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貴和通過簡訊攻勢實現目標, 次日早上九點半,郝質華準時來到長樂鎮附近的長樂寺與之會合, 可是寺門緊閉, 旁邊張貼修繕公告,閑人免進, 燒香更不可能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廟裡在施工。”
“那隻好改天來了,再見。”
郝質華分不清慶幸和失落, 堅信走為上策。貴和不肯罷休,急忙攔住:“您不能白來啊,正好我還想去給我爸掃掃墓,您陪我吧。”
他為了製造與心上人相處的機會,不惜用亡父做借口, 但這借口未免太單薄, 郝質華一瞪眼就能戳破。
“我記得你說你爸就葬在你家院子後面, 這麼近還需要人陪?”
他慌得沒招,採取拖延戰術:“您等等,我尿急去上個廁所, 您千萬別走啊,等我回來。”
他奔向廁所的方向, 腦筋似在火場中狂竄, 急於尋找出路。淑貞恰從一旁的店鋪出來,高聲叫住他。
“貴和,你怎麼在這兒?”
貴和停步, 心不在焉地向她問好:“我來拜佛,可是廟門沒開。”
淑貞笑道:“正殿偏殿都在翻修,端午節以後才開放呢。”
他計無所出,突然生出病急亂投醫的念頭,把這好事的大媽當成救兵:“阿姨!您幫我個忙行嗎?”
他湊近耳語:“我正在追求一位姑娘,好容易才約她出來拜佛,她見寺廟關門就要回去,我想帶她回長樂鎮,您看怎麼樣才能成功?”
這一求助可謂投其所好,淑貞最擅長穿針引線,眼珠一轉已胸有成竹。
“這還不好辦,你過來我教你。”
她緊鑼密鼓地籌劃一通,身子一歪病懨懨靠住他,貴和大喜,假裝吃力地扶住她回去找郝質華。
“郝所,這是我的鄰居淑貞阿姨,剛才湊巧遇見的,她暈眩病犯了,我要送她回家。”
郝質華不知有假,催他快走,他愁眉央求:“她不能一個人坐著站著,必須找人靠著,您幫幫忙,替我扶住她行嗎?”
淑貞不容她猶豫,跟著哀苦呻、吟:“姑娘你行行好,我真的難受得要死了。”
大媽的演技嚇壞善良的女人,趕緊扶住她。
“這麼嚴重,要不去醫院吧。”
“不用不用,我這是老毛病了,吃了葯躺半天就好,麻煩你們快些送我回家。”
“好,賽工,你快去開車!”
貴和姦計得逞,如願以償地將郝質華拐到長樂鎮,送淑貞回家後又開始耍賴。
“郝所,這都到家門口了,您就陪我去我爸墳前拜一拜吧。您想,路過朋友家也會登門看望長輩,這才符合禮數是不是?”
事已至此,郝質華覺得再拒絕會流於矯情,妥協道:“那好吧,陪你燒完香我就乘地鐵回家,你不許再以任何理由糾纏,再敢多嘴半句,我們就絕交。”
貴和早將她的絕交威脅當成“狼來了”的假口號,面上立保證,肚子里鬼主意照舊。
今天天清氣朗,多喜的墓地周圍景物幽靜,路邊熱熱鬧鬧開著幾樹海棠,繁花盈枝,淡淡的花香隨風貼面,宛如一個個輕輕淺淺的吻。賽家後院的桂花樹濃蔭如蓋,蒼勁健秀,風一吹,茂密的葉片沙沙做響,似在朝他們問好。
貴和在墳前點上香燭,合十祝禱:“爸,我來看您了,這些日子您在下面還舒心吧?上次給您燒了一副麻將,您沒事多邀幾個親戚朋友打牌解悶,只管痛快地玩,別怕輸錢。今天我又給您提來幾百萬。下次再給您燒輛法拉利跑車,您打牌累了就開車出去兜兜風,順道拍幾張照片,託夢給我看。”
見他神棍般自說自話,郝質華邊幫忙燒紙邊笑訕:“我之前以為你鬧著玩的,沒想到真信這一套。說的跟真的似的,你知道陰間什麼樣?”
貴和神色認真:“都說我是佛教徒啦,佛家將世界分成三界六道,那陰間是與我們人類社會平行存在的空間。我雖然沒親眼見過,但堅信它的存在,所以沒事多燒紙,存到那邊的銀行,等以後過去了立馬變成億萬富翁。”
“花十幾塊人民幣就能買幾百萬冥幣,這匯率也太低了,難道陰間物價很便宜?看來生產力比我們這邊發達得多啊。”
“那當然,人家吃飯都用看的,走路都用飛的,不怕冷不怕熱,衣服鞋子都不用買,有錢也沒地兒花。”
“沒地兒花,那燒這紙錢是幹嘛的?”
“您不知道,陰間的錢主要用來賄賂閻王鬼差,爭取讓自己投個好胎。像郝所您這樣才貌雙全人品貴重的命格,不知是行過多大的賄才得來的,只不過您投胎前喝過孟婆湯,不記得了。”
郝質華大笑不止,這人一本正經貧嘴的時候就是顆開心果,可惜沒去說相聲。貴和在笑聲中提議:“郝所,您不跟我爸聊會兒?”
“神經病。”
“和熟人的家長見面不都得寒暄幾句?我還是頭一回領女性朋友來看爸,他老人家肯定很開心,您看那燭花閃得多厲害,瞧這香燃得多快。我爸這麼高興,您怎麼也得打聲招呼啊。”
國人的禮節大部分屬於形式主義,家教越好越重視,郝質華被他一說不好意思回絕,起身理了理衣裝,硬著頭皮向墓碑行禮:“伯父好,我叫郝質華,是賽貴和的同事。初次見面,本來該帶點禮物孝敬您,考慮到兩地水土不同,又不知道您的喜好,所以空手來了,請您見諒。”
貴和插嘴:“我爸不講虛禮,別跟他客套。”
她白他一眼,再填補些台詞,以便將禮儀錶現得圓滿一點:“賽貴和常跟我提起您,說您對他特別嚴厲,沒事老打罵他。我想嚴厲也是父愛的一種表現,誰教他調皮搗蛋,經常干找罵的事呢。您現在到了那邊估計也放不下他,不然他也不會連做夢都夢見您拿鞋底抽他。在此,我想請您放心,賽貴和雖然不太老實,但思想還算正派,人品也還過得去,輕易學不壞。我相信在家人朋友照顧管教下,他一定能在人生路上端端正正走下去,成為您那樣平凡善良的好人……”
貴和起初算計著如何插科打諢,聽著聽著感慕纏懷,這是他有生以來受到的最高表揚,快樂似春風縈繞,跟隨她默默禱告:“爸,這就是我給您挑的兒媳婦。人超好超級棒,像大嫂那樣善良賢德,景怡哥那樣聰明能幹,我簡直愛死她了!您也許不太滿意她的年齡,但這真不是問題,她身體健康熱愛運動,肯定能長壽,保證不會讓我做鰥夫。您招了個比女兒大十歲的男人做女婿,一定能接受比我大十歲的兒媳婦對不對?我爸最開明大度,通情達理,絕對會熱烈支持我們。”
燃燒的燭火忽然啪啪爆出幾點火花,貴和當成父親的讚許,握拳喊“YEAH”。郝質華回頭看他,只見一個老太太慢悠悠踱過來。
“貴和,來看你爸呀。”
慧欣慈眉善目望著郝質華,溫和的注視讓她有些臉紅,不自然地低頭迴避。
貴和大方介紹:“這是慧欣阿姨,和我家有幾十年交情,待我們像親人一樣。阿姨,她叫郝質華,是我的……我的公司領導。”
他措辭含蓄,但欣喜雀躍的神情足以令慧欣明了,老太太靠近郝質華,態度加倍親切。
“你好,是第一次來我們長樂鎮嗎?”
郝質華禮貌回應:“沒有,以前來過幾次。”
慧欣指著對面的院門說:“我家就在這兒,進去坐坐吧。”
“那怎麼好意思呢?”
“我和貴和家是老街坊,他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進去喝杯茶再走吧。”
郝質華不能拒絕白髮老人的邀請,跟隨她走進院門,慧欣家的客廳布置得像個佛堂,寶相莊嚴的地藏王菩薩正於佛龕上慈祥俯望,座下供奉鮮花、水果、素餅、紅綢,香華繚繞,寶光熠熠,神龕兩側貼著對聯:“慈因積善,誓救眾生,手中金錫震開地獄之門。掌上明珠光攝大千世界。智慧音里,吉祥雲中,為閻浮提苦眾生,作大證明功德主。大悲大願,大聖大慈,本尊地藏王菩薩摩訶薩。”
郝質華知道這位菩薩的來歷,他素福深厚,功德無邊,數十萬億劫前便可成佛,因憐地獄眾生之苦,立誓度化,發願曰“地獄不空,我不成佛”。今日再見這香贊,雖是唯物論者,也衷心讚歎這種慈悲偉大的精神。
慧欣正為他們準備茶點,淑貞突然風風火火跑了來,進門便嚷嚷:“慧欣,你在嗎?我跟你說……”
她專程來找朋友討論方才偶得的八卦,驚見八卦主人公在場,著實唬了一跳。
“貴和,你怎麼在這兒?”
貴和雷擊似的一驚,明知郝質華已醒悟上當,仍努力圓謊,做作地問淑貞:“阿姨,您的病好了?”
淑貞反應也快,立即做虛弱狀,捂住腦門捏細嗓子說:“我吃了葯,頭就不暈了,但腿腳還是沒什麼力氣。”
慧欣看出他們三人之間有尷尬,若無其事來調和,問淑貞:“你有事找我?”
淑貞在她攙扶下落座,笑道:“沒什麼要緊事,就想跟你聊聊天。”
“那就和我們一塊兒喝茶吧,這位小郝是貴和的同事,小郝,這是淑貞,也是我們的老鄰居。”
郝質華識破淑貞貴和聯手製造的騙局,心裡惱火,假笑好似面部抽筋。
那一老一小都是厚臉皮,淑貞更是經得起熬煮的老薑,很快恢復淡定,熱情地向她致謝:“剛才我們已經見過了,小郝啊,謝謝你送老太婆回家哦,多虧你我才沒有暈死過去。”
慧欣搭腔問:“怎麼回事?”
她擠眉弄眼道:“情況有點複雜,以後再跟你講。”,說完開始活躍氣氛,知會貴和:“你不是想拜佛嗎?慧欣這裡就有佛,你幹嘛不拜?”
貴和靈機一動,問慧欣:“阿姨,今天我本想去長樂寺拜佛,那邊施工沒開放,現在在您這兒拜成嗎?”
慧欣點頭:“只要心誠,在哪兒都一樣。”
他做張做勢地到佛龕前點香跪拜,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膝蓋離開蒲團就對慧欣說:“阿姨,您以前說地藏王菩薩法力無邊,最不可思議,如果有善男子善女人至心恭敬念他的名字,滿一萬遍即可心想事成。我前些天向菩薩許了個願,每晚念佛號三千遍,句句虔誠,可願望至今沒實現。您說菩薩是沒聽見我發願,還是他老人家的法力失靈啦?”
慧欣問他許了什麼願。
他看看郝質華,公然指著她揚言:“我喜歡我們郝所,想娶她做老婆,可她死活不答應。”
郝質華震愕難言,地心引力也拽不住她直立的髮根,礙於兩位老者在場不能動武,緊握的雙拳無聲咆哮著。
慧欣領會貴和的用意,含笑借力:“地藏王菩薩長久以來救度罪苦眾生,但凡有善念的,都會如願。”
淑貞這個助演也格外敬業,快嘴一張就來戲:“是呀,我燒香求佛二十多年,菩薩一直很靈驗,貴和,你的心愿明明已經實現了,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怎麼能賴菩薩?”
貴和報以感激的眼神,這阿姨往常沒少給他找麻煩,可關鍵時刻卻為他借來了東風。
“阿姨,您沒騙我?我的願望真實現了?”
“我騙你幹嘛,不信你上去問問小郝,看她怎麼說。”
郝質華沒想到他們的套路這樣深,起身羞憤抗議:“阿姨,您別開玩笑。賽貴和,我警告你不許再耍花樣,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淑貞竊喜,猛推貴和一把:“聽到了沒?都說不會放過你了,這不就是要和你過一輩子的意思么?”
貴和賊笑著學啄木鳥用力點頭,郝質華七竅生煙,大聲否定:“阿姨,您想歪了,我不是那個意思。賽貴和,這都是你安排好的吧,你就想著怎麼愚弄我,大騙子,以後休想再讓我相信你!”
她拔腿撤退,被淑貞攔住。
“小郝,你會去廟裡燒香,肯定也是信女。貴和求過地藏王菩薩,又念了上萬遍佛號,心愿肯定該實現啦。你要是害羞不承認,那不顯得菩薩不靈嗎?這可是大罪過,將來要下地獄的。”
“阿姨,我真的對他沒意思……”
“沒意思你幹嘛來這兒,你應該住在城裡吧?好不容易熬到周末,不在家休息,還陪他跑到我們這小鎮子上拜佛,這說明你心裡有他呀。阿姨當了十多年紅娘,撮合過幾百對夫妻,年輕人的心思我了解得透透的,你就別難為情了。貴和這孩子小毛病不少,但為人可靠,性情又溫柔,他們家就屬他脾氣好,怎麼打怎麼罵都難得紅眼,嫁給他保准不吃虧。”
淑貞可憐多喜一生多舛,本著安老懷少的用心,特別關照他們家幾個孩子,還沒成家的貴和是關懷重點,這小子晃蕩好幾年,總算認準對象,她喜見這好苗頭,能拉一把是一把,幾句話像滾水煮蝦,把郝質華的臉燙個通紅。
她張皇失措,奪門逃跑,貴和獵犬似的追趕上來,高喊:“郝所!郝所!等等我!”
他追蹤時不忘防禦,一記漂亮的白鶴晾翅躲過郝質華的提包攻勢,再一招白蛇吐信抓住她的手腕,自以為得計,卻忘記他心儀的女人是個女中豪傑,雙手被縛,就用鐵頭功還擊,撞得他頂門小鳥亂轉,捂住額頭踉蹌退後。
“你,你竟然使這招,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用腦門撞人的女人……”
“撞了又怎麼樣!都是你逼我的!”
郝質華瞋目張膽,舉起提包砸打,貴和不躲不逃,只護住臉哀求:“您打哪兒都行,就是別打臉,這玩意要對著您一輩子,打殘了看著鬧心。”
“誰要跟你一輩子,無恥下流!”
郝質華怕聽他胡言亂語,更用力揮舞提包。如此一來破綻百出,再次被他緊緊箍住雙手。利用慣性按到牆上。
她後背貼住堅硬的牆壁,一睜眼,二人的鼻尖間距已不足三厘米,男人年輕帥氣的臉放在特寫角度里吸引力勝過磁鐵,一雙電眼能量強勁,兇猛的野獸也會束手就擒。她無法與其對視,扭頭躲避,耳朵卻逃不過他的蜜語甜言。
“下次用東西砸好了,別用頭,撞起包我會心疼的。”
“不要臉!快放開我!”
她抬起腿用鞋尖狠踹他的脛骨,他一動不動忍受,眉頭不帶皺一下,兩三次後她自動收招,表情依舊兇悍,但殺氣退去不少。
他凝視她緋紅的臉頰,目光墜落在那被雪白兔牙咬住的紅潤唇瓣上,喉頭有些發緊,禁不住想做一些出格的事。這當然使不得,真心喜歡一個人,必須尊重愛護她,未經允許絕不能造次。
他定一定神,略微拉開距離,將蠢動的慾望盡數化作柔情,誠心敬意說:“郝所,我沒撒謊,我真的向菩薩許過願,也念過幾萬遍佛號。”
她承受不住他火熱的視線,頭微微轉向一側,面露怯意。
“你許願關我什麼事,我是唯物主義者,不信你那套。”
“你不信宗教,總該信自己,你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非常迷人,足以令我這樣小青年神魂顛倒。”
“收起你的鬼話吧!我最討厭聽人花言巧語!”
“這不是花言巧語,是從我肺腑里發出的真情告白,您應該對自己有信心,坦然接受這一現實。”
貴和怕用力過久捏疼她,逐漸放鬆力道,同時繼續說服:“我相過很多次親,見過很多女人,也對感情和婚姻進行過客觀冷靜地分析,您是迄今為止唯一令我傾心愛慕的女人,我崇拜您的才華,敬佩您的品格,假如要找個能和我組建幸福家庭的人,那麼這個人非您莫屬。您也有這種感覺吧,我們做事情想問題都那麼合拍,又有共同的興趣愛好,若能走到一起,將會是相親相愛的一對,志同道合才是婚姻美滿的基礎,您不也這麼認為嗎?”
郝質華思維混亂,管他說什麼,一律駁斥:“誰跟你志同道合,我比你大十歲,我們之間有一個完整的代溝!”
貴和微笑:“我有充分信心在這條溝上面架設橋樑,這是我的專業。”
“你那草率的動機只會造出豆腐渣工程!”
“那是因為您曾經歷過橋塌路毀的遭遇,不過那只是您人生中一次小小的失誤,別為它失去愛的勇氣,被毀滅的愛情一旦重建,會比最初的更美、更強、更壯麗。”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深情,將肉麻話語演繹得纏綿入骨,郝質華感覺全身血液湧向頭部,像被拋到半空中,有力沒處使,艱難質問:“你過去一定是哄女人的老手,這些不要臉的話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見她已有潰敗的跡象,貴和慢慢鬆手還她自由。
“這哪兒用得著學呀,每個陷入愛河的男人都會變成詩人,我二嫂說的。”
郝質華揉捏脹痛的手腕,竭力迴避:“我沒你二嫂那麼詩情畫意,就算你變成莎士比亞也沒用。今天算我倒霉,中了你的圈套,可這並不表示你的詭計會得逞,只要精神還正常,我絕不會跟一個比我小十歲的男人戀愛結婚,絕不!”
她撿起提包走向巷口,不覺弄錯了方向,貴和笑著追上來:“我送您去車站吧,免得您繞路。”
“不用了。”
“放心,我不會再為難您了,您討厭我靠近,那麼接下來我會小心地和您保持距離,如果越界您儘管放手打我”
他當真老實了,規矩地與她並行,中間始終保持一米寬的間距,像尺子量出來一般標準。
太陽很好,陽光宛如退休老人懶散地四處溜達,小鎮沉浸在緩慢安閑的節奏里,相比之下城裡的景象就像裝在快進模式的播放器里。
貴和不肯當啞巴,吹著口哨將沿途那些收錄他成長印記的景物一一指給郝質華看。
“您看,那是我們鎮上的小學,我就是從那兒畢業的。”
聽眾拒絕互動,他也能獨自尷聊。
“這兒以前是片空地,我小時候經常來爬樹捉蛐蛐,自行車也是在這兒學會的。那會兒小腦不發達,學車的時候摔了好多跟頭,腦袋都摔破了,現在頭頂上還有道疤,所有這塊頭髮有點禿,不能剔寸頭。”
炫耀的口氣似乎把那塊疤當做軍功章,郝質華忍不住挖苦:“受了這麼嚴重的傷還這麼滑頭,可見你的狡猾有多頑固。”
他故作天真地歪一歪頭:“我很狡猾嗎?”
“差一點就成精了。”
“什麼精?”
“害人精!”
她本想說狐狸精,但那樣表達太曖昧,身旁這男人太擅長勾引人,笑聲都像撩撥樹枝的微風。
她真想把耳朵塞起來,他也沒停止直播:“您看那座小區,以前那裡有好大一片池塘,裡面什麼魚蝦水鳥都有,夏天有很多荷花,結很多的蓮蓬,我和哥哥們都愛去那兒玩水,有一次有個孩子溺水了,我去救他,被他緊緊拽住拖到水底,差點就沒命了。還有一次也是在池塘邊,被一條毒蛇給咬了,搶救了好久才活下來。”
“你能活著長大真不容易啊。”
“是啊,所以我是經歷過生死考驗才遇到你的,這緣分真的來之不易。郝所,我知道您一時難以接受,對我存在種種懷疑和顧慮,但路遙知馬力,相信您遲早會明白我的真心。”
她很想問問他的臉皮是用材料做的,不僅能抵禦刻薄,還會反過來輸出情話,如此強大的能量轉化體系實屬生平罕見。
受制的感覺令她暴躁,嗓門粗厲起來。
“把你的真心留給真命天子吧,你我之間沒有可能!”
“為什麼?就因為我比您小十歲?”
“……沒錯,當初我不聽勸告,執意和比自己小五歲的男人結婚,已經生不如死了,要是再不知悔改找個小十歲的,那不是直接打落十八層地獄嗎?我還想多活幾年為社會做貢獻,拜託你成全。”
“十歲又怎麼樣,不過是地球繞太陽公轉十圈,以宇宙概念衡量,只是彈指一揮間。我和梅晉不一樣,看長相就知道啦,他是浮誇小白臉,我是忠厚善良人。”
“忠厚善良就不該硬往別人心裡釘釘子,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舉動叫強人所難?”
“嘿嘿,我不做釘子,我要做一顆柔軟的小水滴,滴穿您石頭般堅硬的心。””
郝質華停步跺腳:“再胡說別怪我揍你。”
貴和已做好挨打的準備,上前一步摧毀了那一米寬的安全距離。
“郝所,您這樣自我封閉是錯誤的,人不能老是對過去的傷痛念念不忘,一次嶄新的戀情就是重生,現在善良的阿里巴巴正站在您的心門外,叫聲芝麻開門,您就敞開心扉,我保證讓您幸福。”
“叫芝麻開門的不一定是阿里巴巴,很有可能是汪洋大盜!”
“我不是強盜,但想做小偷,如果能偷走您的心,會用一生時間妥善珍藏。”
真情慫恿他向危險靠近,郝質華也已感知到他的用意,再猶豫片刻局面定會崩壞,她使勁推開他,低聲說:“我看你真是瘋了。”
她疾步前行,他緊緊跟隨,都不再說話。激蕩的情緒在沉默中廝殺,她的心念漸漸分裂,不切實際的願望蠢動著,又被濃厚恐懼感包圍,怕經不住誘惑,怕悲劇重演。
在即將分別時,她終於結束無作為的狀態,站在檢票口另一邊,掙扎擺出長者架勢,告誡向她揮手道別的青年。
“賽貴和,我承認你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去找個跟你年齡登對的女孩子吧,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別妄想我會給你機會。”
大好形勢下貴和豈能退縮,堅定不移說:“您這樣勸我才叫浪費時間,我也不指望您給我機會,機會是自己創造的。”
“你這人怎麼這麼固執!明知沒希望還死不悔改,虧你自稱信佛,就不懂回頭是岸?”
郝質華跺腳高喊,路人責備側目,看在貴和眼裡卻無一處不美,也高聲回應:“您照顧好自己就行啦,我的事不用擔心。這幾天我二嫂教會我一首詩,想背給您聽聽。生活可能改變,但不會飛走;希望可能破滅,但不會死去;真理可能被遮蓋,但總在燃燒;愛情可能被拒絕,但總會回來。”
送走郝質華,他散步回家。空氣濕潤溫暖,融匯花香的清風習習吹拂,為皮膚做按摩。他樂淘淘哼起歌曲,像剛學會滑翔的小鳥那般得意,在巷口不留神與埋頭急走的美帆撞個滿懷。
瘦弱的二嫂嬌呼跌倒,零錢包里的事物散落一地。
“對不起二嫂!您沒摔壞吧!”
他趕著扶人撿東西,過了幾秒才發覺美帆情緒浮躁,以為她遇上煩心事,就想逗樂哄哄。
“二嫂,您前天教我背的那首詩今天派上大用場了,就是那首‘愛情可能被拒絕,但總會回來’,哇,這詩人真牛逼,怎麼能寫出這麼有殺傷力的句子。二嫂,您有空再教我兩首類似的詩吧,我們郝所文化水平高,追她得走文藝路線。”
美帆捂耳叫嚷:“貴和,拜託你現在別跟我講話,我快氣死了!”
“怎麼?誰惹您生氣了?”
“我、我也不知道!總之實在豈有此理!”
“到底什麼事,您別急,慢慢說。”
“我不想重複同樣的話,你跟我回家,聽我當著全家人說。”
今天美帆並未小題大做,她當真遭遇惱人事,憋得頭上長犄角。
“剛才我在廣場上遇到一位推著三輪車賣鮮花的老伯伯,見他的貨架上擺著兩盆半米多高的茉莉,花苞一簇重一簇,像密密麻麻的小玉豆,別提多可愛,就想買回來放在家裡的陽台上。那老伯伯很熱情地幫我包好花盆,用草繩子細細扎了好幾圈,方便我帶走,可就在我掏出零錢包,準備付賬的時候,發現包里一分錢都沒有!偏偏我出門忘帶手機,沒法結賬,當時就像被人拿棍子使勁敲了一下頭,整個懵住了!”
選好商品沒錢付賬確實很丟臉,尤其是美帆這樣好面子的人,家人們完全能想像她有多抓狂。
佳音問她是不是忘記帶錢出門,她堅決否認。
“我現在一般不用現金,這些錢是前天去參加老師生日宴包紅包時剩下的,放在零錢包里也沒管,不知道怎麼會不見了。”
貴和懷疑是她出門後弄丟的,也被她矢口排除。
“我11點才走出家門,到廣場前後不過十來分鐘,期間沒和任何人接觸,也沒見有可疑人員靠近,被盜的可能性為零。”
珍珠說:“如果不是外賊偷的,那就只能是家裡弄丟的。說到這兒,我最近也遇到過類似怪事。前晚我和辛向榮去看電影,回家隨手把書包丟在客廳,結果第二天去學校,發現包里的幾十塊零錢不見了。”
佳音已猜出些皮毛,不想挑事,拿話壓她:“你記錯了吧,平時丟三落四,誰知道你在哪兒弄丟的。”
珍珠堅持己見:“我沒記錯,肯定是帶回家以後丟的。”
貴和眉頭已上了鎖:“這案子還用破嗎?癩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是這位乾的。”
他伸出四個手指頭,喻示偷錢者是宋引弟,馬上被佳音按回去。
“貴和,無憑無據的話可不能亂說,不然又該鬧騰了。”
“大嫂,您想忍到什麼時候?那女人就是個土匪!進到咱們家就像耗子掉進米缸里,連吃帶搬不手軟。先偷東西後偷錢,我看再過幾天她該把燦燦和小勇偷出去賣掉了!不行,我今天非找她算賬,最好連夜把她趕出去!”
佳音拉住他:“貴和,你趕她走我沒意見,但得顧著勝利呀。我看他們母子這兩天有說有笑,感情增進不少,你跑去找他媽媽問罪,教他的臉往哪兒擱?”
她嫁進賽家就接手了勝利的撫養任務,當媽該乾的事全乾齊了,名義是叔嫂,情分與母子無異,一有不利情況就首先想到護犢子。
貴和體諒她的心思,就他自身而言也不希望弟弟受傷害,要做到殺敵三千而不自損八百,最好先使調虎離山計。
他把自己的支付寶賬號和密碼告訴珍珠,再讓大嫂把手機借給她,吩咐:“這幾天清安國際購物廣場舉辦台灣美食展銷會,你帶勝利去那兒吃小吃去,晚點再回來。”
這種好事珍珠來者不拒,笑問:“三叔,要不要給您捎幾個茶葉蛋呀?”
“那種珍稀物資我們老百姓消費不起,留著給國家換外匯吧。你趕緊發出,不然那婆娘該回來了。”
他不耐煩地揮手,發符遣將後上樓換衣服,預備迎戰宋引弟。佳音心慌著急,發簡訊催秀明回家壓陣。美帆也跑回二樓通知休假的丈夫看好戲。
賽亮煩透家裡的紛爭,也不讓妻子摻和,命令她老實呆著不許下樓。
美帆剛出了大洋相,心頭惱恨,專等著看人收拾宋引弟,同他申辯:“貴和口才再好也架不住四媽嘴巴歹毒不知羞恥,前天他倆吵架我就看出來了,他根本不是那女人的對手。今天看起來鬥志高昂,恐怕也是輸多贏少。這種時刻最需要家人應援,一根竹竿容易彎,三根麻繩難扯斷,多一張嘴就多一份力量。”
賽亮鬆開滑鼠,轉動椅子面向她,儼然無奈的老師教化辭窮地注視他愚頑的學生。
可氣的是這學生非但不知錯,更不知趣,持續翻出歪理:“宋引弟偷竊他人財物已經觸犯刑法,我認為對付她,與其爭吵責罵,倒不如採取指控的方式,就把家當做法庭,我們這些丟東西的人是原告,她是被告,雙方對簿公堂,轟轟烈烈打一場官司。當然,打官司需要律師,所以老公,接下來就輪到你施展才能了,以你的經驗和能力,贏一樁小小的民事訴訟不在話下,為了全家人往後的安寧,也為了釋放大家心中的怨氣,就請你出任我們的代理人吧。”
賽亮無表情地悶懟:“你覺得我會支持你的餿主意?”
他的態度就是答案,美帆手指繞著垂在胸前的頭髮梢,悻悻地說:“我知道你不會,結婚這麼多年,有幾次是順著我的?情願留著你的毒舌攻擊老婆和親人,也不肯用來懲奸除惡,我真是看透你了。”
她生性單純,又沒做過母親,身為中年婦女脾氣卻跟十多歲的少女相仿。賽亮早已放棄對她的改造,認命地笑了笑,摘下眼鏡叫她過去。
他目似深潭,少了鏡片阻擋,那粼粼波光彷彿粉碎的星辰,神秘高遠惹人悸動。
夫妻十年,這眼神對美帆依有致命的魔力,一瞬間的凝眸就使其淪陷。
“做什麼?”
她扭捏低頭,用冰涼的髮絲給火熱的臉頰降溫。
“叫你過來就過來。”
他像個主宰者溫柔強勢地下令,等她施施然走近,又拍著腿命她坐下。
美帆攀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側身落座,當他的手漫不經心扶住她的腰肢,她便忍不住哆嗦。
“你剛才說我的嘴很惡毒是嗎?”
丈夫含著淺淺的笑,漆黑的眼瞳深不可測,彷彿一片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奇魅炙熱,召喚撲火的飛蛾。
美帆早已陷進這片火海,並且被焚化過無數次,這無數次的冶煉令她變得越來越易燃,每每獻出身心,做他忠誠的俘虜。
此刻她又燒著了,拚命壓制躁動,發出虛弱的抗議。
“你本來就毒舌,全世界都知道。”
“是嗎?那究竟有多毒?像砒、霜、蝮蛇、百草枯?”
“比這些加起來還厲害,致人死地,見血封……”
最後那個喉字真被封在她的喉嚨里,賽亮不動聲色出擊,強勢又突然的吻教人措手不及,結束閃電戰後,還行若無事。
“不是說有劇毒嗎?怎麼沒毒死你呀?”
他故意稱奇,恣情戲弄她。
她嬌羞之餘生出嗔怨:“那是因為,我長期被你傷害,已經具備一定免疫力了。”
“哦,看來毒性還不夠,那麼再來一次。”
他言行如一,猛的握住她的後腦勺,不再點到為止,直接霸氣地深入。
她的思緒碎如四濺的水花,騰雲駕霧,頭暈腦熱,只感覺到他的體溫,他手掌的力度,他的氣息,他的味道,轉眼沉浸在一片迷茫幽暗的夢幻之中。
當他鬆手,她已支撐不住虛軟的身體,柔若無骨伏在他胸前,如同一名虔誠的信徒倒在祭壇上,渴望神明垂青。
“你的抗體好像真的很強啊,需不需要加大劑量?”
他用指尖玩弄她水潤的紅唇,笑容像鴉片,危險而醉人。
美帆不甘聽任擺布,張口狠咬,可惜未能得逞。
“你、你只會欺負人,沒正經。”
“我記得你很喜歡這種模式呀,如果正經起來你又會嫌我沒情趣了。”
賽亮壞笑著,繼續放肆吃豆腐,一點點剝奪她的自控力。在枕席間切磋十來年,每個男人都會練就一套嫻熟的技巧,可美帆覺得,這世上或許只有丈夫能令她瘋狂,他具備冰與火的極端屬性,冷酷時是西伯利亞寒流,熱情時又化身赤道風暴,將她捲入情、欲漩渦,不能自拔。
這時也一樣,他幾乎毫不費力的佔領她的一切,游弋摩挲的雙手給她的身體套上溫柔枷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催眠。
“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下樓觀看無聊鬧劇,二是待會兒陪我去浴室洗澡,我可以像前天那樣一邊給你搓背一邊做些有趣的事,你選哪一個?”
他邊說邊使壞,挑逗她的敏感部位,逼得她嬌喘連連。失態也好,中計也罷,都無暇理會,她焦躁地圈住他的脖子主動獻吻,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