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和醒來時大腦還處於待機狀態, 只能執行基本的生活指令,比如小便、刷牙、洗澡, 蓬頭宛如花灑澆灌著他, 記憶的枝丫漸漸舒展,當冠幅完全展開, 他的膽子霎時被那些恐怖的枝幹壓碎了。
昨晚我好像在路邊強吻了郝質華!
身上的大小青腫也隨之有了存在感,鮮活表達受害者當時的憤怒,他知道那只是海嘯發生的一瞬間, 更多後續災難還在前方。
完蛋了!我會被那女人殺掉的!
他裹上浴袍逃回房間,像沒頭的蚱蜢瞎蹦躂,後來想喝水冷靜,神昏意慌中按下了開水開關,接好後又不知冷熱地往嘴裡倒, 被燙得摔杯跳腳。
今天絕對不能上班, 先請個假再說。
他打電話給趙國強, 謊稱昨晚感冒,現在發燒到四十度,讓他幫忙請假。
這時佳音來了, 敲門問他是否起床了。他自覺是個在逃的通緝犯,倉皇地鑽回被窩, 強裝鎮定地請大嫂進來。
“貴和, 你不舒服嗎?”
“我剛剛洗完澡有點頭疼。”
“大概感冒了,能請假嗎?”
“我已經請過了。”
“那今天就呆在家裡好好休息吧。”
他還沒打發走佳音,千金也來了, 站在床邊嘲笑他:“我們家的醉鬼終於醒了,昨晚喝了多少啊,還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嗎?”
這點貴和也很想知道,聽他反問,佳音說:“是你一個女同事的媽媽開車送你回來的。”
“女同事的媽媽?”
千金補充:“她還說那女同事為了送你,被交警抓住,駕照都給吊銷了。”
貴和的記憶更完整了,恐懼也上升到新的高度,不止強吻還給上司造成了其他重大損失,這梁子絕不是再挨頓打能抵消的。
佳音見他抱頭不語,提醒:“回頭得好好跟那同事道個歉,現在考駕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貴和彷彿棍棒加身,一直躲到棉被底下,不停喊頭疼,佳音真以為他病得不輕,給他泡了杯抗病毒沖劑,讓他安靜地卧床休養。
千金對此事疑惑多多,想和大嫂好好討論,誰知佳音下樓不久接到友誼中學校長的來電,請她立刻前去面談。她懷疑女兒又闖禍了,出門前審問一番,珍珠堅決否認,她換班後在校生活很平順,不知為什麼會被校長盯上,還安慰母親興許是好事,說不定某個節目組看上了她,想邀請她參加演出。
兩三個鐘頭之後美帆收工回家了,見千金和珍珠在廚房摘菜,便換好衣服過來幫忙。以前她不喜歡每天經營家務,賽亮不回家就懶得開火,現在住在婆家和大嫂小姑子一起做事,漸漸重新找回了烹飪的樂趣,做飯的過程中能還和家人交流,也讓她感到了生活的溫馨。
珍珠很關注二嬸的工作,問她新戲籌備是否順利,曲子譜好了沒。
美帆笑道:“哪有那麼快,第三幕就卡住了,昨天有幾句折騰了一整天呢。”
一個戲劇劇本的誕生需要很多環節,遠比普通的影視劇本艱難,這是她復出後的第一個作品,更得精益求精。昨晚在那作曲家的工作室待到晚上10點,今天對方說找不著靈感,提前收工,照這樣的進度看,春節也不能休息,否則趕不上原定的籌備進度。
珍珠央求她先唱一段譜好的戲文,她很期待二嬸的演出,就盼能先睹為快。
美帆讓她再耐心等等:“我還沒琢磨好唱腔,等理清思路了再唱給你聽。”,轉頭問千金:“貴和今天沒上班嗎?今早我聽勝利說他昨晚喝醉了,剛才在客廳碰到小勇,說他三叔到現在還沒起床,他到底喝了多少,醉得那麼厲害?”
千金癟嘴:“他好像感冒了,一直躺著起不來,午飯也沒吃。”
珍珠向二嬸介紹詳情:“聽說昨天是他一個女同事的媽媽送他回來的,我真想知道那女同事是誰。”
美帆也被吊起胃口,讓她再說細緻點。
“那女同事開車送他,大概因為酒駕被交警攔下了,只好讓她媽媽送三叔回來。對了,姑姑,您問三叔他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了嗎?被誰打的?”
她越說美帆越好奇,問千金:“貴和被人打了?嚴不嚴重啊?”
千金說:“都是些皮外傷不礙事,他說他記不清了,可能是不小心碰傷的。”
珍珠不像姑姑那麼好糊弄,質疑道:“那怎麼能是碰傷呢,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美帆分析可能是喝醉以後和誰起了摩擦,這種事很常見,當成尋常的耍酒瘋就好,不必太在意。
珍珠想到昨晚貴和的狼狽情狀,同情似春草滿天涯。
“三叔真可憐啊,幸好是跟我們住一塊兒,要是還跟以前一樣單住,像昨晚那樣喝醉了回家沒人照應,興許會有生命危險。我上次看新聞一個單身漢就是醉酒以後獨自在家被嘔吐物給嗆死的。”
千金認為她的關心很切題。
“你三叔是該找個女朋友了,前天大哥不是說給他介紹了一個很不錯的姑娘嗎?但願能成。”
“可三叔說那姑娘家太有錢了,他不樂意。”
“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和有錢人結婚壓力大,尤其是男人娶了有錢人家的女兒感覺就像倒插門。要是對方家通情達理還好,不然有的是氣受,你看你二叔……”
發現感慨的選材不對,千金急忙捂嘴,可是美帆已像漏空的沙漏看不到半點笑容。
“千金,你就不能專心討論一件事嗎?幹嘛總要發散到我們家?”
千金以前常跟二嫂爭閑氣,後來發現她和二哥夫妻生活失調,對其深感憐憫,再遇爭端便主動退避,憨笑道歉:“不是,我說錯了,其實我是想拿我自己的經歷打比方,嫁給有錢人真的很不舒服,結婚頭兩年我真有過不下去的感覺,我公公婆婆還算明事理,燦燦他爸更不用說了,就這樣我都覺得壓力大得要死,更別說其他情況不如我的人了。”
說著拿珍珠分散對方注意,假做嚴肅地警告她:“珍珠你以後千萬別嫁入豪門,只會狗刨式的人最好待在淺水區,游到深水區很可能會被淹死。”
珍珠的自信像千瓦燈泡晃得刺眼。
“放心吧姑姑,我會先把自己變成豪門再找個配得上我的男人。”
話尾被母親促急的跫音踩住了,只見佳音怒沖沖走來,臉上煞氣瀰漫,似被魔神附體,揪住女兒的髮辮,一個耳光打得在座三人全懵了。
珍珠尖叫著跳起來,責問母親為何施暴。
美帆本能地起身護住她,埋怨佳音:“你這是怎麼了?幹嘛一回來就打孩子!”
一向擁護大嫂的千金也改變立場,驚愕地瞪著她:“大嫂,這次真是你過分了,她做錯什麼了?你好歹說清楚再動手啊。”
佳音臉綠得像擱了三晚的陳菜,下嘴唇微微顫抖,上面咬痕猶存,目光似鐵釘牢牢釘在珍珠臉上。
“你這丫頭要翻天了,瞞著大人干那種事!”
她拉開椅子坐下,隨便拿起一人的茶杯滋潤乾燥的口舌,在美帆千金催促下忍怒細說。
“今天她們校長找我談話,說她在網上當什麼娛樂主播,長期收觀眾的打賞,前不久有個12歲的小男孩偷偷用父親的銀行卡連續給她打賞了10萬塊。現在人家家長告到電視台去了,電視台通過調查找到學校,校長讓我趕緊想辦法解決,要是鬧大了就只能開除她。你說,你為什麼幹這種事!”
旁人聽後便能理解她的心情了,如今女主播在大眾心目中的印象已快與外圍女之流並肩,不但難登大雅之堂,還有藏污納垢之嫌。
千金扭頭質問珍珠:“你去當主播了?就是那種在網路平台上開直播視頻,賣唱耍寶的女主播?”
感受到姑姑的驚怒,珍珠咬牙不語。
美帆也焦心追問:“那種工作只有成年人能做吧,你是怎麼通過平台審核的?”
事情曝光,珍珠也不再費心隱瞞,坦言用了姑姑的身份證註冊。
千金瞠目結舌:“上次你說借我的身份證開通遊戲賬號,結果是去申請當女主播了?”
“我還用您的名義辦了張銀行卡,直播的收益都是打到那張卡里的。”
“你可真會動腦筋啊。”
佳音又氣得想動手,被美帆拚命按住,便厲聲怒斥:“人家都說那不是什麼正經工作,我看過很多負、面、報、道,其中還涉及犯罪,真沒想到我的女兒也會摻和進去,你要把我和你爸爸的臉全丟光才甘心,是不是!”
珍珠忍耐許久終於爆發了,尖嗓子登時蓋住母親的女中音。
“媽媽您別冤枉人,大部分主播都在正正經經賺錢,我們學校也有不少女生在玩,我是聽她們介紹才加入的。”
“你玩兒什麼不好,非要出去丟人現眼?”
“她們說當主播能賺錢,我想試試自己行不行,而且我從沒幹丟人現眼的事,每天直播都在唱戲,也算為弘揚越劇做貢獻。”
“弘揚越劇會搞得人家傾家蕩產嗎?那小男孩的父母都是外地來打工的,每天靠收廢品養家糊口,你一下子騙了人家十萬塊,這是謀財害命!”
“我哪兒知道他只有12歲啊,又不是我用槍指著他逼他打賞的,怎麼能說騙呢?就是警察來了也怪不到我頭上!”
“你還有理了!”
佳音有如失靈的高壓鍋爆炸了,推開美帆站起來,打開櫥櫃拿出雞毛撣子追打珍珠。躲在門外偷看的英勇慌忙跑來抱住母親的腿,仰頭哭喊:“媽媽別打姐姐,姐姐是想給我買遙控汽車才去掙錢的!”
佳音又受一道刺激,驚訝地抓住兒子。
“你早知道她當主播的事?為什麼不告訴媽媽?”
英勇哭得像發條快鬆掉的機械玩偶,斷斷續續抽泣:“我答應了姐姐要保密。媽媽,您別打姐姐,要打就打我吧。”
他是水做的乖寶寶,他的姐姐卻是個鐵核桃,母親的凶蠻似榔頭,越砸她越反彈得厲害,上前拽住弟弟後領拉到一邊。
“你又沒犯錯,幹嘛替人挨打,走開!”
轉身與母親正面硬杠。
“媽媽,您要打就打,打死我也不認錯!”
美帆抱住她往回拖,叫苦道:“你這孩子別犯倔啊,先解決那小男孩的事,不然被學校開除了可怎麼辦。”
千金也讓她先歸還打賞費,免得大過年還害得人家家宅不寧。
珍珠願意還錢,但得先向他們說明其中的規則。
“觀眾的打賞我只能得到30%,另外70%是平台收的,總不能全讓我還吧。”
這道難題在場無人能解,商量後決定晚飯時向專業人士諮詢。
賽亮就是這個家的法律顧問,晚飯時人們向他細述始末,指望峰迴路轉,他的回答卻在原地踏步。
“這事沒法解決,觀眾去平台消費完全出於自願,平台既沒強迫也沒涉及詐騙,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美帆疑惑:“可那孩子才12歲,還未成年啊。”
12歲以內的未成年人殺了人也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照此看來,擅自用父母錢打賞主播也當屬無效行為,理應追回錢款。
賽亮做法律諮詢每句話都是真金白銀,不能問家裡人收費,只好當成廢銅爛鐵拋售。
“法律規定8周歲以上的兒童具備限制民事行為能力,可以進行與他的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活動,花錢打賞主播也屬於這種活動範疇。但這不是問題的重點,你們說那男孩是用他父親的手機註冊賬戶,打賞也是通過他父親的網銀,那麼平台在辯護時完全可以說這一系列操作是他父親進行的,原告要是沒有切實證據證明是孩子註冊網站進行了打賞,打官司也只能輸。”
勝利鬆了口氣:“這麼說珍珠也可以不還錢了?”
“理論上是這樣的。”
佳音可不敢要這昧心財,忙說:“怎麼能不還呢?校長說這事對學校影響太壞,搞不好要開除。”
珍珠贈母親白眼:“他那是嚇唬您,當主播又不違法,他敢開除我我就去教育局告他。”
“你還敢犟嘴!”
千金按住惱憤的大嫂,向眾人轉播她的調查報告:“我剛剛查了一下新聞,現在這樣的事還不少呢,前不久也有一個12歲的小女孩偷偷用她爸爸的支付寶給一個男主播打賞了10萬塊。”
看來這不是一起個案,已成為屢見不鮮的社會現象。
美帆繼續詢問珍珠細節:“珍珠,你認識那男孩嗎? ”
珍珠一臉晦氣:“我怎麼可能認識他呢,要知道是12歲的小屁孩,我也會阻止啊。”
“他為什麼給你打賞那麼多錢?”
“他說喜歡我跟他說謝謝的樣子,覺得很開心很幸福。”
這說法令人震驚,千金將信將疑:“這孩子該有多空虛啊,一個陌生人的關注就讓他幸福了。”
賽亮聽後也有感而發,說他們事務所最近遇到不少這樣的案子,最高的打賞了45萬。
“天啊,那家長還不瘋掉?錢能要回來嗎?”
美帆怔愕地注視丈夫,稍微代入對方父母的心情就感到窒息,錢是小事,但做這種糊塗事那孩子的智力實在堪憂。
賽亮搖頭:“多半要不回來,只能花錢買教訓。孩子沉迷網路直播幾乎都是因為寂寞,喜歡被人陪伴的感覺。一般網路主播都有比較固定的直播時間,每天定時和粉絲見面,看到評論區的留言評論和問題後會立即口頭回復互動,收到禮物也會及時感謝。
對觀眾提出要求,主播們會盡量滿足,從而讓用戶有了參與感。觀眾們都在做同樣的事,彼此之間還能交流看法,不僅打發了無聊,消耗了多餘的精力,還能得到信息、陪伴、填補空虛,這種社交形態能緩解孩子們的在家庭中的空虛感和孤獨感。
現在很多父母忙於生計,沒空陪孩子,很多家庭夫妻不和親子關係差,導致家庭氛圍惡劣,孩子們在家得不到關心和存在感,就會去網路世界尋找滿足,而家長對自己手機和支付賬號監管不力,又給孩子們製造了私自花錢的機會,說到底大部分責任都在父母。”
他邊吃飯邊分析,這些想法已在他心裡存了好些天,說真的他現在很慶幸自己沒孩子,當今社會就是個深不見底的大染缸,像他這種工作忙碌,無暇教導子女,妻子又多愁善感,缺乏成熟頭腦的家庭很不利於子女心理成長,多半也會養出這種敗家的禍害。
勝利見塵埃落定,向珍珠打聽她的生意經,問她什麼時候開始直播的?賺了多少錢了?
珍珠嘴犟,但供詞都屬實。
“只做了一個多月,賺了三十來萬吧。”
勝利不無羨慕地驚嘆:“真夠可以的啊,都快趕上印鈔機了,難怪你最近都不去廣場上練功了,是不是每晚都躲在房裡直播啊?”
美帆也很吃驚:“原來當主播這麼賺,怪不得那麼多人搶著干。”
“我是特別受歡迎的那種,那個網站的當紅女主播都沒我漂亮,節目也沒我有特色,所以我的粉絲漲得快,觀眾也大方,那平台還想跟我簽明星約呢。”
看到女兒驕傲的神情,佳音比長針眼還難受,呵斥:“你還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趕緊把那個賬戶給我註銷了,再敢去搞直播我就打斷你的腿。”
珍珠已決心捍衛主權,寸步不讓道:“媽媽您別動不動惡狠狠威脅我,我到現在也不認為我做了錯事,您不能老仗著母親的權威打壓我,那樣我也會反抗的!”
以母女為中心的糾紛即將展開,秀明回來了,快步走進廚房,彷彿一隻撲滅失火油鍋的鍋蓋。
“怎麼了,又在吵什麼?”
珍珠躲到父親身後,先聲奪人:“爸爸,媽媽又想打我。”
秀明照既定程序運行,不加分辨地數落妻子:“你是犯了打孩子的癮嗎?一天不難為她就不舒坦?”
佳音這會兒當他是養細菌的培養皿,火把似的燎上去。
“你只會無條件慣著她,先問問她都幹了什麼吧。這丫頭在網路平台當女主播,惹出大亂子,學校都想開除她了!”
聽完七嘴八舌的供訴,秀明的腦袋還淹沒在困惑里,皺眉道:“你們能不能先給我解釋一下這個女主播具體是幹什麼的?”
勝利口齒靈便,酷愛八卦,最喜歡擔任NPC類解說員,熱心地湊到大哥身邊。
“如今不是有很多能與觀眾互動的視頻網站嗎?一台電腦、一個電容麥克風和一個高清攝像頭就能完成操作,女主播在網站上發布視頻直播秀,直播過程中與觀眾交流,觀眾如果對直播感興趣或是很滿意就會送禮物,這些禮物都能在網站兌換成現金,變成實際的收益。說白了就跟古代那些在酒樓賣藝的歌女舞女差不多。”
珍珠大怒,兩根指甲在他胳膊上種下一顆紅櫻桃。
“小叔你胡說什麼,我才不是歌女舞女!”
勝利忍痛揉搓傷處,氣惱反駁:“性質不都差不多嗎?你別不承認,那些觀眾里肯定大部分是好色猥瑣男,看你長得漂亮才來圍觀,你以為他們真喜歡聽你唱戲啊,還不是來過眼癮的,心裡不知怎麼意淫呢。”
“你再胡說八道別怪我翻臉!”
勝利剛一躲,佳音便站出來當盾牌,昂著頭指責女兒:“勝利說的沒錯,正經人哪有閑功夫上網看那種鬼直播,你還是個高中生,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面前拋頭露臉,被親戚朋友知道了,我和你爸爸的臉往哪兒擱?”
“觀眾本來就包括三教九流,都像您這麼忌諱,那些影視演員都別演戲了,多的是不三不四的人看電視電影,上一次熒幕他們的清白就全毀了!”
“你還敢嘴硬!她爸,你不管管她?真想讓人家說我們的女兒靠出賣色相換錢?”
母親今天占著天時地利人和,鐵了心不給她翻身的機會,珍珠鬥不過,賭氣跑回卧室。秀明火鉗子修表難下手,賽亮退場時給他提了個建議。
“大哥,你最好還是別讓珍珠繼續當主播了,這事本身沒什麼,但是記者都已經調查到她的學校了,說明她的學校和家庭住址等個人信息已經泄露了,這可是個危險情況。前不久我才聽一個同行說他有位委託人的老婆因為當女主播陷入糾紛,個人信息流失,最後犯罪分子潛入家中,把他老婆和兒子女兒全殺害了。你可得讓珍珠當心啊。”
家裡那些吃飽了撐的矛盾他不會管,這種關係人身安全的要點還得提一提。美帆明白丈夫插手的都不是小事,也向秀明強調:“是啊大哥,如今網路上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要是讓珍珠那些粉絲知道她的個人信息,沒準會對她不利,你千萬得重視。”
秀明在他們點撥下尋到路徑,換好衣服來到女兒房裡,珍珠正躺在床上看書,以為父親是來當說客的,忿忿將小說蓋在臉上拒不理睬。
秀明坐到床邊,握住女兒的手掂了掂。
“珍珠,和爸爸談談好嗎?”
珍珠悶聲悶氣道:“爸爸也想批評我?我真做了丟臉的事?”
她很少對父親耍性子,這是怨氣積累到相當程度才有的異常反應。
秀明和佳音相反,女兒產生對立情緒,他都會自覺地往內在找原因。對她當主播這件事他已認真分析過,得出的結論就是:
“這事不能怪你,都怪爸爸。”
珍珠挪開書本,奇怪地望著他:“為什麼這麼說?”
“……是爸爸太無能,掙不到大錢,讓你得不到物質滿足才會想到去當女主播賺錢,爸爸真的很內疚。”
父親垂頭喪氣地望著地板,顯見得是發自內心的自責。珍珠慌忙坐起,堅固的戰線鬆散了。
秀明深刻反省:“爸爸已經很努力了,可能力有限,運氣也不好,一直不能成功,害你在最需要栽培的年紀得不到父母的輔佐,爸爸也希望自己能趕快有出息,可是這個想法要實踐很不容易,你沒耐心等待我可以理解。”
他的不得志被女兒襯托得最明顯,鎮上人人都知道他有個頂漂亮的女兒,從小長得像公主,他深愛她,卻沒能力為她提供公主應有的生活,總覺得太虧待她了。
珍珠最不忍見父親消沉,心疼地坐過來搭住他的肩膀,急著哄:“不是的爸爸,我從沒怨過您,您對我夠好了,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她越哄秀明越嘆氣:“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很沒用,別的不說,要是有錢早就給你請專業的越劇老師,幫你備考戲劇學院了,爸爸真對不起你啊。”
“爸爸,我靠自己也能考上戲劇學院,您別背思想包袱。我當主播也沒別的心思,就想看看我能不能像別人那樣賺錢,順便給自己攢點名氣,以後興許用得上。”
“真的?”
“您不喜歡我以後不幹就是了。”
現在父親的心情比什麼都重要了,珍珠說話打開電腦,要當著他的面卸載那個網站。秀明欣慰地摸摸她的腦袋:“那主播你先別幹了,你二叔說那樣容易暴露個人信息,要是被壞人盯上會有危險。我們又不能像明星雇保鏢二十四小時保護你,還是以安全為第一,不然爸爸會整天擔心,沒法專心工作了,你說好嗎?”
“好,那我先關閉賬號,等以後再說。”
“那小男孩給你的十萬塊也全部退給人家。”
對此珍珠仍有不甘:“爸爸,那十萬塊我只得了三萬,還交了好多稅呢,總共到手才兩萬多,其餘都被網站拿走了,憑什麼都讓我還啊。”
秀明好言相商:“那孩子家裡困難,父母掙錢不容易,十萬相當於他們全部積蓄了。你想,要是他們家為這筆錢鬧到家破人亡,你得擔多大罪過?錢是身外之物,怎麼都比不上良心安穩重要。你就還給他們吧,要不爸爸替你還。”
“……哪兒能讓您還啊,還是我自己還吧。我本來還想攢夠五十萬給您換輛新車,免得您老開那輛破車遭人家白眼,這下泡湯了。”
女兒不經意地道出孝心計劃,比參湯更滋補,秀明感動地摟住她的肩膀,心裡又酸又甜。
“我的好閨女,有你這句話,爸爸開一輩子破車也知足了。”
珍珠笑嘻嘻拍拍他的手背:“爸爸您可千萬別這麼說,您要堅信您今後一定會發達,讓我做千金小姐,嫁給姑父那樣的男人。”
秀明淋了一瓢冷水,正色反對:“幹嘛嫁他那樣的啊,我們眼光不能那麼低。”
珍珠納悶:“姑父那樣的還不行?那您眼光太高了。”
“他本來就不行,心機重城府深,擱舊社會就是個賣大力丸和狗皮膏藥的,嫁給他遲早被算計,不行,我不答應。”
“好好好,以後等我有了男朋友一定先讓您審核,等您亮了燈才通過。”
父女和談圓滿成功,秀明去廚房吃飯,佳音遞碗時問他珍珠目前態度如何。
聽丈夫說女兒已經關閉賬號,說好明天由他陪同去學校見記者,聯繫那家人還錢,她表示懷疑。
“她這麼輕易就答應了?”
妻子的態度讓秀明很不舒服,責備:“這又什麼好奇怪的,那孩子辦事乾脆,像我,好好跟她講道理沒有不聽的,只有你才把她想那麼壞,老是冤枉她。她說想攢夠五十萬給我換輛新車,多孝順啊,聽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佳音早知道這對父女的腦迴路相似,又都與她缺乏默契,忍不住酸溜溜嘲諷:“是夠孝順的,你的貼心小棉襖嘛。”
她走到洗碗槽邊,龜縮一天的貴和出現了,看上去仍舊面無人色,問她:“大嫂,您認識鎮醫院的人嗎?能不能請那兒的醫生給我開張證明,我想跟單位請幾天病假。”
公司規定臨時請假只能請一天,申請病假必須有醫生出具的證明。
佳音以為他病得厲害,想送他去醫院,他卻聲稱自己沒病,只是不想去上班。
秀明質問他是不是又和領導鬧矛盾了,他支支吾吾開不了口,這加深了佳音的疑惑,走近問:“昨天到底是哪位女同事的媽媽送你回來的?”
他眼神閃避,側著身子只讓她看半邊燒紅的臉。
“估計是郝所她媽,昨晚我是跟她一塊兒喝酒喝醉的。”
佳音大驚,忙問:“她媽媽說她的駕照被吊銷了,這事你知道嗎?”
“大概知道一點。”
“到底出什麼事了?昨天你還被人打了是嗎?誰幹的?”
“也是那女的。”
“她為什麼打你啊?”
貴和如同掉進荊棘叢,扎了滿身的刺,抱著頭雙腿亂蹦。
“大嫂您別問了,總之幫我想想辦法,我得避幾天風頭。”
秀明讓他別打歪主意:“你又沒病,人家醫生也不敢給你亂開證明啊,要不你脫光了出去跑兩圈,把自己凍病了再去醫院。”
“大哥你就會出餿主意!”
貴和捧著煉丹爐般七竅冒煙的腦袋奔跑上樓,樓道里突然響起他的慘叫和重物跌落的聲音,秀明和佳音趕緊前往查看,只見他斷線木偶似的爬在一至二樓的樓梯拐角處,拖鞋搭在腦門上,臉不停抽搐,喊媽的力氣都沒了。
家人趕緊他送去城裡的醫院就診,忙亂到深夜方回。
這一跤說來幸運,那麼陡的樓梯上滾下來只磕裂了兩根肋骨,他渴求的醫生證明到手了,忙收買侄女替他向上司請假。
珍珠辦事伶俐,電話撥通後鎮定自若地向郝質華問好。
“郝所您好,我賽貴和的侄女,上次見過面的,不知您還有沒有印象。”
郝質華態度還算溫和,問她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三叔昨晚喝醉酒不知被誰打了,今天一直胸口疼,去醫院檢查大夫說他右肋輕微裂傷,得在家休養幾天,希望您批准,等他上班時會補交醫生證明的。”
“……知道了,你讓他好好休息吧。”
放下手機,郝質華心緒波動,今天貴和稱病請假她還沒放在心上,此刻聽他受傷,不禁起了聯想,疑心是不是她昨晚那通拳腳造成的。
郝辛恰巧敲門進來,說有事問她。
“昨晚那個賽貴和跟你什麼關係啊?”
郝質華頭顱脹大,閉眼按壓睛明穴。
“爸,這話今早媽已經問過了,您想知道可以去問她,別再讓我重複好嗎?”
“你們真的只是同事?”
“不然呢?他比我小十歲,就是個小弟弟,有時遇到麻煩會跟我訴個苦什麼的,我看他平時踏實能幹,像個正經人,所以才當做朋友來往,但關係真的很普通,除了公事都不聯繫。”
“那他昨晚還敢那樣對你。”
“他喝多了,聽說交警要吊銷我的執照,可能一時著急才想出那個鬼點子,我當時都氣懵了,稀里糊塗揍了他一頓。剛才他侄女來電話,說他肋骨裂傷,要在家休養幾天。”
郝質華無意中透露了額外的信息,郝辛本已穩定的心立刻起了拋物線。
“那肯定是被你打傷的,肋骨裂傷可不是小事,他要是去派出所告你,你要負刑事責任。”
這話剛好被前來送水果的林惠聽到,忙來追問,得知此情比丈夫更驚慌。
“這可不得了,他要是去告你可怎麼辦啊?”
郝質華被他們說得沒譜了,自言自語道:“沒這麼嚴重吧,我還沒找他算賬呢,他憑什麼告我?”
林惠提醒她分清輕重,在外人看來,打人至肋骨骨折和比被輕微的猥褻情節嚴重,就算對方不追責,傳到公司也會對她的工作造成不良影響。
她說話就提出解決方案:“我看要不這樣,媽陪你去他們家看看,你好好跟他賠個不是,再把那醫藥費結了,看能不能私了。”
郝辛贊同:“你媽這主意不錯,不管誰對誰錯,你打傷了人就得負責,爸陪你一塊兒去。”
郝質華不願再勞煩老父母,決定明天下班後獨自辦理此事。
第二天晚上8點,她乘車來到長樂鎮,在超市買了些營養品找到賽家。佳音開門時覺得她很眼熟,沒敢馬上確認,郝質華主動行禮:“您好,我是賽貴和的同事郝質華。”
佳音連忙將這位意想不到的貴客請到家中,珍珠在院子里澆花,得到這封雞毛信,遽然飛奔至四樓向三叔報信。
貴和魂不附體,昨天他讓侄女謊報軍情,妄圖用苦肉計抵消前晚的冒犯,萬萬沒想到郝質華會上門探病,要是家裡人走漏風聲,他更要罪加一等。巨大的危機來臨,他強忍傷痛,讓侄女火速扶他下樓。
郝質華正坐在客廳沙發上,佳音剛泡好茶,還沒來得及放到她跟前,就見他火急火燎趕來,身後似有鞭子驅趕。
“郝所,您來了。”
他笑得極不自然,像服用了違禁藥物,面紅耳赤。
佳音怕他傷情加重,上前攙扶:“貴和你怎麼起來了,大夫不是叫你別亂動嗎?”
貴和縮手避開她,把手伸向郝質華。
“大嫂您別管我,郝所,請到我屋裡去吧。”
他只圖搶險,不知死活地抓住郝質華的手拉她起身。郝質華余怒未消,見他放肆不由得火冒三丈,可對方有傷勢護體,她不敢動粗,被動地被他拉扯著走上樓梯。
這一幕也令佳音母女失驚,四隻眼睛死死盯住二人緊握的手,一齊心潮起伏。
貴和將郝質華領到四樓,疼痛疲累把這短短的路程延伸為崇山峻岭,他進門後臉色煞白地靠住牆壁,喘息十幾秒方顫顫微笑。
“郝所,您隨便坐。”
按說他該給客人搬把椅子,但眼下真的有心無力了。
郝質華見他這可憐樣兒又顧不上生氣了,問他:“疼得厲害嗎?我看你臉上全是汗。”
貴和接過她遞來的紙巾,笑比枯葉憔悴。
“還好,大夫說熬過這一周就不怎麼疼了,再過兩個月裂縫就能癒合。”
他的傷勢比她估計的嚴重,郝質華頓感內疚,聽他連聲說“請坐”,就叫他先上床躺著。兩個人相互推讓幾回合,貴和先從命,蹣跚地坐到床上,雙手撐著身體倒退往床頭挪動,沒挪幾公分不小心扯到傷處,疼得渾身僵直,忍不住求救:“郝所,麻煩扶我一把,我動不了了。”
他喊話時臉皺成一團,麵皮水煮蝦似的眨眼通紅,郝質華趕忙相救。這就不可避免的要爬上床鋪,她還沒想好從哪個角度攙扶,貴和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手臂快速移動抱住她的頸背,像失足落崖者把她當做樹藤緊緊攀附,上身完全吊在她身上。
郝質華聽他低聲哀嚎,明白這人慌不擇法了,只好一手撐著床,一手使勁托住他的腰,模仿在狹窄井道里作業的曠工將這傷員運送至床頭。
等貴和後腦勺挨著枕頭,二人都累得腦門出汗。
“你沒事吧?”
“還、還好,謝謝。”
問候已出口,他們才發現情行不太對,郝質華爬在貴和身上,雙手撐在他腦袋兩側,兩張臉間距不超過30公分,正是標準的床咚。
他們像被槍口瞄準,瞬間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