍景怡胳膊。
“這附近有個生態種植園,產葡萄和草莓的,我們順道買點吧,爸爸愛吃。”
景怡點頭:“你打電話問問爸還想吃什麼,我們一塊兒買回去。”
千金掏出手機,接通後那邊人聲嘈雜,像在鬧市區。
“爸爸,您在哪兒呢?”
“我在外面,上午陪珍珠逛街,現在正要回去。”
“珍珠不上學嗎?怎麼跑去逛街了?”
“她明天要代表學校參加市高中生田徑比賽,今天下午是預賽,想買雙新的運動鞋,我就陪她出來了。”
昨晚多喜路過老大夫婦的卧室,聽見孫女在向她爸爸撒嬌讓買東西,大兒媳又向往常那樣訓斥她,他進去一問,得知珍珠要買比賽用的新鞋。她學習成績不好,常被老師批評,好容易有個表現的機會,多喜決心力挺,當場拍胸脯說:“爺爺給你買。”
“謝謝爺爺!我要買耐克的專用跑鞋,耐克,就是商標像個√的那種。”
多喜隨她挑選,把佳音氣個夠嗆,戳著她的腦袋數落:“你衣服鞋子上都是√,怎麼考試試卷儘是×?”
千金聽後比大嫂更氣憤。
“這丫頭就會敲您竹杠,怎麼不讓大哥給她買?”
多喜笑呵呵說:“是我想給她買的,孩子能參加這種比賽不容易,我得支持她啊”
父女倆通話時,珍珠正穿著新買的運動鞋在廣場上跑來跑去,像個身輕如燕的精靈,一跺腳就能跳上樹梢。她見多喜揣起手機,在遠處朝他揮手歡叫。
“爺爺,這雙鞋好輕啊,緩衝效果也好,您看我跑得多快!”
說完連蹦帶跳,一時興起還做了個標準的後空翻。
多喜笑道:“你別跑了,當心下午正式上場沒力氣。”
小丫頭飛奔過來撲到他懷裡。
“爺爺真疼我。”
多喜憐愛地看著她,這孩子長得真快,一轉眼就從稚嫩的小苗長成含苞待放的花蕾了,漂亮得連花都失色,再過幾年肯定更漂亮,可惜他看不到了。
“爺爺也疼不了你多久了,你有什麼願望爺爺都會盡量滿足你。”
珍珠笑容頓逝,眼眶也紅了,摟住他的脖子急嚷:“不,爺爺您會好起來的,至少能活到八十歲,參加完我和小勇的婚禮,抱上重孫子。”
“爺爺也想有那麼一天啊。”
“會有的,肯定會有!”
她性格像父親,比秀明更自信樂觀,也多少帶有一點盲目。
多喜不說讓她難過的話,爺孫倆起身向廣場外走去,踩著沙沙的落葉,親熱聊天。
“珍珠,你以後要聽你媽媽的話,別老跟她頂嘴惹她生氣。”
爺爺說的大部分話珍珠都會聽,這句屬於另外那一小部分。
“我夠聽話了,是媽媽太苛刻,非逼我當她的應聲蟲才甘心。”
“你媽媽是為你好。”
“可她根本不理解我,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她不能用她的標準來要求我。”
“她覺得你是她的女兒,應該像她。”
“遺傳又不是克隆,母女也不可能一模一樣啊,真想要個百依百順的孩子,還不如乾脆養條狗。”
珍珠真不明白母親哪兒來那麼強的控制欲,從頭髮絲管到腳指甲,當她是機器人,把每個不服從指令的行為都說成故障。
難道生孩子是訂製商品?她怎麼不想想我有獨立的大腦,和她不是一個CPU!
多喜的歲數沒白活,懂得思考也會反思,教養孩子的觀念並不陳腐,有些見解與受過科學系統訓練的教育家異曲同工,所以才能對小輩們處處包容。
他耐心勸諭孫女:“你的看法也沒錯,你們這代孩子個性強,這不是壞事,至少頭腦比我們老一輩靈活,更能獨立思考問題,但是有個性和處事,兩者要相互協調,不能一味自我,也得想想別人的感受。比如跟你媽媽,你就算不贊同她的意見,也別硬碰硬,老話說贏在和氣,敗在脾氣,跟其他人也一樣,盡量別去計較爭執。你看人老了,牙齒掉光了,舌頭還在,這就好比做人,脾氣好心地柔軟,人生才能順利。你媽媽就是這樣的。”
珍珠嘴噘得老高:“說起這個我最氣不過了,媽媽跟誰都嚶嚶嚶像個傻白甜,獨獨對我像母夜叉,我都懷疑我不是她親生的。”
“那是因為她對你沒顧忌,你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對你就像對她自己。”
“我還希望她拿我當外人呢,起碼會多點客氣和尊重,如果她能像您和爸爸這麼信任我尊重我就好了,爺爺您不知道,媽媽老覺得我是個白痴飯桶,就因為我功課不好,動不動罵我沒出息,您說我有那麼廢物嗎?”
“呵呵,爺爺知道你很聰明,有理想也會為了理想而努力,不然也不會每天晚上都跑去廣場上練功。”
珍珠從小酷愛越劇,小學時曾要求父母送她去上專門的藝校。最近的藝校在南京,學校說孩子太小得有人陪讀,佳音堅決不同意,秀明也無奈,只好去少年宮上每周一次的興趣班。初中時興趣班說她年紀太大,該畢業了,家裡又請不起單獨的老師,她的“求學”生涯只好暫停,不過仍然每天練功不綴,傍晚都會去鎮上的廣場踢腿劈叉練習身段和嗓子,立志要去戲劇學院深造。
對她這個夢想,母親和其他家人都嘲諷為白日夢。
“爺爺,媽媽和小叔總說我異想天開,說我再練五百年也當不上越劇演員,就算當上了也不可能成為二嬸那樣的名角。”
“別管他們,照你的計劃努力吧,爺爺堅信你會成功的。”
多喜十分篤定,那神情好像已經看到她手捧獎盃站在了梅花獎的領獎台上。珍珠覺得爺爺注視她的目光就是舞台上的聚光燈,由衷地感動感激,用力挽住他的胳膊。
“爺爺,就沖您這句話,今後我一定盡量滿足媽媽的要求,她讓我做小狗我就做小狗。”
為表示誠意,還嬉笑著撒嬌:“您說我做什麼品種的狗好呀?博美?貴賓?吉娃娃?”
說笑中她發覺行進路線不對,不是去車站的方向,多喜說想去買東西,帶她來到一家金店。
“爺爺怎麼突然想起逛金店啊?”
“我想給你媽媽買套首飾,你幫著挑一挑吧。”
那天秀明抱怨當初結婚,佳音沒從婆家得到一件禮物,他不說多喜還想不到這茬,之後就暗暗決定要補送兒媳一套像樣的首飾。
珍珠看到琳琅滿目的飾品很心動,央求他送自己一對耳環。
“你還是高中生,學校不是不準戴耳環嗎?”
“畢業以後戴啊。”
“吧,那你保證畢業以後才能戴,現在不準偷偷跑去打耳洞,否則我沒法兒跟你媽媽交代。你慢慢挑,我去那邊等你。”
多喜有意撇開孫女,悄悄去找店員,拿出兜里的圖紙,上面有一個金鎖圖案。
當年他做工程急需錢周轉,搶走了賽亮母親祖傳的金鎖,這也是他已經忘卻的錯誤,上次吵架時賽亮當著慧欣的面提起,分明恨意猶新,多喜知道這是在提醒他還債,事後憑記憶畫出金鎖的形狀,想訂做一個還給兒子。
店員看過圖紙,拒絕接單:“您這是幾十年前的老款式,如今都絕版了。”
他們家是申州最好的老字號,手藝精湛,多喜認準了這塊招牌,懇求道:“請你們幫幫忙,這金鎖是我老婆留給兒子的遺物,被我弄丟了,為這事我兒子一直生我的氣,我想重新做一個還給他。”
聽了這個動人的理由店員勉為其難答應,但聲明:“我們只能儘力幫您想辦法,揚州那邊的幾位老工匠好像還存著幾套過去的老模具,我們派人去看看,不過不能保證一模一樣。”
“沒關係,有個八、九分相似就好,我兒子當年才四五歲,具體什麼樣兒估計他也沒印象。”
談妥交貨期,多喜將訂單收據揣進褲兜,那邊珍珠也選好首飾,他讓孫女裝好首飾盒帶回家交給兒媳,自己到櫃檯付帳,賬戶上的金額減少了,心裡也輕鬆了。
去車站的路上珍珠想喝奶茶,讓多喜在路邊等她,快步跑向十幾米外的奶茶店。
雲層流動,太陽掀開被子,天頓時轉晴了,樹蔭篩下水晶柱般的光芒,地面鋪滿金幣。多喜背起手端詳眼前美麗的世界,他在這裡留下過許多足跡,其中不乏拖泥帶水的臟印子,現在被他逐個努力擦去了,雖說做不到完全清除,但他儘力過,也就無愧了。
我還欠了誰什麼東西呢?還有哪些債可以還呢?
他正思索著,跟前倏地跑過兩三個脫兔似的小學生,這伙放學的孩子跑下人行道,準備橫穿馬路,都沒把疾馳的車輛放在眼裡。
多喜拔腿追趕,他這麼做完全是天性使然,這一刻他眼裡只有那幾個孩子,再看不到別的,包括前方暴露的窨井。
噗通一聲,他跌進冰冷惡臭的污水裡,像一隻被猝然按扁的螞蟻,世界離他遠去了。
珍珠聽到人們的尖叫聲,回頭看了兩三秒,發現多喜不見了,她以為爺爺去看熱鬧了,走向迅速擴大的人群,目擊者們的吵嚷粘成漿糊,豎起耳朵才能聽清一兩句。
“你們路政施工怎麼不放警示牌!”
“太危險了,騎車載小孩的摔進去怎麼辦?”
“那老頭兒是走路跌進去的!”
“光天化日沒看路嗎?”
“老年人,眼花了吧。”
……………………
珍珠在人群中呼喊搜索,終於突破人牆擠進中央的空地,黑漆漆的窨井好像盲人的眼窩,她盯住看了幾秒鐘,心神漸漸被吸進去,陡然一個寒顫,來自尾椎骨的寒氣立時化作尖叫穿透現場的喧囂。
“爺爺!”
佳音掛斷電話跑出家門,腳上還穿著拖鞋,身上還掛著圍裙,堅強的定力已被女兒的哭聲敲得粉碎,頭皮電擊似的一陣陣發麻。
街頭,慧欣險些被她對面撞倒,抓住她問:“佳音你跑什麼啊,這麼急?”
“我爸出了事故,送醫院了”
“什麼?哪家醫院?嚴重嗎?”
慧欣問話時已知不妙,賽家的長媳沉著穩重,嚇成這樣定是要命的大事。
佳音點頭不迭:“在一醫院,好像很嚴重。”
說著忽然警覺地握緊慧欣的手:“阿姨,我家裡的爐灶忘了關,麻煩您替我關一下,門沒鎖。”
鎮上不好叫車,乘公車地鐵又太慢,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一位街坊的早餐店,央求對方開車送她,鄰居爽快地答應了。
上車後她打電話給丈夫,得知他也正瘋狂地沖向停車場。
秀明開動汽車,出口被一輛寶馬堵住,那車主正和保安就停車費討教還價。他下車掏出一百塊塞給保安,表示替對方付費,只求快點通行。
第一關這樣闖過,接下來違章行駛,撞壞人行道旁的護欄,趕來攔截的交警卻不是錢能夠打發的,他雙手合十向警方作揖求告,交警擔心遇上會撒謊的演技派,開著警車把他送到了醫院。
景怡一家先到了半小時,珍珠哭著說爺爺還在搶救,不久醫生面沉如水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病人急性腦中風,導致急性肝腎功能損傷,出現肝昏迷,看病歷他還是個中晚期惡性腫瘤患者,情況危急,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入院時多喜已神志不清,各項指標嚴重紊亂,醫生當場下過一次病危通知,是珍珠簽署的,這時來了第二道,輪到秀明簽字了。
他握住筆,手有些顫抖,筆尖剛挨到紙張,千金突然衝過來抽了珍珠一巴掌。
“死丫頭,明知你爺爺有病還領著他到處亂逛!”
她飆著淚,面目猙獰,此刻估計也是高血壓患者。
珍珠和她一樣哭成了淚人。
“我只是去買了杯奶茶,一回頭爺爺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他怎麼會跌到窨井裡去。”
“都是你的錯,你就是個掃把星!”
秀明又悲又怒,拽住妹妹的手腕,阻止她再拉扯女兒的頭髮。
“又不是她把爸推下去,你幹嘛打她?”
景怡抱住妻子勸說,讓燦燦陪表姐去別處避難。
珍珠哭問:“姑父,爺爺還有救嗎?”
秀明緊隨其後:“對啊,老金,我爸還有救嗎?”
景怡被問住了,他是醫生,但醫生又不是能掐會算的半仙,哪能給出準確答案,依然使用保守的口風。
“不好說,醫生會盡全力搶救的。”
又過了一會兒,佳音和美帆也趕到了,秀明詢問二弟何時到場,美帆臉紅得滴血,聲音比蚊子還輕,她剛接到消息就給丈夫打了電話,可賽亮說他正準備出庭,得等庭審結束才能來。
秀明的肺葉爆炸了,要殺到法院去揍那個不孝子,眾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攔住他。
數小時過去,多喜仍未脫離危險,將近六點美帆透過三樓窗戶看見丈夫出現在樓下的人群中,剛跑去報訊,賽亮已現身走廊,移動速度之快稱得上神出鬼沒。
“爸呢?”
他腳跟未穩,被秀明逮住一頓暴揍,眼鏡摔碎了,鏡架也被踩變了形。
秀明恨不得把他的脊梁骨也扭成那個形狀。
“你這個不孝子!天打雷劈的東西!”
賽亮被大哥揪住衣襟,鼻血流到了下巴上,愕然地扭頭問妻子:“爸死了?”
美帆嚇哭了,話音七零八落的。
“還在搶救室。”
秀明的吼聲也五音不全。
“你就盼著爸死!剛才給你打電話你為什麼不來!爸都快死了,你還顧著賺錢,錢是你親爹嗎?”
賽亮這才提起精神跟他說理:“大哥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那個案子也是人命關天,臨到出庭撒手走開,搞不好會害人家家破人亡!”
“我們家也快家破人亡了!爸傷得很重,就快死了!”
景怡拉開秀明,阻止他們豆萁相煎,賽亮仔細向妻子詢問父親的傷情,美帆哭著說:“醫生已經下過三次病危通知了,爸這回恐怕凶多吉少。”
“能轉去大醫院嗎?”
他的目光移向景怡,寓意求助。
景怡嘆氣:“這裡已經算全市最好的醫院之一了,再轉院估計也沒用,說不定在路上就會出意外”
岳父這會兒就是貓爪下的老鼠,能不能逃出生天全看運氣。
這時燦燦飛跑過來說:“爸爸,外公醒了,大舅媽讓你們快過去!”
眾人滾石般沖向病房,正好將醫生堵在門口,秀明用力扯住醫生的袖子,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粗魯。
“大夫,我爸怎麼樣了?”
這醫生的眉頭鎖了一下午,此時更緊了。
“情況還是很兇險,你們抓緊時間和老人說話,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景怡聽出這是位耿直的大夫,換成他會把後面那句換成“免得留下遺憾”。
他問怔愣的大舅子:“老賽,你通知貴和了嗎?他能不能趕回來?”
秀明已經給貴和打了十幾個電話,那個皮笑肉不笑的系統音一直提示“手機關機”,他急得狠狠摔過一次手機,由此驗證出華為確實是國產手機的驕傲,
“別管他了,我們先進去吧。”
“那勝利呢?”
“珍珠去找他了,馬上就到。”
馬上是真的馬上,他們正說著,兩個孩子已風似的趕來,勝利頭髮全翹到了天上,左邊顴骨青了一塊,一問是路上摔的。
多喜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臉色烏黑,好似烤焦的紅薯皮腫得厲害,眼皮像兩個油亮的燈泡,下面兩條縫裡隱隱約約含著些光,幸好還能自主呼吸,否則醫生已經切開他的氣管。
景怡看看儀器上的數據還不算太糟,或許還有轉機,更或許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佳音千金一直守在床前,剛才慧欣也來了,三個女人的淚水已快聚成海洋,指望能托起生命的方舟。
“爸,聽得見我說話嗎?”
“爸爸您看看我們啊。”
“爸爸您醒醒啊!”
千呼萬喚中,多喜眼縫裡的亮光稍稍擴大了,喉嚨里咕咕作響,腦袋微微顫動,恢復了與外界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