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怡上班的前一天, 戴律師送來法院的判決書,判決認證王列熙是姚佳所懷胎兒的生父。景怡去醫院頭一件事就是找到晏菲轉交這份文件, 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晏菲說:“我先去找王列熙談判, 他很怕老婆和岳父,要是這事捅破了他也吃不了兜著走, 我想他會老實把錢吐出來的。”
景怡看她蠻有把握,讓她先試試看,順便關心起姚佳的近況。
“姚佳快出院了吧?她恢復得怎麼樣?”
“還不錯, 明天就拆線了。”
“通知她父母了嗎?”
“嗯,二老今天已經來醫院了。”
晏菲演技不錯,巧妙地用微笑遮蓋住那一分不由自主的牽強,躲過了對方的觀察。
景怡打算待會兒去病房探病,先對她說:“你好好勸勸他們, 事情都發生了, 凡事都想開點。”
“他們情緒還算穩定, 沒事的,您別擔心。”
晏菲別過景怡,處理完公事後快步走向姚佳所在的住院部七樓公共病房, 想把判決書當做止疼葯,塗抹她持續開裂的心傷。
那病房住了八個病人, 病友多是中年婦女, 白天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如盛夏知了,沒有片刻安寧, 這會兒卻好似打坐的和尚個個噤聲。晏菲明白這些大媽絕非公德心復甦,還人以清靜,而是懷著高度亢奮的八卦心,觀看身邊的狗血肥皂劇
她走進病房,姚母正扯著姚佳的衣襟哭罵:“你這丫頭還算人嗎?我們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供你讀書上大學,十幾年下來累得頭髮白了背也駝了。本以為你有了大學文憑,在大城市上班,可以找個好人嫁出去,我和你爸下半輩子也有指望。結果你做出這種醜事,丟臉不算,還把身體搞殘了,不能生孩子,將來哪個男人肯娶你?作死的東西,這是要你爸媽的命啊!”
姚母想必已反覆咒罵多時,哭得聲嘶力竭,姚佳平躺著,扭著脖子,臉深埋枕中,一副任殺任刮的麻木情態。
姚母氣涌如山,獨角戲也得唱下去,又說:“那二十萬你究竟花到哪兒去了?真的一分錢不剩嗎?那是家裡賣地的錢啊,是我們一輩子的血汗,先前聽你吹,要買什麼穩賺不賠的基金,我們才咬牙交給你,你怎麼忍心坑自己的親生父母?死丫頭,連畜生都不如的孽障,你還要不要我們活!”
晏菲上前勸阻,反被她拉住訴苦:“晏菲,你來得正好,快幫阿姨說說這丫頭,前些日子她拐走家裡的征地款,說要拿去投資賺錢,三個月後就連本帶利還給我們。這都快半年了,我和你叔叔一分錢沒見著,問她,竟然說花掉了,我不信,那麼多錢,我們一輩子還掙不來呢,哪兒能一下子全花光。”
對面一個金髮大媽神采奕奕的,比聽《東方夜新聞》還有味兒,不等晏菲答話先假惺惺開口:“這位大姐,申州不比鄉下,揮金如土的地方可多啦。上大商場逛一圈,隨便買幾件衣服也得十幾萬。”
姚母哭喪道:“可是我也沒見她買過值錢的東西啊。”
“除了衣服,吃喝玩樂也花錢啊,申州燒錢的地方可多,別說十幾萬,幾百萬也能花得乾乾淨淨。不過嘛,小姑娘來城裡花錢開開眼界也蠻好,總比搞歪門邪道強,我認識一個人,他親戚的孩子從鄉下來,在酒吧里學人吸毒,七八個月吸掉二三十萬,家裡不給錢,他就夥同一幫人打劫,後來判了十幾年,那才真叫一個慘呢。”
金髮大媽為強調自己是個高等生物,故意使用了特別不屑的口吻,姚母聽得捶胸哀號,晏菲礙著護士的身份不能罵人,後槽牙快咬碎了,忽見姚佳爬坐起來,抓起床頭柜上的水杯向那大放厥詞的女人投擲。
“我們家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她溫和內向,鮮少動怒,只因壓力爆表才會化身咬人的兔子。黃髮大媽豈是善哉,雖未傷到半點皮毛,也不肯在眾人跟前折損威風,當即大罵:“是你媽找我搭腔我才說的,你以為誰想說你哦,小姑娘家家的不學好,專坑父母,你要是我女兒我早跟你斷絕關係了。”
罵人不算,還號召病友齊來圍觀,良善之輩拒不表態,那些與她臭味相投的則趁機落井下石。
“你們這女兒是不像話,敗家就是算了,還不自愛,把自己搞成半殘廢,我看這輩子沒希望了。”
“沒有子宮的女人還算女人嗎?誰會要不下蛋的母雞哦,你們還是趁早想辦法再要一個孩子吧,不然全家跟著一塊兒完蛋。”
“做錯事還有臉凶,沒家教。”
幾個老女人尖酸刻薄的扇陰風點鬼火,姚佳根本不是對手。
晏菲儘力克制情緒,勸道:“各位都有病在身,為健康著想,請別在這裡吵架,這位阿姨,您本身有脂肪肝,怒氣傷肝,當心病情惡化。”
金髮大媽聽出她話裡有話,臉上橫肉一抖:“護士小姐,是她先動手打人的好伐,剛才那個水杯要是砸在我頭上,我現在已經送去搶救了。要是在外面,我肯定打110報警的,現在是文明社會,人人講禮儀,她這個樣子太破壞我們申州的市容市貌,放在國外,人家老外早把她驅逐出境了,大家說是不是?”
她的好拍檔,另一個乾巴巴的申州女人前來助威:“是嘞,我們申州人的確太好欺負了,一般遇到這種情形都是本地人吃虧,這些外地人就是欠教養,動不動撒野。要說還是毛、主、席在時好,那會兒農民老老實實在家種地,不許進城搗亂的嘞。”
這些話已上升到惡毒的人身攻擊,晏菲無法忍受,正待發飆,姚佳搶先還嘴:“你們本地人有那麼高貴嗎?都什麼年代了還搞地域歧視,以為自己是市長太太?有本事讓你老公把所有外地人都趕出去啊!”
她吵架技術低端,非但殺不滅對方氣焰,反而加劇戰火,姚母膽小怕事,被兩三挺機關槍似的利嘴圍剿,嚇得心慌撩亂,突然狠狠抽了女兒一耳光,痛叱:“臭不要臉的賤貨,還敢罵人,要作死自己作去,別連累你媽!”
病房內頓時鴉雀無聞,晏菲驚訝地望著這對母女,感覺四周的空氣灌滿瀝青,帶來黑暗的窒息感。
姚佳長發遮面,視野里只出現母親頓在半空劇烈顫抖的右手,這隻手曾為她縫補鞋襪、漿洗衣褲、做飯洒掃、疊被鋪床,無數次輕柔摩挲她的頭頂拍撫她的背心,如今卻毫不容情抽打她的臉,就像一隻瘋狂的馬蜂,以同歸於盡的姿態蟄下去,火辣辣的,疼到鑽心,而她的心早已碎了。
景怡恰好走進病房,誤打誤撞看到這一幕,忙上前勸阻。
“這位阿姨,這裡是病房,請您安靜點。病人身體還沒恢復,您不能對她動粗。”
“大夫,我是她親媽,她要是沒犯錯我能打她嗎?實在是她捅了天大的簍子,我和她爸都快被氣死了。”
姚母猶如追討無門的債主,每個字都滴著苦澀的膽汁。景怡知道孩子犯下大錯後父母表現得竭嘶底里也是人之常情,和聲安慰:“任何事都會有辦法解決的,可光生氣沒有用,要不您先出去坐會兒。”
他哄著姚母走出病房,走廊上多出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這男人鼻子微帶駝峰,雙眼細長,似快刀在麵皮上切出的兩道縫,鼻樑上有顆黑痣,景怡通過這些與姚佳外貌吻合的特徵推斷這是姚父,被他身上的陰鬱氣場輻射,感覺隆冬似乎提前到來了。
“二位放心,姚佳的康復情況不錯,這幾天就能出院了。”
他以為父母最擔憂的無過於孩子的健康,想用這個好消息安定他們的情緒。夫婦倆諾諾道謝,卻不由衷,如同剛上蒸籠的饅頭,只熱了表皮,心還是冷的。
晏菲也走出來,請景怡到一旁說話。
“金大夫能幫幫忙嗎?給姚佳換個病房,那幾個阿姨嘴太壞了,看熱鬧不嫌事大,還在一旁煽風點火,姚佳剛才都跟她們吵起來了,我怕她情緒激動會鬧出什麼事來。”
景怡也認為姚佳母女在病房裡鬧出那樣的醜態,的確不便呆下去,隨後就前往普外的護士站,和護士長協調換房的事。
護士長聽後調侃:“金大夫,您又來助人為樂啊,最近病房可緊張了,哪兒調得動啊。”
景怡問:“特需病房還有床位嗎?”
“有是有,可上面沒點頭我敢動嗎?”
“您先給她換,我去向院長彙報。”
院長和金家是世交,一直想關照景怡,景怡不願讓人知曉身世背景,一般不會麻煩他。人在一件事上投入越多越重視,他為姚佳動手術、幫她找律師,不經意地耗費了許多精力,幫忙幫到底的想法愈發牢固,不惜破例動用院長的人情。
護士長不知他與院長有私交,提醒道:“這病人的治療費都是院里出,您就不怕人家說您拿著公家的錢往自己臉上貼金?”
景怡笑道:“您看我臉皮有那麼厚嗎?我是去跟院長說,這多出來的床位費我替她付。”
這麼一來又挑動護士長的疑心:“那病人是您什麼人啊?您這麼關照她?”
“朋友的朋友。人家求我幫忙照應,我能不答應嗎?”
“這朋友交情可不一般啊,行,既然您發話了我就先給您辦著,待會兒給她調到十樓特需病房去。”
上午姚佳調換了病房,特需病房是酒店式包間,舒適、安靜,晏菲希望她能在這最後兩天的住院期內好好休養,她現在身體已無大礙,心理卻處在病危狀態。
早在一星期前她就向姚佳父母通報了她做手術的事,對方在一頓轟天裂地的大罵後卻遲遲未至,期間只打過幾次電話對姚佳進行審問,也沒怎麼關注她的病情。
從老家到申州不過半天車程,姚佳父母的遲到漸漸在晏菲心頭籠起疑雲,姚佳想必亦然。當惶恐的潮水退去,一些耐人尋味的礁石就露了出來,這種敏感一般在她們這種出生農村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子身上體現得尤為強烈,假如有這樣一道題目擺在她們眼前——父母都是無條件愛孩子的嗎?
她們會不假思索選擇否定。
為包攬家務的母親減少負擔、早早賺錢貼補家用、出嫁時向婆家索取彩禮為家裡的兄弟娶媳婦、包干父母的養老解放兄弟的家小……她們大多是為這些任務降生的。
姚佳雖是獨生女,比非獨的女孩子少了幾樣職能,也因此擔負更重要的使命,既是父母光宗耀祖的希望,又是他們傳宗接代的指望。如果這兩樣盼頭都落空,她會面臨什麼待遇呢?
出於自暴自棄的想法,姚佳在新病房裡向父母坦白了被渣男騙財一事,這次換姚父上場掄拳頭,大罵她是“沒人要的婊、子”。
晏菲趕來,目睹姚父姚母的態度,她心裡已有了數,急於幫這對夫婦挽回信心,將他們請到走廊上,出示法院的判決書,並說自己有九成把握能追回被騙款項。
“叔叔阿姨你們別急,那錢我一定幫你們要回來,姚佳目前還沒康復,您二老先別責備她,好嗎?”
“出了這種事我們早對她死心了,這丫頭沒出息啊,就是個敗家子,我和她媽前半生的心血都白費了。”
姚父怒意不減,眉心豎起幾道深深的懸針紋,晏菲一個外人看了也扎心,耐心勸說:“叔叔您別這麼說,現在醫學不斷進步,子宮也能移植,姚佳還是有希望做媽媽的。”
“你別說了,就算醫學技術到了那個水平,誰給她出錢做那些手術?我們是不會再在她身上花一分錢了,以前花的錢也只當打了水漂。”
男人只差沒把“賠錢貨”掛嘴邊了,晏菲無言以對,姚母對丈夫起了怨氣,但並非心疼女兒。
“都怨你當初太老實,說自己是公職人員不能超生,要是學晏菲他們家鐵了心把兒子生下來,哪兒還會有這種事?就是再生一個女兒,也多條退路啊。現在你那差事早丟了,跟前只剩這個敗家子,我們以後可怎麼辦。”
姚父反應嘎嘣脆:“就照那天我跟你說的辦,你不是還能懷上嗎?咱們現在再生一個。”
晏菲大驚:“叔叔,您和阿姨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想再要孩子?”
姚父今年五十二,姚母四十九,兩口子年齡加起來過百,這時要孩子圖什麼呢?
還是那兩個盼頭——光宗耀祖、傳宗接代。
“我們還有生育能力,自然的懷不上就去做試管嬰兒,你不是說這家醫院要賠我們十五萬嗎?這筆錢夠做試管嬰兒了吧。”
姚父連預算都做好了,可見不是一時衝動。
晏菲更吃驚:“可那是醫院給姚佳的賠償金呀。”
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像殘次商品,競爭能力大打折扣,得在其他方面大力提升檔次,以後才可能過得不那麼狼狽。她以為姚父姚母至少會讓女兒自由支配這筆賠償金,作為提升自我的資本,不說全部,起碼該有一半,怎料他們壓根沒考慮過姚佳的將來。
姚父腰板很直:“她把我們家的征地款拿去討好外面的野男人了,難道不該還給我們?”
“那筆錢我會幫你們追回來。”
“追回來也是我們的。你也不外人,我就跟你說實話吧,這個女兒我們不打算認了,我們供養她二十二年,花了很多錢,她應該報答我們,十五萬說起來還算少的。”
“就算你們想再要孩子,能不能先過一段時間,等姚佳情緒好點再……”
晏菲一再讓步,最後只懇求他們對姚佳施捨一點同情,這卑微的願望也被姚母利索地掐滅了。
“我都快五十了,不抓緊時間還生得了嗎?她幹壞事時也沒想過我們啊?憑什麼還要我們為她著想?”
“姚佳也不想這樣啊,她是被人騙了。”
“那是她的事,誰讓她這麼蠢,我和她媽規規矩矩一輩子,真沒想出會生出這麼愚蠢下賤的女兒。”
“就是啊,我們也沒幹缺德事啊,為什麼要被這丫頭連累。當初算命的說她八敗命,專克父母,如今看來還真是說對了。”
親情有時就是赤、裸、裸的利益關係,沒有了利用價值的兒女等於棄子,父母還有權痛惜自己多年的慘淡經營。
沒錯,如果親子之間是一場交易,你們的做法合情合理,但所謂交易,前提是你情我願,孩子不是自願出生的,假如提前知道一出生就得背負沉重的債務,要在這叢林般弱肉強食的世界上苦苦掙扎,我們不會願意生而為人!
晏菲的心咆哮著,血浪撞擊血管壁,瘋涌著衝上臉頰,似要從每一個毛孔里噴出血柱。
然而自幼層疊的苦難、壓迫、不平賦予她強大的自制力,即便在驚濤駭浪中也能掌穩舵盤。
她冷靜地與姚母評理:“阿姨,您這樣說對姚佳很不公平,她從小到大都很努力,這點你們應該清楚。人生在世誰還不會遇上點挫折啊,她現在很痛苦,特別需要家人關心,您和叔叔這種態度只會讓她更絕望。”
姚母看不出她有什麼異樣,仍然毫不壓抑自身真實感受:“她愛絕望就讓她絕望好了,反正我們不會再認她了。麻煩你找醫院領導快點把賠償金給我們,我們還準備靠這筆錢生二胎呢。”
姚父更絕,已經精打細算地把精力轉移到有價值的項目上。
“這家醫院就有婦產科,現在就問問去。”
他拉著姚母下樓,晏菲的挽留好似淺草留不住疾馳的馬蹄,不甘、屈辱、憤怒、驚駭如同絞盤車裂她的心臟,而把這種痛苦擴大十倍,才會是姚佳將要承受的。
別管這對無情的父母了,往後全力保護朋友吧。
她返回病房,姚佳正站在窗戶前,特需病房雖然豪華,也和普通病房一樣,窗戶外安裝了密實的鐵柵欄,不為防盜,防的是輕生的病患。
這壓抑的點綴使病房變成一個籠子,可是,窗外難道就完全自由嗎?
有那麼多激烈的競爭和嚴苛的規則等著她們,找不到停靠的枝丫,也沒有那麼好的命格去住金絲籠,只能像無腳鳥不停地飛,拚命尋找童話中的溫暖國度。
姚佳原本就瘦,大病一場更像熬幹了的排骨,病號服穿在她身上和掛在衣架子上是同一效果。望著比書籤還單薄的朋友,晏菲忽然淚意沛然,姚佳宛若一面放大鏡,把她內心的負能量放大了。
世界很精彩,有多少是屬於她們呢?她們不缺青春,不缺美貌,不缺理想,不缺毅力,可是夢想成真這個詞就像虛無縹緲的預言,那種困頓中,年輕痴情的高富帥從天而降,一夜之間點石成金的奇遇更是娛樂大眾的笑話。
女人是水,有的盛在金杯里,芳香四溢,有的裝在飯盒裡,滿身煙火氣,窮苦卑賤的女人只能活在陰溝里,時刻忍受生活的惡臭。
她幾乎要放任自己的悲傷了,姚佳緩緩轉身,她的眼珠立刻像吸盤將盈眶的淚水全部吸回去,微笑著走近。
“你餓了嗎?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姚佳也笑了,笑容比窗外的陽光還寡淡,答非所問道:“菲菲,我真對不起你啊,你當初那樣勸我,叫我別相信王列熙,我卻鬼迷心竅,非但不聽你的,還反過來和你吵架。你那會兒罵我都罵得對,我有這種下場全是自找的。”
她這些日子雖有悔意,但未在口頭表露,晏菲原想就這樣盡在不言中也好,此刻真真切切聽了也只是徒增感傷。
“我那都是氣話,你別想了,好好養身體,你的工作不是還在嗎?小學老師很吃香,你好好乾還是很有前途的。”
“只是個沒編製的臨時工,隨時可能下崗。”
“想辦法轉正就行了啊。”
“怎麼轉正?我們這種外地來的鄉下人,沒關係沒門路,別人會把幾十萬都買不到的鐵飯碗白白送給你?除非去陪我們那個豬八戒校長睡覺。我當初就是不想陪那豬八戒睡才找了王列熙,以為他能幫我,結果——早知道他是騙子,我還不如答應豬八戒呢。”
晏菲不勝驚訝:“你不是被愛情沖昏頭腦才和王列熙好上的嗎?”
她還記得姚佳當時激情澎湃的愛情宣言,什麼“真正的愛情像美麗的花朵,開放的地面越貧瘠,看起來就越悅目”、什麼“我愛才華不愛財富,要學卓文君崔鶯鶯,找個超凡脫俗的男人做老公”。她還以為她被言情小說毒害太深,錯把生活當戲劇,劍拔弩張地跟她辯論,卻原來都是誤會么?
姚佳臉上浮著一層慘淡的薄紅,恰似走下舞台後殘妝猶存的演員,自嘲道:
“是啊,是為了愛情,可我當時也沒有把握,想給自己鼓勁才把愛情說得那麼純真偉大,其實我沒那麼單純,我的愛情里也有功利成分,想找個有本地戶口,有車有房的男人,好在這座城市裡站穩腳跟。”
晏菲輕笑:“這想法又不丟人,我也一直這麼想,而且不怕別人說我勢利,可你真不該看上王列熙啊,他有老婆,還是個吃軟飯的職業渣男,騙過多少女人?那不是塊敲門磚,就是顆手、雷,沾上不死也得缺胳膊斷腿。”
她覺得婚姻是她們這類人手裡一幅爛牌里唯一的好牌,必須慎思明辨才能對命運出奇制勝,至於愛情這件奢侈品,她們負擔不起。
姚佳羞慚地望著她:“所以我才佩服你,你想用婚姻做墊腳石,但行事光明正大,腳踏實地。我這種表面清高,實際上違背道德,抱僥倖心理走捷徑的才是虛偽小人,你罵我綠茶婊真是罵對了。”
她的前半句很準確,晏菲崇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沒想過走不三不四的途徑,除了貧窮,她具備所有優秀女孩應有的元素,因此堅持著那份驕傲,固守著做人的底線。
為答謝朋友的理解,她誠懇道歉:“那也是氣話。”
姚佳搖搖頭:“我干這種缺德事不光為我自己,主要還是為我父母,想在申州安家,有份穩定的工作,好接他們到城裡來享福。你知道他們對我抱了很大期望,從小就不停囑咐我:‘我們為你費盡心血,因為你連兒子也不敢生,你必須好好學習,長大以後掙大錢孝敬我們,這樣才對得起我們對你的養育之恩’。他們說得很對,我是耗費了他們很多心血,村裡左鄰右舍哪家沒超生啊,只有我家是獨生女。隔壁女人有三個兒子,走路都橫著走,經常欺負我媽,我媽都不敢吭聲,每次受了委屈就會氣急敗壞對我說:‘你一定要有出息,要比他們家的兒子更有本事,掙更多的錢,不然就對不起我。’,我也很心疼她和我爸,因為沒兒子吃了很多虧,一直在想他們要是能生一個弟弟就好了。”
她沒完沒了的天真讓晏菲又恨又憐。
“生了弟弟還輪得到你上大學?我們家經濟條件還比你們家好點,我爸媽為了出8萬塊錢擇校費供我弟上重點中學,高中愣是讓我讀了護校。”
我們都是重男輕女的受害者,生為女兒就是我們的原罪,為什麼你還不清醒?
姚佳只想到自己對她的虧欠,愧疚更濃了。
“菲菲,我欠你的真是太多了,上初中那會兒你是我們學校成績最好的女生,本來能保送重點高中的,後來卻把名額讓給了我。”
“我不是說了嗎?那就是個順水人情,我家沒錢讓我考大學,想讓我早點工作賺錢。你和我的成績差不多,我棄權,那保送名額自然是你的,算不上我讓你。”
“你要是能上大學,肯定比我有出息,至少不會像我這樣干傻事。”
“別做這種沒意義的假設了,我目前是沒什麼出息,可不代表將來一直這樣,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所有成功之前都有一個奮鬥的過程,我現在正處在這個過程中。不說這些了,你好好養病,然後跟我一塊兒前進吧。”
晏菲拉住朋友的手,像在同自己的內心握手,不管生活多殘酷,未來多艱辛,她都決心振翅飛翔,哪怕註定做弱者,也要雖敗猶榮。
姚佳接收不到她的勇氣,她不似晏菲是嶺上傲雪的紅梅,年年歲歲。她像鳳仙花,開放時竭盡全力,但一生只有一次枯榮。這次竭力的嘗試已耗盡了她的元氣。
“我走不動了,我爸媽都放棄我了,剛才你們在走廊上說的話我全聽見了。你不知道剛才我媽是怎麼罵我的,她說我一個大學生處女拿出去賣都值兩三萬,白白被男人睡了還倒貼錢,就是個沒腦子的賤貨。”
晏菲能說什麼呢?只好學醫生,給不治的患者投放安慰劑。
“他們只是一時生氣,過段時間會想通的。”
姚佳慘笑:“你會比我更了解自己的父母?他們接到消息後一周才過來,一周之內他們把該想的全想通了,這決定也是兩個人認真商量好的。我一點不怪他們,窮人家養孩子多不容易,他們把寶都押在我身上,現在輸得一乾二淨,怎麼能不儘快想辦法回本兒呢?”
她果然什麼都明白。
明白人不好糊弄,也就更難勸慰,晏菲選擇做她的戰友,替她聲討。
“養孩子又不是投資,就算他們這麼想,你也不能把自己當成他們的賭注。”
姚佳漫無目的地凝望前方,忽然感慨:“菲菲,像我們這種女孩子,真是一步都不能走錯,你還好,父母一開始就沒給你多少壓力,我不一樣,我爸媽為我放棄了生兒子,我銷毀了他們多少希望啊,如果他們有兒子,興許早發達了。”
晏菲不許她妄自菲薄,譏嘲道:“哪有那麼容易發達?咱們村裡那麼多生兒子的有幾家發達了?生個敗家子帶累全家雞犬不寧的例子倒是不少。”
她更用力地握緊姚佳:“佳佳,你別胡思亂想了,戰勝困難首先要面對困難,你不能逃避,振作起來吧,陪我走完通往羅馬的路程,如果你走不動我就背著你走,直到你能勇敢地站起來。”
奮鬥歷程是寂寞的,她不願獨自走這片荒原,想為自己找一個旅伴。
姚佳落淚了,緊緊抱住這位不離不棄的姐妹。
“謝謝你菲菲,你一定會成功的。”
晏菲習慣被她依靠,看到她這種表現,稍感安心,拍拍她的背心問:“好了,先說中午想吃什麼吧,我也餓了。”
姚佳退後嫣然一笑:“我只想吃冰淇淋,哈根達斯的。”
“幹嘛吃那個,華而不實。”
“以前沒吃過,想試試,你願意請客嗎?”
上中學那會兒,學校流行的言情小說里“哈根達斯”是高頻辭彙,象徵著浪漫、優雅、高端的小資情調,對小地方的孩子來說是個很有迷惑性的噱頭。後來到了大城市工作,才知道那就是個普通的冰淇淋品牌,如今小超市裡也隨處可見,但她們仍捨不得買來吃,小小一杯就要二十多塊,那是三天的早飯錢,太不划算了。
但二十多塊對於友情來說算得了什麼呢?
晏菲爽快答應:“行,一杯哈根達斯我還是請得起的,順便我也開開葷,看這玩意兒究竟有多小資。”
她回到消化外科的護士站,見護士們和兩個年輕的女醫生正圍著景怡說笑。白曉梅看到她便嬉笑招手:“菲菲你來得正好,金大夫要請我們吃哈根達斯呢。”
景怡為多喜的喪事請假數日,通常醫生是輕傷不下火線的,他一走好幾天,全靠同事頂班,回來必然得有所表示。剛才兩個護士開玩笑說讓他請吃冰淇淋,其餘人聽了都跑來起鬨,哈根達斯也是玩笑中選定的品種。
景怡挨著記錄她們指定的口味,問晏菲喜歡哪種。
晏菲誠實地說:“我沒吃過,不知道哪種好吃。”
一個小護士誇張驚嘆:“你連哈根達斯都沒吃過啊。”
晏菲坦然微笑:“買那麼貴的冰淇淋多浪費啊,夠吃一頓燒烤了。”
白曉梅怕她難堪,爭著說:“我來給你推薦啊,夏威夷果仁和抹茶、草莓的最好吃,巧克力曲奇也不錯,你沒吃過試試香草的也行,那個符合大眾口味。”
晏菲想到姚佳喜歡吃草莓,就說:“那我要杯草莓的吧。”,又對景怡說:“金大夫,那麼多您一個人提著怪麻煩,我和您一塊兒去吧。”
景怡點頭:“行啊,中午了,順便一起出去吃個飯。”
白曉梅急忙插話:“金大夫,您對菲菲真偏心啊,為什麼只請她吃飯?”
景怡失笑:“我還沒說完呢,沒事兒的都一塊兒去。”
“您就不怕被我們吃垮?”
“這幾天大伙兒替我站崗辛苦了,我得好好慰勞,今天對面那家牛排餐館會員日,套餐都打七折,飲料買一贈一,滿五百還送一塊19寸的披薩,只要你們中間沒有大胃王就吃不垮我。”
誠然他有能力請她們吃比那高級一百倍的佳肴,但他在醫院的身份就是個普通的小康男,花錢太豪邁勢必崩人設,一言一行都得精細。
一行人開心地去餐廳大快朵頤,之後景怡領著女同事們去超市買冰淇淋,回醫院的路上,他和晏菲不知不覺落單了,趁機問:“姚佳和她父母都好點了嗎?現在誰在照顧她?”
他一上午都記掛這事,又不能事媽似的追著晏菲打聽,這會兒時機正好。
晏菲裝作歲月靜好的樣子:“她父母回去休息了,剛才我去看過她,說來也巧,我問她午餐想吃什麼,她說想吃哈根達斯。”
“那可真巧,誒,你該早說啊,早說我多買幾盒。”
“不用,把我這盒給她就行了。”
景怡買的冰淇淋本就比實際人數多五盒,預備回辦公室撞見熟人時發放,都是同事,請客最好別請漏了。聽說姚佳想吃,就想乾脆再買幾盒讓晏菲帶去給她。晏菲直說不用,追著他往大門外走。
陽光突然隱遁,渾濁的雲層如厚重的青石板懸在半空,漸漸向地面下沉,分明是下雨的徵兆。只見一些人群提前奔跑起來,有保安也有急救中心的醫護人員,行進方向朝著住院大樓。
緊接著兩個勤雜工在不遠處遙相呼應。
“不得了!住院部有人跳樓了!”
“住院部哪兒啊?”
“西側,聽說是從七樓公廁窗戶上跳下去的。”
景怡姚佳停步觀望,醫院發生自殺事件,他們這些工作者不能等閑視之。
與此同時普外的護士長從醫院外奔來,握著手機沒命朝住院大樓跑,肯定接到了什麼消息,路過時被景怡的目光驚動,改道直衝過來。
“金大夫!不好了!”
她叫得天塌下來一般,景怡直覺與跳樓事件有關,思路被她下面的話全面腰斬。
“你的朋友,上午換到特需病房那個,她剛剛跳樓自殺了。”
戰慄的閃電掃蕩景怡全身,略一失神,晏菲已狂奔沖向出事地點。
那裡只剩物論沸騰的人群,以及水泥路上橫流的鮮血,厚重的血漿塗滿一地,乍看還以為哪個冒失鬼打翻了油漆桶,片片雨滴狀的血跡向急救中心蔓延,傷者已轉移至彼處。
她沒有立即調頭,視線被血泊中的幾塊小小的豆渣狀灰白物質吸引,對醫護人員來說那玩意一點不陌生,她迫切希望自己眼花,走近一步仔細端詳,紅白分明絕無錯謬,的的確確是人的腦組織,其中還夾雜神經、血管。
肝腦塗地的成語恐怕正源自類似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