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和恍惚中, 郝質華已打開車門,貓腰鑽進去, 像仙杜瑞拉跳上奇妙的南瓜馬車, 須臾起程,與駕車的王子手拉手共赴螃蟹宴了。
這一幕令他五體投地, 車上的凱子少說身家過億,她一個四十擦邊的剩女居然能扭轉有錢男人好色而慕少艾的千古習性,莫非那齊天大聖的表皮下竟藏著一隻九尾狐仙?
他胡亂猜疑之際, 郝質華已隨車駛出老遠,將手機塞進提包後,開始東張西望參觀車內構造,對身旁的司機說:“你夠闊氣啊,每次換車價格必然翻倍, 那輛幻影6.7呢?賣了?”
司機說:“賣車多麻煩, 還得過戶, 我送給一位朋友了。”
郝質華誚譏:“又唬人,哪位朋友值得你這麼大方。八成拿去行賄了吧,如今的貪官個個猴兒精, 一般豪車豪宅都不會登記在自己名下。”
司機含笑打斷:“郝師姐,這話可不能拿出去說, 否則我小命准得葬送在你的舌根下。”
郝質華見對方委婉承認, 無奈吁嘆,忽然有點口渴,拿出下屬送她的橘子剝食。
司機說:“師姐, 請別吃橘子好嗎?”
“我不會弄髒你的車。”
“不是,你可以隨便在我車裡吃任何東西,除了橘子,你知道我最討厭這種水果。”
“真搞不懂你的口味,橘子多好吃啊。”
郝質華收起橘子,注意轉回車上,拍拍真皮靠墊說:“這車真不錯,比你原先那輛還漂亮,這下推銷員更要往你雨刮器下塞傳單了。”
“是啊,不止推銷員,還有夜總會的小姐名片,什麼謝嬌嬈、戴夢桃、徐美晴、孟露露,召集起來我能當媽媽桑了。”
郝質華爆笑,順手拍對方一下,手指勾到一縷烏黑柔亮的長髮,甜軟清雅的幽香自發梢飄來,她深呼吸,沒分辨出是哪個牌子的香水。
“你換香水了?”
“是啊,上個月去迪拜度假,在那邊的香料店定製了幾款香型。中東的調香師真不是蓋的,個個開掛,你只要報上香水的名字他們就能準確無誤調配出來。”
“迪拜?一個人去的?哦,中東男人無比好色,你就不怕有危險!”
郝質華絕非調侃,她真心為朋友虛驚,抬頭看看後視鏡,裡面映出一張肌若玉雪的美麗面孔,只見春山淺淡,星眸流光,天然的瓜子臉勻稱雅緻,肥一分則減清秀,瘦一分則損富麗,稱得上傾國傾城。
郝質華看看她,再與自我比對,她也算當得起中人之姿,但與旁邊這位卻有雲泥之差,想當初她以凌雲之姿翩翩飛入T大校園,即刻像高能核彈頭炸出朵朵蘑菇雲,清高傲物的T大才子們幾乎集體失態,搶先恐後爭做裙下臣,更有嘴賤者戲稱其曰“盛開在侏羅紀時代的紅薔薇”,被一干理工科女生視若寇讎。
總之,那幾年在學校她的大名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外人若在校內打聽“趙敏是誰?”,一般會依被提問者的性別得到兩種答案,女生白眼一翻:“你問勾引張無忌的小賤人?抱歉,本姑娘不是中文系的。”,男生則興高采烈:“你找建築學院2000級的趙敏?我當然認識,校花嘛,萬眾矚目,我知道她在哪兒上自習,帶你去好不好……”
一晃十多年,花冠女神已過而立,依然風韻不減,豐富的閱歷、開闊的眼界、輝煌的事業更為其增光添彩,她儼然一顆華美的寶石,經歲月雕琢,越發璀璨奪目。
可惜,名花尚未得遇明主,郝質華每此聽說她獨自旅行就悄悄捏把汗,然後婆婆媽媽叮嚀:“往後參團出去吧,現在中國人出國旅行經常遇到麻煩,前幾天還有兩個去巴黎自由行的女遊客被打劫,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膽敢孤身周遊天下,真佩服你的膽量。”
趙敏說:“跟團旅遊多沒勁,那些導遊只會拚命慫恿你購物,一路走馬觀花,真正好玩的地方很少去,自從大四那年參團港澳游之後我就只把旅行社當成簽證辦理處啦。我出去是為了參觀名勝古迹,探訪風土人情,從不在紅燈區和治安不佳的地域逗留,再說一個人的命生來註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時時小心在意會把自己累死的。”
她說話時從提包里摸出保濕噴霧為自己嬌嫩的臉補充能量,用完隨手遞給郝質華,被她拒絕。
“兩年不見師姐還是老樣子,別告訴我你現在還在用百雀靈擦臉。”
郝質華誠實相告:“百雀靈有什麼不好,我在國外看到好多台灣老太太用它,你別歧視國貨。我媽一直說身要嬌養,臉要窮養,我天天喝紅棗枸杞茶,水果蔬菜不斷,時不時還弄點銀耳薏仁,不擦你那些昂貴的保養品,皮膚照樣水噹噹。真搞不懂,為什麼現在的人會像瘋子一樣迷信大牌,整天迪奧、藍謎不離嘴,省吃儉用買一瓶上千塊的面霜塗臉,太可笑了。”
趙敏隨即靠邊停車,去後備箱里拎來一堆購物袋。
“正好你提起,我這兒又有幾件準備送人的衣服,挑挑看有沒有中意的。”
郝質華抱住她擅自放進來的袋子,裡面全是奢侈品牌的衣物,拿出來一看,好些吊牌齊全,壓根沒上過身。
“上次你給的那些我還沒穿遍,你又弄出一大堆,我看你的購物強迫症真呈現惡化趨勢,得控制一下。”
郝質華翻檢衣物,見趙敏仍連三併四提來袋子,驚詫漸增。
“老天爺,你把整個百貨大樓搬回家了嗎?有這些東西我馬上能申請個專賣店。這件連肚臍都遮不住的小馬甲居然標價三萬八,你有這閑錢捐給希望小學不好么?我真想抽你!”
趙敏爬上車,將最後幾隻袋子扔進後車廂,掏出鏡子梳理頭髮,滿意後拋給郝質華一抹媚笑。
“我每年都向希望小學固定捐款,衣服也非買不可。”
“你買這麼多又不穿,純粹燒錢!”
“你錯怪我了,這些衣服原本是為這個季度準備的,我不想和別人撞衫,全部精挑細選產出最少的限量版,可是前幾天看米蘭時裝周的報道,這些衣服居然出現在好多明星名媛身上,所謂的限量版只是商家的謊言,有品牌的東西怎麼可能僅此一件。”
“……所以呢?你打算和大牌說再見?”
“沒錯,我在傑尼亞旗艦店註冊了vip,那是全球頂級的服裝定製店,號稱能為顧客提供最好的面料、剪裁,以及最周到的服務,時常接待國內外的大人物。今後我的衣服都準備在那裡訂做,店長也承諾會介紹最優秀的服裝師為我量身設計,保證做到獨一無二。”
郝質華無語,不想問價錢,省的從她嘴裡聽到一串令人頭疼的數字。
並非第一次接手趙敏的廢棄衣物,她不待見這些裝點昂貴商標的東西,卻也不反感物盡其用,因為目前的工作需要她如此穿戴。
趙敏看看郝質華穿在身上的灰色阿瑪尼套裝,那是她回申州上班前她硬塞給她的,不強行逼迫,這人肯定又隨便穿一套幾百塊的雜牌西裝在高檔寫字樓里橫衝直撞,吃勢利的前台小妹白眼,被華服傍身的官僚輕賤,憑空多受許多屈辱。
“師姐,容我冒昧問一句,你目前的年薪想必已接近百萬,可是我從沒見你購置過一件價值500塊以上的私人用品,消費與收入全然成反比啊。”
郝質華說:“我從小這樣,跟家裡的環境有關吧,我爸一直教育我們對待錢財應該取之有度,用之有節,樸素才是永恆的美。”
趙敏搖頭興嘆:“單聽這話真像寒門學士風範,誰能想到你是根紅苗正的官二代呢,伯父更偉大,浸潤宦海多年還能保持氣節,如今做官的有幾個像他這樣潔身自好?不過,我一直覺得你的個人意識被他壓製得太厲害,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到你這兒卻似乎說不通,名牌衣服、包包、化妝品,這些女人眼中的珍寶被你棄如敝履,你是不是把美感全部貢獻給鋼筋水泥瓦片磚塊了?”
她至今仍記得就業第一年,隨設計團隊參與一個項目的競標,郝質華時任另一家公司的設計代表,開標那天,人人西裝革履光鮮體面,輪到郝質華她們公司,她竟然穿著皺巴巴的格子布襯衫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大模大樣入場,引得眾人嗤笑。然而等她拿起設計案展開說明,立刻震驚四座,最後征服評審團一舉奪標,更狠狠扇了以貌取人者耳光,讓他們見識到什麼是真材實料。
羨慕、亦或是嫉妒的情節從此在趙敏心底紮根,令她無時無刻不關注這位樸實無華卻才華橫溢的師姐,憧憬同時又極力想用自己的審美去染指她的價值觀。可是在看到郝質華不斷甩開那些印有明顯logo的衣物時,她明白實現這一想法遠比在沉降地帶建一座五十層的高樓難度大。
“就這幾件吧,其他的你另覓下家,不過我敢說其中幾件稍有眼光的人都不會要,穿出去簡直像活動的廣告看板,滿身logo,遠遠一看還以為水痘長在了衣服上。”
郝質華將幾件式樣最簡潔,色調單一的衣物裝進一隻購物袋,餘下的物歸原主,接著誠懇道謝,全靠這個瘋狂的品牌奴,替她省下一大筆不必要的開支。
來到餐廳,趙敏借等菜的功夫向她打聽是否認識可靠的建築公司,她說一位知名國畫大師準備在林田建一座中式園林風格的私人美術館,造價九千萬左右,對方已聘請內地一家公司做好設計案,打算將工程委託她所在的開元地產全權負責。
“你也知道這種人情項目利潤薄,三四百萬的小錢,要求還要精益求精,哪個大公司肯做啊。可那位老先生是我們董事長的好朋友,這個面子不能拂,開會商討的結果是找家有實力的建設公司,將項目轉包出去,施工期間由我監工,把房子蓋好為原則。”
郝質華說:“三四百萬對小公司來說也是肥差,只要放出風聲,大家會擠破頭的。”
趙敏說:“這項目施工難度大,質量要求很高,如今古建方面的專業工人太難找了,特別是技術好的雕花木工,中式園林工程操作複雜,還得請很多傳統工匠,要求承接方必須有這方面的人脈,一般的小公司搞不定。世面上那些公司又沒幾個是省事的。不是偷工減料就是有量沒質,動不動返工,嚴重的還鬧出事故,我想找家做事誠懇踏實的,小點沒關係,重要的是能保質保量完工。”
郝質華略一尋思,奇道:“這事兒你正該找王立中啊,我記得你和他常有業務往來,前兩年搭夥做了不少項目。”
趙敏頭微微傾斜,遺憾而笑:“我不打算跟他來往了。”
“為什麼?你倆大學時交情不淺,他是你的鐵杆粉絲,護花教坐頭把交椅,替你鞍前馬後立過不少功勞,你幹嘛鳥盡弓藏,莫非他老婆疑心你們暗度陳倉?”
“看你說的,難道只是他幫我,我就沒幫過他么?我們是各取所需,互利互惠,王立中替我做的工程全部明碼實價,從沒幹過免費差事。他老婆買名牌的錢起碼有一半是從我這兒賺去的,她還上趕著讓老公跟我套近乎呢。”
“那你怎麼想跟他絕交?莫非他又剃頭挑子一頭熱,對你想入非非?”
“呵呵,你聽過管寧割席分坐的典故吧,我現在就要效仿古代的聖賢與小人絕交。”
郝質華對王立中了解不深,這人表面看來楚楚謖謖,家境貧寒,大學畢業後到申州白手起家,目前小有資財,也沒有為非作歹的劣跡,按說壞不到哪裡去。
趙敏知道不解釋清楚,保不準會被扣上誣陷好人的嫌疑,便將絕交動機一五一十相告。
王立中出身山西農村,父親在私營礦場運煤,母親也在礦區做勤雜工,家裡還有一個比他小三四歲的弟弟。窮鄉僻壤出個大學生不容易,何況他當年考中的是國內第一學府,父母如同得了金鳳凰,拚命掙錢供他讀書深造。
王立中研究生畢業後應聘到申州一家大型設計院,待遇優渥,不久贏取本地姑娘芳心,榮升申州女婿。女方家要求買房,當時就動輒上百萬的房價對王家人來說猶如天文數字,但為顧全兒子顏面,一家人硬是砸鍋賣鐵四處借貸,王立中的弟弟甚至將工作幾年的積蓄全搭進去,勉強湊夠首付。
王立中後來找到門路獨立經商,漸漸發達,還清房貸,屋子豪裝,還給老婆買了輛甲殼蟲,給自己買了輛凱迪拉克,過上標準的中產階級富裕生活。可是安居樂業後卻把依舊在老家受窮的親人忘到九霄雲外,先是連續幾年春節不回家,進而音訊全無,徹底中斷與家人的聯繫。
年初他弟弟去礦上運煤遭遇事故,右腿截肢,醫生說要想獨立行走必須安裝假肢,費用至少三萬以上,而王家為給兒子治病早已債台高築,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分錢。王父想到遠在申州的長子,於是前往求助。
老人圖省錢,買了張站票,從太原一直站到上海,又背著行李由火車站步行至兒子家。他滿懷希望,以為王立中得知弟弟有難,定會義不容辭伸手搭救,來到小區門口,保安見他破衣爛衫,便當成流浪漢對待,王父請他給兒子家打電話,王立中的老婆竟聲稱不認識,保安經不住王父苦苦哀求,領他直接登門,兒媳婦閉門不見,還命令保安攆人,王父只好在小區外等候。
夜裡王立中開車回家,見父親蹲在小區入口的花壇邊,身旁擺著一隻破舊的塑料編織袋,一個髒兮兮的礦泉水瓶,形象與乞丐無異,便不問青紅皂白,大罵父親丟人,保安看不下去,上前勸解,鄰居們路過也紛紛停步指責。
但王立中毫無愧色,同他老婆立場一致,堅決不準父親進門,最後扔下兩百塊命他趕緊回老家。王父千里迢迢趕來吃個閉門羹,不敢相信自己千辛萬苦養出個六親不認的白眼狼,背上行李離開小區,一路上捏著那兩百塊邊走邊哭,想到自家小兒子當初為成全哥哥的大學夢,初中沒畢業便輟學打工,省吃儉用攢下生活費寄給哥哥買衣買書,好容易存了幾萬塊錢,本打算結婚時用,也貢獻出來給王立中付首付。如今遭難,終身殘疾,想求哥哥幫忙,竟是這般下場……
老人越想越悲,一時鬼迷心竅,爬到白居易大橋上去,幸被119救下。事件經由電視台報道,民間反響強烈,人們一致譴責王立中夫婦數典忘祖不仁不義,記者更直接跑去他家採訪,趙敏正是偶然在電視上看到那起新聞才得知了老同學的劣行。
郝質華聽到後面眼眶發紅,罵道:“這個混蛋,虧他還是高材生,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難怪人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知識分子的名聲就是被他這種老鼠屎敗壞的!你知道他父親後來怎樣了?”
趙敏說:“我給記者打過電話,他父親已經回老家了,電視台幫我找到地址,我以熱心觀眾的身份寄了十萬塊給他們救急。”
郝質華點頭:“這還差不多,你要是說你袖手旁觀,我真會把車上那些衣服撕碎了塞進你嘴裡。”
她措辭激烈,舉起杯子大口喝水,用拳頭敲擊胸膛,真箇怒塞胸臆。
趙敏掏出香煙,點著後拈著吸過一口的煙笑勸:“你這脾氣得改改,嫉惡如仇的人容易短命,看看魯迅先生五十多歲就死了,挨他罵的人大多比他長壽。”
郝質華反諷:“我可沒魯迅那麼偉大,他是道德標杆,我只算擁有起碼的良心。凡是對他人有害的東西,對我也有害,凡是對他人有益的,對我也有益。每次聽說這些惡人惡事,我都會想如果我是受害者該怎麼辦?惡人不受懲罰,好人隨時會遇害。你把王立中的電話給我,我要罵他一頓,再聯繫學友會,讓他臭名遠揚!”
趙敏摸透她的脾氣,向來敢說敢做,便拿出手機喬模喬樣查找,回說已將他的聯繫方式和通話記錄刪除了。
“那名片總還有吧。”
“扔了。”
“公司地址和家庭住址呢?”
“你還準備打上山門呀?太誇張啦,何必為那種人渣失身份。”
“我咽不下這口氣!”
郝質華心口火燒火辣,她自幼受傳統教育熏陶,家訓之一是“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也”,雖說只是平凡女流,沒有雄才大略,國家大義管不了,但路見不平仍會拔刀相助。想到跟那不孝的禽獸打過交道,她深以為恨!
趙敏遞上紙巾,撫著她的背說:“師姐,你的性格簡直得了伯父真傳,一看見你這個情形我就明白伯父當年為什麼升不了官。”
她沒被郝質華的凌視嚇住,更進一步說:“本來以伯父的資歷,當初至少能升到省廳級,做個中央委員不成問題。可惜他過分正直,非要水清無魚,至察無徒,結果青雲直落,六十退休還只是個局長。崇高的道德固然可敬,但有句話說得好,‘美德的道路窄而險,罪惡的道路寬而平’,不想變成壞人,選中庸之道就夠了,沒必要為了高風亮節捨身犯險。”
郝質華眼中射出劍光:“‘美德的道路窄而險,罪惡的道路寬而平’,這只是上半句,那個名人接下來還說‘兩條路止境不同:走後一條是送死,走前一條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我爸是沒能平步青雲,但他始終堅持信仰,從未失去做人的原則。我和哥哥們都以他為榮,因為值得驕傲的是人的品行,而不是身份。”
趙敏到底畏懼她所散發的銳氣,笑盈盈調侃:“我猜到你會是這種反應,家庭教育真是人的先天優勢,怪不得都說良好的家境更利於培養孩子的德操,就像衣食無憂的人才會追尋真理,假如喬達摩悉達多不是尊貴的王子,又怎麼能成為普度眾生的釋迦牟尼呢。”
再討論下去,這頓飯定會演變成辯論會,因此她巧妙轉移視線,避開容易產生爭議的話題。郝質華明白有些問題雙方各持己見,相互間難以說服,也自覺配合。聚餐結束後趙敏送她回家,走到家門口已近10點。
郝家處在清安一座老式別墅區,是十五年前她在紐約證券公司工作的三哥孝敬給父母養老的,父親郝辛為官廉潔,作風儉樸,認為住在這種地方有損清譽,一直不肯搬家。房子便長期閑置,近年他夫妻年事漸高,原先住的宿舍樓樓層太高,攀爬起來已覺吃力,只好服老遷居,郝質華回申州後也被招來同住。
三層高的聯排三口人住寬敞有餘,外部環境也整潔清幽,只是內部條件極為簡陋。搬家時郝辛以節約為本,堅決不找裝修公司精細裝潢,隨便雇幾個工人粉刷牆壁,打掃乾淨後直接入住。
走進家門,經過老舊掉漆的鞋櫃是一間空空如也的大門廳,右拐是更開闊的客廳,水泥地面裸露著,一套組合沙發、電視櫃、幾把舊藤椅是此處全部陳設,頭頂懸掛葉片泛黃的老式吊扇,只在三伏天里運轉,郝辛覺得冷暖寒暑乃自然規律,人本該順應自然,因而普及大眾的空調至今與他們家無緣。好在郝質華不怎麼怕熱,冬天實在凍得受不了便靠電爐取暖,習慣之後也不覺難熬。
郝辛還沒休息,坐在沙發上看書,他今年七十五了,黑頭髮沒剩幾根,梳大背頭也遮不住頂上的頭皮。曾經180的身高也縮減到了173,人說有錢難買老來瘦,他不用花錢自來就瘦,年輕時像挺拔的白楊,現在是清癯的老梅。眼睛小了些,皺紋多了些,帥字已成了斷線風箏,但也不像某些老頭兒丑得礙眼。一幅長方形黑框眼睛戴了二十年,只更換了老花鏡片,身體里的零件也都還完好,偶爾傷風咳嗽,吃點葯就能對付。
郝質華每天都會感謝上蒼,父母身體健康就是對她最大的恩惠。
“爸,我回來了,媽呢?”
她走向父親,父親也合上書本向她招手。
“你媽去參加她們那個老年舞蹈團的活動,還沒回來。你過來,我跟你說個事兒。”
郝辛拿起手機,翻出一個號碼。
“路廳長的愛人蔣桂仙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市生物科研所的研究員,跟你一樣大。蔣桂仙幫你跟那小伙約好了,周一下午下班後先見面吃個飯,聊一聊,合適的話再繼續交往。”
郝質華的心情立時濺滿墨水點,精明的臉染上苦惱。
“爸,我這半年都相五次親了,累死我了,能不能暫時擱置這個項目啊?”
郝辛鼓勵道:“鞋要試著買才知道合不合腳,要成功就得有行動,你不勇於嘗試,怎麼能取得好的結果?”
“那緣分也不能強求啊,算命的說我今年沒正緣,有也是爛桃花。”
“你怎麼好的不學,跟你媽一樣去搞封建迷信,我們是唯物主義家庭,別信那些歪理邪說。”
郝辛一堅持,郝質華便放棄抵抗,她知道父親是為她著想,她也很尊敬父親,盡量順著他的心意行事。
郝辛叮囑:“暫時別跟你媽說,你媽跟蔣桂仙不對付,我是背著她和蔣接頭的。”
他那嚴肅緊張的神色令郝質華失笑:“您還搞成地下工作了,我也不喜歡蔣阿姨,那麼老了還跟交際花似的,還是朵大喇叭花,您求她給我找對象,她一準到處跟人說。”
“只要事情能成,說就說去吧,就當她是喜鵲,四處報喜。”
“您別抱太大希望了,好事通常都不出門,壞事才傳千里呢。”
她正要上樓,大門開了,清脆的腳步聲送來她的母親林惠——一位風華絕代的老太婆。
“質華,你剛回來嗎?跟你說,你媽今天可是出了大風頭了。”
林惠臉上除了一組清晰的“三八線”,沒有明顯的皺紋,依然茂盛的頭髮染得烏黑油亮,皮膚白白凈凈,五官也沒怎麼走樣,而且很會穿衣化妝,雖說不能形容成養眼的花朵了,起碼也是株美觀的盆栽。
她換好拖鞋,將提包隨手扔在沙發上,接過郝質華遞來的白開水,痛飲半杯,暢快道:“今天我們團演出時跳那《白毛女》,全團三十幾個人劈叉都沒劈成功,就我一人成了,有的隊員還比我小十來歲呢,韌帶都沒我年輕。”
郝質華笑道:“那當然,您是專業的嘛。”
林惠是申州舞蹈學院的民族舞老師,退休二十年仍練功不綴,身材保持得很好,除了肚皮上的肉鬆了些,背影體態都不輸年輕人,連郝質華也沒她那麼玲瓏的曲線。
郝辛不像女兒為母親自豪,看到老婆的嘚瑟勁兒,擔心她樂極生悲,提醒:“你悠著點吧,都七十的人了,別為了出風頭把自己搞成殘廢。”
林惠轉向他,笑臉變黑臉。
“你就咒我吧,見面沒點好的,只會說喪氣話。”
郝質華替父親辯解:“媽,爸是擔心您。”
誰知母親語出驚人。
“我要他擔心,他先擔心擔心自個兒吧,哪天走在路上吃槍子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爸又怎麼了?”
“他聽說水務局那個陳處長的兒子結婚,在半島酒店大擺宴席,十六輛法拉利開道,紅包收了幾百萬,就寫材料向紀委實名舉報。現在陳處長已經接受調查了,這兩天不停有人打匿名電話到家裡來罵你爸,搞的我上街買菜都提心弔膽,今天活動要不是去的人多,我還真不敢出門。”
林惠說完不停拍胸口,張大嘴巴深呼吸,佩服自己完成了一次冒險。
郝辛剛正耿直,在任時就經常因此得罪上下級,實名舉報的紀錄也是數不勝數,外界對他的評價毀譽參半,有人誇他是當代海瑞,有人罵他是攪屎棍。
郝質華欽佩父親正直敢言,可考慮到老年人不適合玩蹦極,她也覺得父親太莽撞了,微責道:“爸,您怎麼又幹這種事。”
林惠怕女兒擔心,憋了好些天,這時打開天窗正好發泄,盯著那惹是生非的老頭子,像在嫌棄難以處理的巨大廢品。
“都退休十幾年了,享點清福哪點不好?非干這些上房揭瓦的事,我跟你說我們家的人遲早都被你連累死。”
郝辛被妻子鄙視了幾十年,早免疫了,邊看書邊直抒胸臆。
“我是個共、產、黨、員,就算退休了,肩上的責任還在,對這些違法亂紀的行為不能熟視無睹。中央下過好幾道文件,幹部子女的婚事必須低調從簡,他陳有昌這麼干就是違紀。”
“外面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別人都不說,就你積極!人家陳處長又沒得罪你,跟我們家無冤無仇,你何苦去毀人家的前程。”
“我這人從不報私仇,但涉及到黨紀國法,絕不留情。我們的政府需要廉潔自律的官員,像陳有昌這種人就該嚴懲,只是個處長就這麼囂張,要是手握重權那還了得?”
“你就不怕人家報復你?”
“我受過的報復多了,多他一個也不壓秤。”
“你是快進煙囪的老頭子了當然不怕,可孩子們怎麼辦?質華還在我們身邊呢,萬一人家找她麻煩怎麼辦?”
郝質華擔心父親的安危,但從來不願父親因為顧惜兒女違背原則,插話安慰母親:“媽,沒那麼嚴重,申州是一線城市,法制健全,量那陳處長沒那個膽子。”
無論民間用多麼誇張的說法渲染當前國情,她都堅信邪不勝正,假如連申州這樣的國際大都會都成為犯罪分子橫行無忌的舞台,這個國家豈不全亂套了。
林惠不像父女倆這麼樂觀,來回指著他們數落:“你們還真別不信邪,出了事哭都來不及。你爸純屬腦子有坑,你要舉報匿名也行啊,他還非得自報家門。”
郝辛低頭掠過眼鏡框瞪視妻子:“那干虧心事的都敢大搖大擺招搖過市,我這舉報的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我相信我們的黨組織是公正嚴明的,一定會懲治腐敗分子,給民眾一個交代。”
“對敵鬥爭得講究策略,那解放前我們黨都像你這樣跟反動派硬杠,革命火種早被扼殺在搖籃里了。”
“你都知道那是解放前,如今建國都快七十周年了,人民早已經當家做主,懲惡揚善還需要偷偷摸摸嗎?”
林惠清楚丈夫的脾氣,只能挖苦休想說服,煩躁地揮揮手:“不跟你說了,你是可惜晚生了五十年,五十年前你可能是先進分子,現在你就是個惹禍的兜兒,我恨不得跟你劃清界限!質華,往後離你爸遠點,出去也別對人說他是你爸,免得被他連累。”
郝質華長這麼大,在父母身邊時幾乎天天看他們吵架,景象雖然激烈,但破壞性微乎其微,就像重慶人和成都人打嘴仗,吵完又攜手去火鍋店大快朵頤,爭吵只是他們相互溝通的方式。
她不慌不忙當和事佬:“媽,您又開玩笑。說了多少次,家人之間也得注意分寸。”
林惠指著專心看書的丈夫:“你只叫我注意分寸,那你爸注意了嗎?自從嫁給他以後,我這心肌變得比肱二頭肌還發達了,都是被他練出來的。”
“那還不好,所以您身體這麼健康也有我爸的功勞。”
“就知道向著你爸,缺心眼的孩子,怪不得會被人騙。”
母親無意中的責備彷彿抹布擦去郝質華的笑容,郝辛猛然抬頭,目光比吵架時凌厲了十倍。
覺察到失誤的林惠頓顯慌亂,摸摸頭上的髮捲,拉住女兒的手,慈藹微笑:“好了,時候不早了,快上樓洗澡睡覺吧。”
郝辛也說:“你媽在外邊瘋了一天,腦子和嘴都不聽使喚了,別跟她一般見識,去睡吧。”
父母語氣都很小心溫柔,猶如兒時生病發燒時為她擦汗的毛巾。
郝質華乖乖點頭,向父母道晚安後上樓,推開卧室門時,收到一條簡訊,是貴和發來的。
“尊敬的郝所,今天聽了您的話,心情大為好轉,您是位正直負責的領導,我決定跟著您好好乾,請多指教。”
她面容舒展,這條“心情好轉”的簡訊來得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