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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離別

所屬書籍: 多喜一家人

  秀明眼眶熱辣, 彎腰在父親耳邊輕喚:“爸,您還認得我嗎, 我是秀明啊。”

  多喜插著管子的鼻腔內傳出極細微的哼響, 他的意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哪裡, 出了什麼事。被人從窨井的臭水裡撈上來時他就預感自己完了,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像被鑽子生生鑽出幾個大窟窿, 喉嚨里滿是血腥。

  要死了,要死了,人遲早得走這條路,只求走快些少受罪。

  “家裡人都在嗎?”

  他的嘴已經歪了,舌頭好像只剩半截, 說出的話被狗嘴啃過, 外人根本聽不清。可是這句破破爛爛的話對賽家人有著無與倫比的號召力, 所有人都涌到了床邊,十幾個腦袋圍成柵欄,生怕他的魂魄被鬼差擄走。

  “爸, 貴和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待會兒就到。”

  秀明說得跟真的似的, 從小到大他還沒撒過這麼順溜的謊, 卻不能免除父親的遺憾。

  “我等不到他了……老大啊……我死了你也要領著弟弟妹妹們……繼續合住……住滿一年。”

  多喜必須完成這個執念,他要兒女們相親相愛,在他死後仍能擰成一股繩。

  秀明已充分了解父親的用心, 含淚點頭:“好,爸您放心,我們一定照辦。”

  多喜面部痙攣,虛張的嘴發出語焉不詳的呻、吟,看來很著急。

  慧欣率先領會他的意思,對秀明說:“你爸在等其他人答應。”

  秀明趕緊催促眾人:“你們都聽到爸的話了?快答應啊!”

  所有人都爭著表態,只有賽亮緘默,美帆急得熱油澆心,勸說丈夫:“老公,你就答應吧。”

  珍珠跑來搖晃他的臂膀:“二叔,您就答應了吧,求您了!”

  千金景怡也在求勸,秀明火了,太陽穴和額頭爬出蚯蚓般的青筋。

  “老二你非要跟爸賭氣到底嗎?”

  佳音看看賽亮,含著淚俯身對多喜說:“爸,小亮已經答應了,您知道他的,他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然後抬頭問賽亮:“是吧,他二叔?”

  賽亮腦子空白,他是純正的理性者,遇到思維處理不了的數據,大腦就會放空,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裝死。這情況還是頭一回出現,就像住在一座即將垮塌的危樓里,鎮定只是個空殼,家人們的求告給了他救生梯,他不下也得下了。

  “爸,我會回來住的。”

  得到他的允諾,秀明欣喜激動地抓住父親的手。

  “爸,他答應了,我們都答應了,別說一年,讓我們陪您住一輩子也行。”

  老天爺,求您放過我爸吧,我爸這一生太不容易了,求您多給我們點時間孝敬他。

  連近在咫尺的多喜都聽不到兒子內心的吶喊,遑論日理萬機的老天爺。

  多喜是個實在人,死到臨頭更得務實。

  “爸這輩子已經到頭了……你記住……待會兒讓我走得鬆快點……別讓……別讓醫生搶救……什麼割喉嚨……插管子的我都不要……難受……”

  秀明的淚水奪眶而出,其他人早已淚若江河,千金爬在床邊哭喊:“爸爸!爸爸您會好起來的!”

  她捨不得多喜,多喜更捨不得她,眼珠亂轉尋找託孤者。

  景怡靈醒地搶進他的視野:“爸,我是景怡,我在這兒。”

  多喜目光鎖定他:“景怡啊,千金就拜託給你了……你答應過我的事別忘了”

  哀求聲中他的眼角滾出昏黃的淚珠,通常臨死的老牛就是這麼流淚的。

  景怡鼻腔酸澀,他沒想到這一刻會來得這麼急,能給岳父的最後安慰就是真摯的誓言了。

  “爸,您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千金。”

  事到如今多喜只能選擇相信,又掙扎呼喚另一塊心頭肉。

  “勝利……好好聽哥哥姐姐們的話……”

  勝利早已跪在床邊泣不成聲,用力抓住父親身上的被蓋,手指像炸酥了的麵線,怎麼也使不上勁,聽到父親的叮嚀也回不出一個字。

  秀明知道父親其實是在向他們託孤,連忙保證:“爸,勝利就交給我了,我絕不會讓他受委屈。”

  多喜眨眨眼睛代替點頭。

  “還有佳音……也別讓她受委屈……回頭見了你大姑媽……讓她別難過……”

  他盡了最大努力安排後事,其餘的已力所不及,越來越猛烈的痛苦纏縛上來,視野暗了,空間在搖晃,他彷彿案板上正在被肢解的魚,感受到任人宰割的恐懼。

  於是本能地求救。

  “慧欣……人死後真有靈魂嗎?我不會下地獄吧?”

  他知道死亡是個短暫的過程,忍一忍就過去了,怕就怕死後痛苦依然延續。

  慧欣一直在默默替他念經,聞聲抓住他的手,將自己的佛珠纏在他的手腕上:“你放心,你已經誠心懺悔,也努力補過了,罪孽已經消得差不多了。”

  多喜瀕死的臉呈現微弱的笑意:“那就好……這樣我就不怕了……”

  永別在即,慧欣悲痛萬分,忍不住想道出耿耿於懷的心事。

  “老賽,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老友臨別都會盡訴衷腸,多喜卻意外地拒絕:“不用了……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慧欣兩眼噙淚:“這件事很重要,我一直瞞著你,其實……”

  多喜用盡全力打斷她:“別說……什麼都別說……讓我安靜……”

  賽家人疑惑,慧欣究竟想對多喜說什麼呢?莫非她真對多喜懷有超友誼的情愫,想在最後一刻告白,若果真如此,多喜的反應就顯得有些心硬了。

  十幾分鐘後多喜又陷入昏迷,孩子們喊破喉嚨也叫不醒他,到了晚上十點,慧欣打算回家一趟。

  “你爸早把他的行頭置辦好了,藏在我家裡,我現在回去拿,以防萬一。”

  多喜對死亡做了充分準備,力求不給子女添麻煩。

  景怡想送慧欣回去,被她拒絕。

  “你們都留在這兒,興許老賽還能醒過來,到時找不著你們可怎麼辦。”

  不止她有這種幻想,其他人也期望多喜還能清醒,和家人們多聚一刻是一刻,而且貴和還沒消息呢。

  秀明又給三弟打了幾個電話,直到凌晨三點多他才主動回話,在那邊驚恐萬狀地喊:“大哥,爸怎麼樣了!”

  秀明累積的壓力和焦躁化作槍林彈雨。

  “你在搞什麼鬼!手機為什麼關機!”

  “大哥,我白天一直開會,回酒店不小心睡著了,爸呢?搶救回來了嗎!”

  集合七大洋的海水也澆不滅貴和的悔恨,他今早去縣政府開會,聽說那縣長最討厭底下人在開會時看手機,就乾脆關了機。政府機構辦事拖沓,縣長又特別好學,在會議上頻頻向他“不恥下問”,甚至問到了項目以外的建築知識,會議時間一延再延。

  貴和的好口才發揮良效,愣是用本科學歷擺出了專家譜,讓領導們相信,他有能力在多快好省的前提下將這座縣委辦公樓建成本地地標。

  縣長大喜,中午盛宴款待,內蒙人愛喝酒,談生意多在酒桌上進行,成功率與酒量成正比,據說以前一個省委書記就是喝酒喝死的。貴和任務在身,只得入鄉隨俗,可惜量窄不成氣候,才兩輪就被灌爬下了。回到酒店倒床不起,後來被冷水澆醒,發現自己半身濕透地躺在衛生間的馬桶旁,原來他酒醉時摸到衛生間嘔吐,吐完就地昏睡,衛生間的蓬頭漏水,躺在地上的他正好做了人體海綿。

  他脫掉衣服洗了個澡,頭重腳輕爬回房間,又昏沉沉睡過去,剛才醒來打開手機,只見桌面跳出上百條微信和QQ消息,還有十幾條簡訊,都是家人們發來的。

  他看了兩條就似鐵板燒上的活烤章魚,手忙腳亂滾下床,酒也嚇醒了。

  秀明罵他的話車載斗量,暫時先記在賬上,催促:“爸快不行了,你趕緊回來!”

  貴和也想說這個。

  “我馬上就回來!你讓爸等等我!”

  “你大概什麼時候能到。”

  “我現在坐車去呼和浩特,然後趕最近的航班,今天下午兩點多應該能到!你讓爸等等我,讓他等等我啊!”

  今天甲方還要開會,走之前還得妥善斷後,貴和掛線後急忙給郝質華打電話,鈴聲響了十多次,自動掛斷,他毛躁地接著播,大罵這女人怎不接電話,也不想想現在是半夜三更。

  第二次鈴聲響到七八下,終於接通了,手機里一個老頭子嚴肅發問。

  “你是誰啊?”

  貴和看看屏幕上的名字,確定沒撥錯號,忙說:“您好,我找郝質華。”

  “找她幹什麼?”

  “我是她公司同事,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她父親,這麼晚了,什麼事這麼著急?”

  聲音是性格的標籤,貴和聽這老頭兒說話就知道有其女必有其父,不得已哀求:“叔叔,公司出了緊急情況,我必須立刻向郝所彙報,您能讓她接電話嗎?”

  萬幸老頭兒還算講道德,聽了他的話將手機送到郝質華手中,過程挺長,還伴隨上樓梯的聲響,可見他們家面積挺大,至少是座二層小樓。

  郝質華聽了貴和的話,反應很果斷。

  “你把裝資料的電腦和硬碟都留在酒店前台,在去呼市的路上把今天會議上甲方提的要求整理好用微信傳給我。”

  “您要親自來?”

  “不然還能派誰來?”

  會議安排在下午兩點,郝質華要想趕上就得馬上出發去乘凌晨五點的飛機。這女人一貫刁難他,本次的仗義令人稱奇,不過貴和沒空多想了,他也得立刻前往呼和浩特,趕上上午10點半的航班才能保證在下午兩點左右到達醫院。

  小縣城計程車少,打車軟體也不普及,他通過酒店聯繫了一輛車,司機看他急,乘火打劫地叫價1200,他一口答應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快快快。

  十月末內蒙已經入冬了,路上雪花不請自來,流螢般撲向車窗,車燈勇往直前,卻怎麼也射不透釅稠的黑暗。貴和的心超越燈光,奮力指向家的方向,這時的家不是清安的高級公寓,也不是長樂鎮的老屋,而是父親的身邊。

  天亮時多喜的病情急速惡化,9點主治醫生再找秀明談話,凶信超出了家屬的承受極限。

  “病人出現序慣性多器官功能衰竭,顱腦也呈缺氧性損傷,必須轉去ICU才能接受深入治療。可是我們醫院現在ICU沒有床位,你們只能轉去別的醫院。”

  秀明只關注一個問題。

  “大夫,我爸還救得回來嗎?”

  醫生咬咬牙,顯然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說出下面的話。

  “實話對你說吧,病人這種情況已經不可逆轉了,即使拉進ICU插管,上呼吸機,也就是十幾天的事。他的腎臟和肝臟都壞掉了,還需要做血液透析,你看他現在渾身腫成那樣,扎針的地方都不好找啊。我母親前不久癌症去世,差不多也是這種情況,維持治療對病人來說非常痛苦,說成活受罪也不為過。”

  景怡瞭然了,怪不得這醫生說話與眾不同的坦率,原來有類似的過往,旁觀和親歷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只有掙扎過方能更好的分清對與錯。

  佳音退而求其次問:“大夫,我爸還能醒過來嗎?”

  醫生搖頭:“他的腦水腫很嚴重,加上毒素損傷了中樞神經,再次蘇醒的可能性很小。”

  秀明表情塌方:“意思是我爸進了ICU也會繼續昏迷?”

  “多半是這樣,而且ICU不許家屬入內,你們只能在外面探視,建議你們認真考慮。”

  一切來的太突然了,秀明和妻子原先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以為那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不曾想無常陡然縮短了賽程,持久戰變成一錘定音,他們的心理建設猶如沙灘上的城堡,被命運的巨浪毀屍滅跡。

  重大決策需要集體參與,秀明讓孩子們守著多喜,將其餘人叫到安全通道。

  “醫生說爸的情況得進重症監護室,這家醫院沒床位,只能轉院。老金,你有門路嗎?”

  景怡沒有門路也會創造門路,可他不願這麼做。正如母親所說的,檢測他善心的時刻來臨了。

  “你清楚爸現在的病情嗎?”

  “清楚,醫生說爸的內臟器官都壞掉了,救活的可能性很小,進了重症監護室多半也會持續昏迷到死。你說他的話可信嗎?”

  “醫生怎麼會騙人呢,器官衰竭本身不可逆,爸還有腦水腫,中樞神經受損,估計已經接近腦死亡狀態了。”

  如今諮詢發達,文盲也能通過多種渠道獲悉醫學常識,在場的人心齊刷刷落進冰湖,都知道腦死亡指代死亡。

  千金的淚花和聲音一起顫抖。

  “腦死亡?你是說爸爸已經沒救了?”

  秀明還抱有一絲僥倖,再次追問:“老金,你說我們該不該轉院?”

  “……不好說。”

  “你怎麼只會說這三個字?怎麼個不好說你倒是解釋一下啊!”

  景怡深吸一口氣,眾人的眼神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妻子的那把最鋒利,這是行善的風險吧,他決心迎刃而上。

  “醫生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非要我明說嗎?通常遇到類似的病人,我都會勸家屬放棄,如果我父母病到這份上,我也會放棄,繼續治療對病人來說太不人道。”

  他的態度顛覆了千金的認知,她登時抓狂吼叫。

  “怎麼不人道了?繼續治療怎麼不人道了?”

  景怡冒著家庭破裂的風險堅持實言:“爸的臟器衰竭,體內將出現大量積液,需要在腹部插管不停抽取腹水,安裝呼吸機後肺部會大面積感染,積水積膿,血象升高,血小板減少,皮膚滲血,也就是醫學上說的惡液質狀態。一切治療手段都只能保持身體的生命體征,相當於活死人。”

  美帆想像力豐富,眼前已浮現出公公未來的慘狀,雙手按住胸口,哆嗦道:“那不就是活活爛死嗎?太可怕了。”

  剛開口就被賽亮低斥:“你別多嘴!”

  他是不準備發言的,所以也不準妻子發言。

  現場被沉默統治,紛繁的焦慮恐慌彷彿禿鷲在頭頂盤旋,打算擇人而噬。氣溫不足十度,各人臉上背上都流淌起汗水,有些火熱,有些冰涼。

  無聲的激戰進行到兩分鐘,佳音先做出決定。

  “算了,別治了,就這樣讓爸安靜地走吧。”

  千金像被她捅了一刀,尖叫:“大嫂,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爸對你那麼好,你捨得讓他就這麼死嗎?”

  佳音臉上蒙著一層捉襟見肘的冷靜,蓋不住悲愴的底色,但不斷滴落的淚珠阻擋不了她的話語。

  “就因為爸對我好我才捨不得他活受罪,醫生說爸多半已經醒不過來了,把他孤零零放到重症監護室,身體從內到外一點點爛掉,這跟受酷刑有什麼兩樣?爸是多愛乾淨多要強的人啊,要是他還清醒,絕不願意自己變成那樣。”

  “你憑什麼那麼肯定?萬一還有希望呢?”

  景怡從身後抱住千金,試圖讓她清醒。

  “老婆,你面對現實吧,現在任何搶救措施都沒有意義,只會損傷爸的身體,讓他受多餘的苦。”

  他的聲音低沉無力,像失效的鎮靜劑剋制不住千金激動的情緒。

  “你怎麼能這麼說!爸爸還沒死,他還活著!大哥,我們要救爸爸!一定要救他!”

  秀明狠心無視妹妹的哭叫,注意力投向冷漠狀的賽亮。

  “小亮你怎麼看?”

  “……大家覺得怎麼辦好就怎麼辦,我沒意見,費用的問題不用擔心,我全包。”

  秀明又想揍他,吼聲震動了整層樓。

  “你就知道錢錢錢,現在是在跟你談錢嗎?我在問你該不該送爸轉院!”

  賽亮落地的視線遽然射向他的臉,分明有子彈的威力。

  “你想讓我說什麼呢?我現在根本開不了口!”

  “你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好吧,既然你讓我說我就說,依我看我們就該尊重爸的想法,他說了不想搶救,醫生也說沒希望,我們就該放棄。可是如果我這麼說,你們又會以為我不想救爸,盼著他早死,所以我的意見你們不用採納!”

  他至今仍保持理性,然而此時理性與人情相悖,他只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殊不知大哥這次竟與他不謀而合。

  “我也跟你想的一樣。”

  秀明在現場投放了一枚炸、彈,這炸、彈已先一步將他的心炸成廢墟,他在廢墟上掙扎著站起來,血肉模糊地走向正確方向。

  “爸已經不成人形了,再治下去,可能連個全屍都沒有,我們別再讓他遭罪了,就這樣安靜地送他走吧。”

  他的倒戈令千金崩潰,一瞬間所有親人都面目可憎。

  “大哥,你怎麼能這樣呢!連你也不管爸爸了嗎?”

  “不是不管,是不想讓他再受罪!”

  “不行!不行!你們都不救爸爸,我來救!我不能沒有爸爸!”

  秀明想結束沒完沒了的爭執,決定投票表決,讓同意放棄治療的人都舉手,他和佳音、賽亮先後舉起右手,景怡雖然沒舉,但已用言語表示他和他們站在同一梯隊。

  決定是否終結父親的生命,這是多麼慘酷的選擇啊,美帆覺得這就好比在中美合作所里受刑,精神都被絞成了肉泥,她沒有烈士的堅韌,立刻支持不住了,乾嘔著逃出門去。

  千金滿腔的怒火由此突破,惱怒叫罵:“她怎麼動不動就吐啊,又沒懷孕,她吐什麼啊!”

  景怡抱不住她,再使勁也許會折斷她的胳膊,恨不得馬上帶她離開這個修羅場。

  “家裡人怎麼成這樣了,大哥大嫂你們不是最孝順嗎?為什麼對爸爸見死不救?爸爸白疼你們了!”

  樓梯間里回蕩尖銳的哭叫,日常在此地徘徊的幽靈想必都被嚇跑了。

  大人們無可奈何,燦燦突然從入口處衝出來,他本想悄悄偷聽,忍耐力被母親生生碾碎了。

  “媽媽冷靜點行不行!發什麼脾氣啊,又不是只有您一個人難過,不止您愛外公,大舅大舅媽他們都愛,這裡每個人想問題都比您成熟,拜託您別再耍小孩子脾氣!?”

  忠言逆耳,現在的千金如何聽得進去,宛如赤壁的火,越燒越旺。

  “臭小子這兒輪不到你說話!給我滾遠點!”

  燦燦扭頭就走,景怡怕他賭氣,問他去哪兒。

  “媽媽太不懂事了,我要去陪著外公!”

  小傢伙跑回病房,握住多喜的手,這隻手向來溫暖厚實,手指手心積著厚實的繭子,有些磨人,可握住並不難受。眼下腫大了一倍,手背比饅頭還高,手指也像棒槌,皮膚上的紋理都看不到了,鼓鼓的,一按一個坑。

  燦燦傷心極了,他不是天真的英勇,還眼巴巴盼著爺爺能醒過來,他明白外公再也醒不了了,死亡已爬上他的腳踝。死的定義有好多種,他還不能分辨哪種正確,只知道那是條孤獨的路,必須一個人靜靜地走。

  他忍不住哭起來,這個心胸寬大的小男子漢,哭對他來說已經很陌生了,可這會兒除了哭他什麼都不想做,外公就要離開他了,他給過他那麼多疼愛,他沒能好好回贈,只好用語言代替行動。

  “外公,我們都愛您,您一定要堅強。”

  外甥的話提醒了秀明,他的態度更果敢了。

  “燦燦說得對,現在我們最該做的是陪在爸身邊,勝利,你趕快投票。”

  勝利的心神是濕透的棉紙貼在地上,最輕微的動作下也會四分五裂,搖頭哭泣:“我不知道該怎麼投,我棄權,可是大哥,三哥還沒回來呢,您不問問他的意見?”

  他和千金一樣捨不得父親,但理智告訴他追隨姐姐是錯誤的,所以他搬出三哥當救兵,因為三哥和姐姐總是同心同德。

  千金在他提點下找到盟友,氣勢再度強硬。

  “對啊,貴和還沒回來呢,他還沒見著爸爸呢,他絕不會跟你們同流合污!”

  她火速撥打手機,向孿生哥哥尋求支援。

  此前二十分鐘貴和到達呼市白塔機場,路上他就得知最近的航班票已售空,錯過這班飛機就得等到下午才有直飛班機,轉機的話也至少有兩三個小時的延遲。他想到一個辦法,去辦理登機的櫃檯堵這趟航班的旅客,花高價求他們退票,自己再買票。

  求了好幾個人,總算得到一對小夫妻的同情,他們願意讓出機票,但貴和得同時買兩個人的票。

  別說兩個人,二十個也成,他正和對方辦手續,千金的電話揪住他的心臟,他大聲沖手機里喊:“千金,爸現在怎麼樣了,我已經到機場了,再過六小時准能到!”,以為先發制人就能把噩耗嚇回去。

  千金聽到他的聲音便失聲痛哭:“貴和,醫生說爸爸得進重症監護室,可是大哥二哥他們準備放棄治療,他們不想救爸爸了。”

  貴和大驚:“為什麼啊!”

  秀明奪過千金的手機,按下免體鍵,以便全體人都能聽到三弟的話。

  “貴和,你在哪兒?什麼時候能回來?”

  “我已經在機場了,正找人換票,只要飛機不晚點,三點之前准能趕到。大哥,你們為什麼不給爸治病啊?”

  “你別聽千金胡說,爸現在內臟全部壞掉了,大腦也嚴重受損,醫生說多半醒不過來,進了重症監護室是能多活十幾天,可跟行屍走肉差不多,身體還會流血流膿,就這麼活活爛死。爸昨晚清醒時交代過,真到了那一步不讓搶救,我們也想讓他走得安詳點,所以正在投票表決。我和你大嫂還有小亮都同意放棄,勝利棄權了,現在就看你是什麼意思,你如果想送爸轉院,我們五兄妹票數就是二比二,我和小亮讓著你和千金,馬上送爸轉院。如果你也贊成放棄,我們就不轉。”

  貴和的堅強被一層層剝去,有如失去外殼的蛤蜊,半晌才擠出泡沫般微弱的聲響。

  “爸真沒救了?”

  秀明火冒三丈:“有救我們能不救嗎?你當我們都是畜生?連老金都說搶救已經沒有意義了。”

  千金怕貴和退縮,凄慘哭喊:“貴和,你可得想清楚啊,你要是支持大哥他們,等你回來我們就沒有爸爸了。”

  貴和萬箭穿心,腰腿像融化了,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往下墜。

  “大哥,爸現在怎麼樣?是個什麼情況?”

  他不太相信大哥的話,想根據父親的狀況自行判斷有救無救。

  秀明腔調沉痛:“整個人都腫了,皮膚髮青,臉是黑色的,一直昏迷,一點反應都沒有。”

  當著全家人的面大哥不可能撒謊,千金也沒反駁。

  貴和見過垂死的病人,大概知道是什麼慘狀,父親已經面目全非了,再拖幾天會怎麼樣,他不敢想像。

  聽到壓抑的哭泣聲,秀明心口又多了個窟窿,他沒那麼高的情商把壓力轉化成愛心,所以窟窿里流出的是憤怒的岩漿。

  “你別哭啊,快做決定!”

  這一刻“做決定”就像上斷頭台,貴和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由他定奪父親的生死,他被困在這個瞬間里,時間彷彿無窮盡,回放著父子相處的過往,昨天在家門外分別的場面更是滾動循環了無數次,父親溫情脈脈地提燈送他遠行,而今他卻要剝奪父親的生命。

  是的,伴隨著心靈的血肉橫飛,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我、我……”

  嘴唇無休止地顫抖著,那句話恰似一架遭遇強對流天氣的飛機,幾經顛簸才跌跌撞撞升上天空。

  “我同意放棄。”

  貴和說完就倉皇地掛線關機,再不敢關注後續,他已經蹲在地上,接著雙手抱頭低聲哭泣,地面很快積起小水窪,是他積攢了許多年的眼淚。

  小夫妻里的丈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姿態比掃雷員還小心。

  “哥們兒,你還換票嗎?”

  “換,換換換!”

  貴和連說了好幾個“換”,一聲比一聲急促有力,回程的計劃不能改變,儘力在父親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趕回去。

  他拖著行李箱走向安檢口,洶湧的人潮向兩邊散去,這過程也像在慢慢撕裂一道傷口,一個小男孩在一旁哭泣,高喊著“爸爸媽媽!”,家長飛快現身,抱住孩子拍哄。

  貴和的淚眼裡流露出強烈的羨慕,父母是孩子的退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從此只能風雨兼程地不停前進,哪怕前路長夜漫漫,身後也不會再有為他護航的燈光了。

  他儼然走失的孩子,無法忍住哭泣,掃描身份證時悲傷變形的臉使機器頻頻報錯,安檢人員只好提醒:“先生,請您表情小點,不然跟網上的信息對不上。”

  他拚命控制面部肌肉,奮力與悲傷拔河,決定今生再也不來這座機場。

  親耳聽到貴和說“同意放棄”,千金仍堅持反對已經生效的決議。秀明終不能忽視她的感受,極力勸說道:“貴和都同意了,少數得服從多數!”

  “不!我不!我不!”

  “千金,我們不能只顧自己,得為爸著想啊,你忍心讓爸受那種折磨嗎?”

  “你大嫂說得沒錯,拖下去對爸沒有半點好處,只會折磨他。”

  “老婆,你站在爸的角度想想,別固執了。”

  千金掙脫丈夫的臂彎,蹲下身,捂住耳朵嚎哭:“我知道,你們說的我全知道,可那是我爸爸啊,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為什麼會發生這麼殘酷的事情?為什麼心愿會和結果水火不容?為什麼父女的離別要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呈現?

  長在溫室的她經不起這樣的晴天霹靂,比挖心掏髓更痛苦。

  悲傷浸透了所有人,秀明正進退兩難,珍珠驚慌失措地跑來。

  “爸爸不好了!爺爺的心跳停止了!”

  那邊醫生已展開急救,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醫生正騎在多喜身上,雙手用力按壓他的胸口,施行人工心肺復甦術。這種急救措施每次按壓深度都必須在五厘米左右才能發揮作用,隨著醫生不間斷的動作,多喜胸口發出清晰的骨頭斷裂的聲響,賽家人心驚肉跳,想要阻止又開不了口。

  這是在救命啊。

  多喜躲過了閻羅第一次召喚,心跳和呼吸都恢復了。

  珍珠臉比石灰還白,顫聲問那年輕醫生:“爺爺的肋骨折斷了?”

  醫生歉意道:“老年人骨質疏鬆,實施胸外心臟按壓本來就需要足夠的力度,難免會出現這種情況。”

  主治醫生查看後向家屬發出最後通牒:“這次雖然搶救過來了,但過不了多久還會出現險情,你們商量好了嗎?要轉院就得抓緊時間。”

  秀明看看千金,她正站在床邊凝視父親裸露的胸口,那裡嚴重浮腫的皮肉在大力按壓下形成深坑,迅速泛起青紫色。

  他指著那深坑問她:“你看,你還想讓爸再遭罪嗎?”

  千金胸口也被活活掏出個洞,嚎啕大哭地撲跪在主治醫生跟前。

  “大夫,求您救救我爸爸吧,他要什麼器官我都可以捐給他,求您救救他吧。”

  這是所有醫生都不願面對的情景,深深的無力感劇烈消磨著在場每一個人的意志,護士也跟著賽家人掉淚了。

  主治醫生避開千金抓扯,指著景怡說:“你丈夫也是醫生,你問問他可行嗎?”

  景怡勉力抱起妻子,恨自己沒有神的力量,不能幫她搶回父親的生命。

  “千金,你冷靜點,醫生已經儘力了。”

  秀明幫助醫生擺脫妹妹糾纏,以冷靜的態度對他說:“醫生,我們不轉院了,待會兒再出事,你們也不用過來了。”

  醫生愣了愣,緩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這是同病相憐者的安慰,此刻他們不是醫生和病人家屬,是被病魔奪去至親的難友。

  “那你們得簽個放棄搶救的協議。”

  “行,您拿來吧,我簽字。”

  筆尖落下,字跡輕如鴻毛地漂浮在紙頁上,而秀明心裡的泰山轟然倒塌了。

  全家人都不說話了,人人僵直地圍坐在病床邊,眼珠一轉就會被其他人慘痛的視線擦傷。

  多喜在氧氣罩維持下吊著一口氣,像線繩,越吊越細,越吊越細,邊上人屏住氣息等那線尾,幾乎被勾出魂兒來,每次以為到了終點,那細線又顫巍巍接上,繼續揉搓人們的心肝。

  這種等待多麼絕望啊,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守著一堆漸漸熄滅的篝火。

  美帆受不了了,悄悄將賽亮拉走,幾分鐘後賽亮默默回來,她又進門把佳音叫出去。

  “對不起啊,佳音,我實在受不了這種煎熬了,就這樣親眼看著爸死太折磨人了,我想去對面的咖啡店坐坐,有事你打電話叫我行嗎?我都跟賽亮說了,他也叫我去別處待著。”

  佳音理解她的感受,她同樣每分每秒如坐針氈,死亡之路想必荊棘叢生,她不能不為公公送行啊。

  熬到中午十二點,英勇怯怯地對母親說他肚子疼。佳音扶他去廁所,催他快一點,可憐的孩子經不起母親催促,還沒拉完就提起褲子,一泡稀屎咕咕落在褲、襠里。佳音只好留在廁所替兒子收拾,將臟褲子放在洗拖把的水池裡略略沖洗,脫下她的針織套頭衫,倒過來讓英勇將小腿塞兩隻袖管里,再用她綁頭髮的細絲帶扎住腰,勉強當開襠褲對付。

  忽然,燦燦連滾帶爬跑來,大聲嚷:“大舅媽!外公不行了!”

  佳音眼前一黑,趕忙深提一口氣,拉著兩個孩子趕回病房,還差幾步之遙,只聽門內傳來絞心絞肺的痛哭聲,她鬆開孩子們的手,木騰騰踱進病房,目之所及首先是是摘除氧氣罩的公公浮腫的臉,然後是爬上床邊嘶聲哭喊的千金和女兒,在她們身後抹淚流涕的勝利以及摟住他肩膀安慰的景怡,接著是木然呆立的丈夫和生命監測儀上那條淺綠色的流暢直線。

  值班醫生正抬手看錶,清晰簡潔地讓護士記錄死亡時間。

  這個時間坐標一刀斬斷陰陽,從此公公只能出現在眾人的回憶中了。

  眼淚成了橫行天下的殖民者,唯一沒受侵略的是賽亮,他按慧欣留下的號碼聯繫了殯葬公司,配合醫生辦理後續手續,秀明由他去操持,守在床前陪伴父親,不浪費所剩無幾的相聚。

  醫護人員前腳出門,慧欣在淑貞攙扶下匆匆進來,額頭纏著厚厚的紗布,臉也腫了一圈。

  “老賽已經走了嗎?”

  兩個老太太又驚又悲,欲問詳情,秀明先向慧欣詢問她的傷情。

  原來她昨晚回家取多喜過身的衣物,從凳子上摔下來暈死過去,額角也磕破了,幸好傷口自行止血。她昏迷一整夜,上午才醒過來,掙扎爬出門去,被路過的淑貞撞見,連忙叫人送她去鎮醫院。她惦記多喜,簡單包紮後也不肯做細緻檢查,帶著衣物慌忙趕來,仍然錯過了最後的送別。

  淑貞剛知道多喜患癌症的事就直接目睹他的死狀,走到遺體旁傷心哭喊:“老賽啊,你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好歹再跟我們這些老鄰居見個面啊。”

  慧欣強忍悲痛上前勸阻:“你別哭了,別吵著他。”,又問佳音:“你爸走的時候沒受罪吧?”

  佳音不住擦淚:“一直沒醒,就這麼睡過去了。”

  慧欣用手掌抹去淚痕,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啊,待會兒殯葬公司的人來了,就給他把衣服換上吧,你們別動手,要是親人的眼淚沾到他身上,他在下面會不安生的。”

  她拿出多喜的衣物,一整套很齊全,內衣褲、襯衣、長褲、襪子、綁腿都是新的,質量也不錯,外套最高級,是一件羊毛絨的格子夾克。

  千金看了爆發出新一輪痛不欲生的哭聲。

  “這外套是我給爸爸買的啊,以前爸爸從不肯穿三百塊以上的衣服,我買給他的衣服他都拿去送人了,上個月逛街看到這件夾克,我讓他試了試,然後說買給他,他竟然答應了。我還以為他終於捨得對自己好了,真沒想到這是他為自己準備的壽衣。”

  殯儀館今天很忙,快四點了才派車來,一具窄窄的不鏽鋼棺材收走了多喜,員工們輕捷矯健地完成搬運,揮揮手向家屬們道別,像一夥輕鬆的搬家工人。這場面對他們司空見慣,但秀明等人卻很難咽下新鮮的悲慟,車上裝著他們屍骨未寒的至親,怎忍心離去。

  車剛開走,貴和拖著行李箱飛奔而來,滿身大汗,剛從水裡撈上來似的,行李箱的滑輪已跑飛一個,箱子底端傾斜,一角懸空,好似一個斷腿的溜冰運動員。

  “大哥!大嫂!爸呢!”

  看到全家人站在醫院大門口,他已經明白大致情形了,家人們不約而同指著殯儀車開走的方向叫嚷:“爸剛走!在那輛車上!”

  貴和扔下行李箱和外套全力衝刺,跑得比田徑選手還快,奈何殯儀車依然漸行漸遠。

  惶恐彷彿匕首頂住他的後背,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上街,他淘氣耍性子,父親惱怒地扔下他轉身就走,他也像現在這樣驚恐地追在後頭,高聲哭喊著:“爸爸,我錯了。”,可是不管哭得多慘,父親都不會回頭。

  父親應該也記得那些事吧,前天上飛機前他發簡訊來說以前的事是他不對,大概就包括這個,如果時間能倒流,他一定會回頭給哭泣的兒子一個溫暖的擁抱。

  可惜人只能活在當下,如今父親不可能回頭了,他只能拚命追趕,後悔那天為什麼不回父親簡訊,他們都曾傷害過對方,父親已經向他道歉了,他還沒向父親道歉。

  “爸,我錯了!”

  他在奔跑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喊聲驚動所有行人,卻跨不過生死邊界。父親不久就消失在車水馬龍里,他的雙腿也逐漸上了鉛,終於跪倒在熙攘的十字路口,喉嚨被風磨得沙啞,仍在重複哭喊著。

  “爸,我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的重頭戲是父親離世後幾個子女一起合住一年中的經歷,多喜雖然去世了,但他對賽家人的影響將貫穿全文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多喜一家人 > 第28章 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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