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
秀明慌張地呼喚弟弟, 第一次為他感到心痛,面對這否定不了又難以接受的真相, 他別無念想唯有麻木。
在他發愣時, 佳音忍住眼淚上前迎接勝利,想抱他一下以緩和彼此的心痛。勝利突然撥開她剛剛搭在肩頭的雙手, 衝進客廳,抓起那份鑒定報告。
看不懂,看不懂, 看不懂!
他焦躁地翻過那一頁頁寫滿生僻單詞的紙張,眨眼怒滿胸膛,這些陌生的字元竟能一口氣推翻他迄今為止全部的人生,荒謬、荒唐、荒誕絕倫!
“姑媽。”
他哆嗦著轉向惜泰,驚恐萬狀地問:“這不是當年我和爸爸在美國做的體檢報告嗎?怎麼變成親子鑒定了?”
此前言談自如的老人終因這絕望的提問面露悲戚, 她沒想到小侄子會在門外偷聽, 更沒想過傷害他, 也對這緊張局勢束手無策,上去含淚安慰:
“孩子別慌,你爸爸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他一點都不怪你,還是把你當成親兒子疼愛。你也是, 有沒有血緣關係不重要, 你照樣是我們賽家的根苗,照樣是我們的親人。”
假如事事都像口頭表達這般簡單,世間何來諸多不幸?
假如痛苦都能用安慰撫平, 人間早成極樂凈土。
假如……假如……
假如引導的全是廢話,虛構一個美好的假設,反襯得現實加倍殘酷。
伴隨幾道驚心的嘩嘩聲,鑒定報告被勝利憤恨撕碎,然而,他能粉碎有形的證據,卻不能否定既成事實,在場人人知道他體內流淌著異樣的血液,他在這個家的身份、地位還有他依附在這些條件之上的生活將不復存在,十七年的人生變成令他悼心失圖的笑話。
他倉皇地逃進多喜房間,反鎖房門後胡亂轉圈,瘋狂踢打擋了道或夠得著的東西,砸碎花瓶、水瓶、玻璃杯後,抓起下一件物品,猛然發現那是多喜的遺像。
父親慈愛的微笑撕開他裂縫的心,他聽到鮮血落地的滴答聲,淚水打濕相框。
“爸爸,他們都在胡說對不對,我是您的親兒子,我是您的親兒子!”
他捶地哭喊,哭聲鋼錐般刺進門外每個人的心房。
佳音爬在門板上不住呼喚,生怕他干傻事,秀明貴和也齊聲叫他開門,都是關心則亂,也不想想這樣催逼適得其反。
“都給我滾蛋!我不想聽你們說話!都給我滾!”
勝利隨手撿起個茶杯蓋砸向房門,緊跟著又扔出一個。
珍珠又急又怕,大聲哭叫:“小叔別這樣,就算你不是爺爺的親兒子,也永遠是我小叔……”
她無意中說出這些刺激人的話,唬得美帆連忙伸手捂嘴,可惜威力已經作用到勝利身上,他捧著多喜的遺像,心臟痛苦抽搐,大腦觸了電,失去綜合思考的能力,只記得他不是賽家的孩子,是宋引弟和徐德潤苟合的野種。
憎恨、恥辱不斷拉扯橫在他肺腑上的大鋸,每次呼吸都痛不欲生,多活一秒都摧肝斷腸。他終於剋制不住沸騰的衝動抓住一塊玻璃碎片,狠狠切割左手腕,血液在傷口上築起噴泉,但完全不痛,跟被餃子捅傷時的情形一致,他的身體已被錯亂的情緒麻醉了。
沾血的碎玻璃從他癱軟的手指間滑落,墜地發出的叮噹細響卻招來巨大迴音,只見賽亮砸破窗戶跳進來,眾人堵在門口乾著急時,唯有他繞到窗前瞧動靜,發現小弟自殘,及時破窗搶救。
此時的勝利如同受驚過度的動物,本能反抗所有靠近他的人,賽亮不跟他啰嗦,遇到掙扎,立馬給他一拳,將其俯身按倒,右膝頂住他的背心,左手按住他的後腦勺,右手緊緊握住他腕上的傷口。
“大哥!快進來!”
聽到室內的響動,再收到二弟求援,家人們明白出事了,秀明隨即撞開房門,觸目驚心的血跡嚇壞所有人。
景怡忙去客廳打120,邊跑邊回頭高喊:“快找布條紮緊手臂!別讓他亂動!”
賽亮已讓貴和扯下床單撕成條狀為勝利裹傷,勝利仍不要命地亂掙,秀明和賽亮一起按住他,發現他嘴唇咬破,估計還會咬舌頭,忙亂中竟以手指塞堵。
勝利當真死死咬住他,瞬間皮開肉綻,一股鮮血透出他的牙縫嘴角。
珍珠驚叫哭喊,想掰開他的嘴,秀明忍痛制止:“別管他,先把血止住要緊!”
佳音正同貴和手忙腳亂包紮傷口,眼看血流滿地,她疼得好似剜心掏肺,忍不住撫膺痛哭。
十分鐘後鎮醫院的救護車趕到,這出天翻地覆的悲劇轉換場地,秀明佳音景怡貴和陪同勝利前往醫院,留在家中候場的人另起爐灶,改演武打劇。主演:千金,道具:高爾夫球杆。
“臭婆娘,都是你害的!勝利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拚命!”
她高舉球杆要砸宋引弟腦袋,美帆護著兩個小男孩,珍珠則攔腰抱住她哭求:“姑姑您殺了人會坐牢的,還不如讓姑父花錢雇個殺手,總之別親自動手!”
惜泰也不顧老邁搶奪球杆,淚流滿面央告:“千金,是姑媽不好,都怪我這老不死的惹禍,勝利已經上醫院了,你可千萬不能再出事!小亮,快過來攔住你妹妹,快啊!”
不是賽亮反應慢,方才那場忙亂激得他腹痛發作,這會兒抬抬腿都吃力。他悄悄按住痛處,咬牙走到宋引弟跟前,對呆坐在地板上淌淚的女人說:“你還留在這兒幹什麼?快走吧,出門左轉永遠別回來。”
賽家往左走到車站,往右走是河溝,叫她左轉真算客氣了。
宋引弟很聽話,爬起來就走,良心發現?窮途末路?或者兼而有之?
她也不知道,心已經疼得麻痹了,腦子糊塗得很,別人讓幹嘛幹嘛,走了老遠的路才感覺麵皮上眼睛上火燒火辣的。她臉上肉多,叫淚水一泡,全腫了,砍下來一掛就是臘月的醬豬頭,可是她這麼壞,估計沒人肯吃她的肉,誰吃誰中毒啊。
“勝利啊,媽媽對不起你。”
她邊走邊哭,邊哭邊念,像個瘋婆子找不到方向,認不清路徑,七彎八拐轉到多喜墳前,突然一個激靈清醒,瞅著墓碑,彷彿多喜就站在跟前威嚴地逼視她,驚叫一聲坐倒在地。
慧欣正在院子里掃地,聞聲出來,走到她跟前問:“宋引弟,你來這兒做什麼?”
宋引弟木訥回頭,暫時沒能認出她,慧欣瞧她這模樣便推知出一二,平靜地問:“惜泰大姐回來了吧?她是不是把勝利的身世告訴秀明他們了?”
宋引弟吃驚:“你知道?”
“是,多喜早就跟我說過了。你別坐在這兒,到我家去慢慢說吧。”
慧欣將宋引弟領到家中,佛堂上地藏王菩薩的塑像慈祥親切,抿嘴微笑的神情傳遞著宇宙間最無私偉大的愛,在這強大的愛意庇護下,任何罪孽都能得到救贖,前提是先生出一顆向善的心。
宋引弟那半黑不紅的心顯然還需凈化,菩薩將這儀式交由慧欣完成,她泡了壺菊花茶,裝了碟點心,像招待客人一般溫和,落座後對苦得滴水的女人說:“你不能繼續呆在賽家了,下面打算去哪兒呢?”
宋引弟捧著茶杯,眼淚連三牽四落進去,很快抽泣起來。
“俺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把自個兒了結了。”
慧欣搖頭:“你以為自殺能了結痛苦,大錯特錯,自殺是苦難的加重,而不是結束。自殺者不但不能解脫,還不能輪迴,必須尋找替身,否則每隔七天就會重複一次死亡時的經歷,不斷循環永無止境,比墜入無間地獄還痛苦。”
農村婦女多少都信這個,宋引弟聽完臉色更差,哭道:“俺男人沒錢治病只能等死,俺的勝利又被俺氣得割腕子,俺現在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根本沒法兒活。想死,您又說死了比活著更遭罪,那究竟該怎麼辦?慧欣姐,求您給俺指條路吧。”
慧欣聽說勝利自殘也很著急,嘆氣責備:“這都是你一念不仁連累了孩子,惡業多,遭遇也多,你現在的種種不幸都是報應。”
宋引弟垂頭:“俺明白,打小俺就懂這道理,俺命苦一定是上輩子造過太多孽,要想下輩子過得好,這輩子就得多積德。可是俺知錯犯錯,又幹了不少壞事,落得今天這地步,多半沒救了。”
她說著痛哭流涕,慧欣想她和徐德潤終究是勝利的生身父母,下場太慘,會給孩子帶來終生陰影,這也是多喜不願看到的。她欠了賽家的債,眼下就是還債的好機會,於是安慰:“你這麼想也不對,有的人累世造惡,今生貧賤病殘,凄慘無比,菩薩有心搭救,可惜他魔障太重,不知悔改才無法脫離沉淪之苦。你現在如果能真心懺悔就還有救。”
宋引弟連忙用袖子抹把臉,端正坐好:“慧欣姐,俺真的知錯了,現在就跟菩薩懺悔。俺這輩子干過的最大壞事就是坑了老賽一家,最對不起的人也是老賽,他要是還建在,俺一定給他磕幾百個響頭謝罪……”
她哭得更厲害,跪在神龕前,一邊悔過一邊講述當年那段糾葛的始末。
她在長樂鎮說過不少假話,但關於身世確實沒摻水。
她爹死得早,從小和寡婦娘住在姥姥家,吃受氣飯長大。十五歲那年,母親終於找到再婚對象,領著她搬到隔壁山頭的村落居住。繼父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山裡姑娘早成人,年滿十六後通常出嫁或者外出打工,她家貧,又無長輩幫忙張羅,過了十八歲仍沒著落,成了家中多餘的人。
那年初夏,父母打發她去莊上割麥子,忙一天能掙七八塊錢,但這活兒屬於高強度體力勞動,通常只有男人們干,當時整個收割隊就她一個年輕姑娘。端午前的日頭格外毒辣,白天人像支在燒烤架上,吱吱地冒油,兩三天下來,肩膀後背布滿晒傷後的小水泡,被衣服擦破後不停流黃水,又疼又癢。
她堅持了一周,幹活兒時咬牙掙命,夜裡偷偷躲在曬場哭,想到自己爹不疼娘不愛,窮困潦倒沒文化,真不知苦日子何時到頭。
想是姻緣所至,她第三天跑去曬場,哭到半截時遇上了徐德潤。
他倆在一個收割隊,那幾天也常打照面,她早聽說莊上有這麼個外鄉來的倒霉蛋,家裡窮得打鬼,一條褲子十幾個人輪換穿,三百六十五天大半時間拿蘿蔔紅薯果腹,打出來的屁都一股子臭蘿蔔味兒。
他是家裡的老幺,長得挺俊,可也是多餘貨色,剛到二十歲就被爹媽急吼吼攆出門,安排到范家當上門女婿。他在范家干農活養牲口伺候瘋子老婆,相當於長工,但生活條件總比家裡好些,起碼頓頓能吃上白面饅頭,也不用為沒褲子穿發愁。可惜不到一年,岳父岳母和老婆全翹辮子,他也叫范家的親戚趕出來,自家父母不願收留,一個勁催他進城打工,他自知留下只會討嫌,準備割完麥子掙到路費就動身。
同病相憐本是滋生愛情的溫床,一次偶然相遇,幾場傾心交談,這對苦命男女便心心相映,私定終生。收割結束,徐德潤整裝出發,宋引弟也和家裡翻臉大鬧,跟隨他私奔了。
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走出大山溝,脫離家人束縛,遠離鄉鄰鄙視,更兼愛人相偎相伴,心中填滿巨大的幸福感,好似春天破土的小樹苗,迎著太陽欣欣然揮舞嫩芽。
可是歡喜沒持續多久就被現實沖淡,人不是樹,得吃飯睡覺,在鄉下一切自給自足,花錢機會不多,到了城裡突然發現站要站錢,坐要坐錢,連上個廁所都得繳上一毛兩毛。他們沒技能,只能幹最下賤的體力活兒,徐德潤在工地搬磚,她在菜市場幫人卸貨,那年頭勞動力過剩,農民工工資奇低,還時常被黑心老闆拖欠。兩個人每月只掙幾百塊,住簡陋工棚,吃寒酸食物,仗著年輕,頑強地與生活搏鬥。
再後來他們隨打工潮南下,走走停停來到申州。這裡是中國的金融心臟,最早實現經濟騰飛的地區,現代化的城市建設,繁盛的物質景象超乎他們想像,身處其中,自覺比螞蟻渺小。
事實上,他們的確是城市中的蟻族,錦繡世界為富人們享有,留給他們的是比別處更狹窄的生存空間。工作難找,物價奇高,還有貧富懸殊、地域歧視造成的壓抑感,隨時令人窒息。
在申州呆了不到兩個月,他們的積蓄花光了,不久被房東趕到大街上。時值春節,又是澳門回歸年,節慶氣氛較往年更隆重,除夕夜他們走過迷金醉紙的大街,廣場上的led屏幕正播放春節聯歡晚會,一首大合唱《今年喜事多》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人逢盛世看今朝,江山正多嬌,國泰民安樂,除夕又逢春,春更好,新的千年龍抬頭,新世紀開門紅,喜盈盈的歲月,喜盈盈的歌,喜盈盈的大中國,一年喜比一年多……”
歌聲很美好,現實很殘酷,春風無蹤影,青春無價值,人情更冷如冰淡如水,真不知喜從何來。
她喪氣灰心,一路抱怨,徐德潤默默領受,等到十二點鐘聲敲響,他忽然塞給她一塊德芙巧克力。那是他被餐廳炒魷魚後領班給他的,這麼高級的糖果他捨不得吃,特地留著,想給她一個驚喜。
“不怕,有我在,日子會好起來的。”
她永遠銘記他摟著她的肩膀,坐在火車站候車室里說的這句話,比所有糖果都甜蜜,比一切旋律更動人,為這一句她願意為這男人做任何事,至今不悔。
宋引弟說到動情處,哭個不住,慧欣遞上手帕,詢問:“你和那小夥子那麼恩愛,他怎麼會在你懷孕時撇下你們母子不管呢?這期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故?”
宋引弟捏住手帕狠吸幾口氣說:“春節俺們一直住在火車站附近的流浪漢聚居點,白天撿破爛換幾個錢暫時支撐,準備節後再去人力市場碰運氣。可是有天早上他出去後再沒回來,俺在市區里找了整整三天都沒個蹤影,以為他扔下俺跑了。那時俺還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只覺得傷心得不得了,又不敢單獨跟那些流浪漢呆在一處,就隨便撿個方向亂走,糊裡糊塗來到了長樂鎮。
後面的事您也知道了,俺在老賽家住了一陣,發現身子不對勁,偷了他的錢去城裡醫院檢查,結果一出來俺登時懵了,回來以後哭了好幾天,想俺孤零零一個人哪有能力養孩子?可俺們那嘎達有個說法是頭胎不能打,不然以後都不能懷孕,俺心裡害怕就想乾脆生下來。”
慧欣感嘆:“幸好你沒墮胎,不然也就沒有勝利了,這說明他和賽家的緣分確實很深啊。”
宋引弟又說:“俺打算生下孩子,可一個人實在養活不了。偏巧鎮上的老阿姨們想撮合俺和老賽,俺見老賽和氣慈善,嫁給他俺和孩子都有了依靠……俺、俺當時真的走投無路啊……”
她原先真不想害多喜,婚後也打算踏踏實實跟他過,八個月後勝利出生,多喜完全沒起疑,還高興得像得了寶貝,一天到晚抱著兒子不放手,吃喝拉撒睡幾乎全是他親手照應。
她月子里害了場風寒,到市裡的醫院住院,誰成想徐德潤在那家醫院當燒垃圾的臨時工,夫妻倆意外重逢,喜怨各半。她指責他始亂終棄,他痛哭辯解,說他那天正撿破爛,突然遇到幾個警察,二話不說把他塞上警車載到一座盲流收容所關押,原來那陣子申州整頓市容,碰上流浪漢一律收容遣返。
他在收容所呆了幾天,工作人員給他買了張回老家的車票,強行送往火車站。他中途跳車出逃,返回以前的聚居地,而她已不知所蹤。他急得發瘋,滿城亂找,兩三個月下來音訊全無仍不甘心,繼續留在城裡一邊討生活一邊探尋,日思夜想,終於盼得破鏡重圓。
“俺跟他感情深,本就捨不得他,聽他解釋完原因,又見他為找俺吃了那麼多苦,哪兒還忍心責怪,當時就商量好一塊兒出逃。俺們嘗盡了沒錢的苦,不願再過那種討飯樣的生活,於是鬼迷心竅偷走了老賽放在家裡的工程款,想等以後賺了錢再連本帶利還給他。”
慧欣嚴肅指責:“你能為自己的生活打算,就不會為別人的將來考慮?因為那筆錢,多喜吃了不少苦頭。再有,你拿走錢卻把勝利留下,一個小嬰兒能比十幾萬鈔票重多少?還是你們的親骨肉。”
宋引弟捂臉啼哭:“都是俺的錯,俺當時糊塗,覺得帶著孩子是拖累。勝利那麼小,俺和德潤總得騰出一方照顧他,少一個人掙錢,多一張嘴吃飯,哪年哪月才能還老賽錢啊。見老賽那麼疼他,乾脆讓他留在賽家。慧欣姐,俺做了很多錯事,但說實話只有這一件俺到現在都不後悔,勝利跟了老賽才能享福,要是跟著俺們,不知會吃多少苦頭,哪像現在的樣子。老賽啊,你是俺們一家三口的大恩人,這十七年俺一直想報答你。俺男人也拚命掙錢,好早日還你的債。俺們兩口子省吃儉用,攢錢買車搞運輸,好容易有了點希望,誰知道他會中途得病呀。俺為了救他傾家蕩產,如今啥都沒了。眼看著死路一條,實在沒抓拿才跑回長樂鎮,俺也不想作孽呀……”
她頭撞佛龕,悲痛愧悔到極點,再不含做戲成分。
慧欣任她盡情灑淚,哭到聲暗音啞方慢慢扶起,正色道:“你既然已看清了自己的罪過,那麼我來問你,你丈夫眼下需要錢治病,假如去賽家攪鬧能弄到這筆錢,你會幹嗎?”
宋引弟搖頭:“俺一開始是那麼打算的,可現在後悔得要命。俺對不起老賽,他待俺好,又替俺養兒子,把俺們勝利培養得那麼優秀……勝利……他真的又孝順又善良,不記恨俺這沒良心的媽,收留俺,給俺們買好吃的好喝的,對他爹和兩個弟弟也好,還拿出自己的私房錢給他爹治病。俺哪兒配有這麼好的兒子呀,老天爺給俺福氣俺不珍惜,一味昧心算計,剛才差一點就把他活活逼死。您說俺這樣的媽該不該殺?當幾輩子豬狗也償不清這一世造的孽!”
她想到兒子發瘋割腕的情景,心疼欲裂,錘擊胸口狠狠自抽,慧欣看她真心悔過,便攔住,回卧室取出一張銀行卡,連同密碼一齊奉上。
“這裡有十萬塊,是我們佛學會籌集的善款,專門用來做善事的。我想這世上能有什麼比救人性命更大的功德呢?你拿這筆錢去給你丈夫治病,別再糾纏賽家了。”
宋引弟自驚自怪,後退擺手不敢收,手腕被老太太輕輕按住,她根本沒使什麼力氣,也感覺不到強迫,卻令她不由自主順從,攤開手心接下她放置的物品。
慧欣笑容慈祥,布滿皺紋的臉上洋溢一層光彩,再年輕美貌的面孔也不能散發這種光彩,那是最無私的愛、最博大的智慧、最無上的慈悲所匯聚而成的光芒,溫暖人心,照亮靈魂。
她合什說:“人有善念,天必佑之,不管什麼人,有了悔過向善的心,好運就會一點點向他靠攏。你今後要牢記,福報之樹永遠紮根在善良的泥土中,求名利、求平安都必須依託於善行,善久必揚,惡久必亡啊。”
秀明一行陪勝利在醫院折騰到深夜12點,由於止血及時,他大約損失了400毫升血液,全當進行兩次義務獻血,縫上十幾針,再吊上幾瓶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又能做回好漢。
因他入院時情緒太狂躁,醫生在點滴里加入了少量鎮靜劑,讓他在輸液過程中昏睡,醒來時人便安靜了,無聲無息,紋絲不動,給他喝水吃東西,跟他說話打招呼,都沒反應。
非常時期,家人們不敢造次,佯裝淡定地帶他回家。家裡的留守者一直翹首等待,見他平安歸來,放心的同時又湧起新的擔憂,尤其是千金珍珠,憋了一肚子話想說不敢說,只好眼巴巴淚汪汪望著他。佳音看姑侄倆神情糟心,對她們說:“醫生讓他多休息,你們別吵他了。”
千金不放心,讓貴和今晚陪勝利睡,有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
貴和怕勝利聽了這話受刺激,忙使眼色打哈哈:“你別疑神疑鬼的,能出什麼事呀,一個人睡比較舒服,兩個人拳打腳踢的,夜裡盡顧著撿被子,別想睡安穩,你說是吧,勝利。”
勝利本性開朗積極,受極端條件逼迫才鬼上身似的干傻事。頭腦冷卻後自控能力得以恢復,又在醫院被兄嫂們好勸歹勸老半天,此時已不存短見,並且為這場由他的衝動製造出來的恐慌深感內疚。聽了三哥的話馬上點頭:“恩,我沒事,你們放心好了。”
佳音看他菴塌塌的,心疼地摸摸他的頭髮,柔聲說:“早些睡吧,明早大嫂給你包三鮮餡的小餛飩。”
勝利聽話地回到卧室,貴和照顧他上床躺好,囑咐幾句安好的話,替他關燈關門。
家人們都睡不著,聚在秀明屋裡發愁。
千金又忍不住哭了,問眾人:“現在該怎麼辦啊,勝利能挺過這一關嗎?”
惜泰滿心自責:“但願你爸爸在天有靈多保佑他,他要是再出點什麼事,我還有什麼臉去見阿喜啊。”
秀明勸慰:“姑媽,您別自責了,我們會好好安慰勝利的,從明天起誰都不許提這件事了,全當沒發生過。”
以他的智商只能想到這種辦法,景怡認為行不通。
“這不是鴕鳥戰術能對付過去的,就算我們都裝沒事人,勝利的心結也解不開。”
可具體該採取什麼措施他也沒譜,血緣的紐帶已經斷裂,疏離感就是眼裡的砂子難以揉出。
貴和回想過去,找不到一絲疑點,十分佩服父親的忍耐力:“這事爸怎麼就能一瞞八、九年呢?大嫂,他以前就沒透過什麼風?”
佳音搖搖頭,瞭然地說:“這下我總算明白爸為什麼那麼擔心我們不好好照顧勝利了,還硬要你們搬回來合住和他增進感情,應該就是怕我們知道他的身世以後嫌棄他。
惜泰垂淚哀嘆:“是啊,阿喜怕你們知道勝利不是他親生的以後就不認這個弟弟了,你和秀明還好,其他人跟他相處時間短,感情不深,再沒血緣關係就更有理由不管他了。”
千金越想越傷心:“爸爸真可憐,對宋引弟以德報怨,還被她算計,真是好心沒好報。”
景怡開導她:“宋引弟是有罪,可跟勝利沒關係,我們應該遵照爸的意願,繼續把他當親人看待。”
“那是當然,不管他跟我們有沒有血緣關係,他都是我的親弟弟。”
千金不僅自己表態,還拉上貴和。
貴和說:“當了十七年兄弟,哪兒能說不認就不認,反正我對他的看法沒變,往後還像從前那樣待他。”
美帆連忙隨大流:“我們也一樣,勝利永遠是我們的親人,這是誰都不能改變。對吧,老公。”
賽亮點點頭,設想父親的感受也覺得他不容易。他在乎血緣才遲遲不肯□□,父親卻真情實感把別人的兒子當親骨肉寵愛了十七年,這份胸襟確令他自愧弗如。
惜泰見他們都沒變心,欣慰道:“你們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接下來就看該怎麼安撫勝利。佳音,那孩子現在最聽你的話,你得多分點心思照顧他。”
佳音正想這麼做,誠摯保證::“姑媽您放心吧,我會的。”
大家商量後決定走一步看一步,根據勝利的反應想對策。當晚惜泰住在多喜房裡,不久後賽家各層的燈光相繼熄滅,黑暗籠罩,遮蓋焦慮慌亂,一旦停止活動好事壞事都會中場休息,讓人以為至少能夠平安度過這一夜。
但是身體靜止,不代表思維中斷,勝利沒法入睡,鎮定劑失效後,他活躍的腦細胞重新忙碌起來,整理分析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細分、深化、發散,以及各種神展開構成一出八點檔連續劇,劇情之狗血,最牛逼的編劇都得靠邊站。
他自覺像一隻小布谷鳥,被無良的老鳥放進喜鵲窩,以偽謗真騙取餵養。做為賽家老幺的這十七年,他在家裡的地位僅次於姐姐千金,而千金出嫁後,他幾乎佔據了多喜全部寵愛。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從小過著小皇帝的生活,他自己也明白,父親給他的優待遠比哥哥們多,無論親情滋養還是物質享受,從沒出現過短缺。
有道是“百姓愛幺兒”,以前他認為自己命好,恰好生成家裡最小的孩子,享受偏愛也算合理。今天身世揭穿,固有心態隨之瓦解,剛才回家面對哥哥姐姐們,他說不出的心虛愧疚,好像偷了他們的財物,不敢直視他們的目光。
試想,假如不是他佔據名額,多喜會把更多的愛分給四個親生孩子,尤其是貴和,這個受氣包三哥一向抱怨父親偏心,也確實總被多喜冷落忽視,假如沒有弟弟,父親可能會多在意他一些,減少他少年時期的缺陷。
都怪賊婆娘和黃瓜男,不負責的狗男女,干出的事也禽獸不如!
他們不該生下他!不該拋棄他!不該來找他!
尼瑪,辦事不戴套,只顧自己爽!母豬下崽,生了就跑!臭不要臉的,還敢回來行騙!三件事連著錯,卻要我們這些無辜人士代為買單,太沒天理!閻王爺也不地道,地獄要是超員,您再多蓋幾層啊,又沒神仙收您土地承包費,像這種惡棍就該在鐵圍城裡蹲到天荒地老,放他們投生為人,不是存心為禍人間嗎?您監管不利,失察失職,我要去玉帝廟告你的狀!
他氣恨難平,心裡充斥詛咒、怨毒等負能量,怨一陣親生父母,接著再怨自個兒,越想越沒臉見賽家人,無顏再在這個家待下去。
交戰到凌晨4點多,他打定主意出走,離開賽家,離開長樂鎮,躲得遠遠的,免得替姦夫淫、婦背黑鍋扛罵名。
射手座行動力強,他起床找出一隻旅行包,隨便裝些衣物日用品,只帶少量現金,將存單存摺放在書桌顯眼的位置,旁邊附上一張字條。
“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姑媽還有其他人:我走了,放心,不是去尋死,是離開這裡到別處生活。我在家白吃白住這麼多年,花了你們很多錢,以後一定設法償還。你們都是好人,能和你們共同生活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我走之後,請和睦相處,少吵架多溝通,爸爸在天之靈會保佑你們的。Ps:我會好好照顧自己,請勿記掛。”
沉甸甸的情感令他提筆困難,萬千情愫凝於筆尖難以化成文字。寫字時眼淚不停滴在信箋上,害他不得不重寫好幾次,最後的成稿仍留下團團淚漬。人總在失去時才懂得珍惜,他也是,在即將離別的時分才覺察到對親人深厚的愛。
堅強可靠的大哥,外冷內熱的二哥,親切體貼的三哥,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完美無缺的姐夫,善良天真的二嫂,活潑可愛的珍珠,聰敏的燦燦,乖巧的小勇,還有他最敬最愛,始終像母親那樣照顧他保護他的大嫂。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家人,賽家也是世界上最美滿快樂的家庭,沒有之一。
對不起,我留在這裡只會傷害你們,看到我,你們就會聯想起宋引弟徐德潤,就會煩惱難受。我捨不得你們,但更捨不得你們受苦,如果將來能夠出人頭地,我一定會回來報恩,在那之前我必須走,帶上那對狗男女造成的厄運和陰影遠遠離開,保護你們,保護這個家……
黎明前的天空淡白微青,幾顆白芝麻似的小星星還在站崗,東邊的天際線上鑲嵌一條米黃色的光暈,久視,會發現光暈的底邊慢慢浸出酒醉的緋紅,太陽就快出來了。
他背著旅行包,一瘸一拐走進院子,用最小心輕微的力度拔開門鎖,含淚回望片刻,最終揮別了養育他十七年的家。
他不知該去何處棲身,只定好下一個目的地,所有人中他最難割捨的是多喜,走之前務必再去祭拜一次。
他來到父親墳前,手邊沒有香蠟紙錢,便學小說里寫的拈一小撮土灑在墳頭代替祭物。
“爸爸,我要走了……”
他張口便哭,使勁捂嘴猶堵不住嗚咽,比多喜去世時更傷心。小時候遇到委屈,只要向父親哭訴,總能得到撫慰,犯了錯,父親會耐心教導,受欺負,父親會堅決撐腰,他從不知道無依無靠的滋味,如今初次品嘗,好比沒有免疫力的人感染超強病毒,一擊即潰,虛弱不堪。
之前他時常幻想父親還活著,這妄想此刻倍加強烈,倘若父親在世一定有辦法對付宋引弟,不會任由她鬧事,也不會允許姑媽揭穿真相,他可以繼續活在烏邦托,做快樂的傻小子。
這些虛無的假設凸現出他的懦弱自私,他為此羞愧、自責,真想把那個沒出息的自我從軀殼裡揪出來暴打,當即用力抽自己兩耳光,而後哭得跪不住,雙手著地,有如戰敗的狗那樣趴伏在地。
慧欣出門晨練,見一個少年爬在墓碑前,知是勝利,慢慢走過去招呼,問他大清早背著行囊來這兒幹嘛。
勝利本想悄悄來悄悄去,行蹤暴露,慌忙搪塞:“今天學校組織春遊,我出門時忽然很想爸爸,順便來這兒看他老人家。”
慧欣莞爾:“隨便撒謊可不好,你當我老糊塗了,看不出你這是離家出走的架勢?”
她是有德望的長者,素得鄉鄰敬重,鎮上的地痞無賴也不敢輕易冒犯,既已當面拆穿謊言,勝利不得不低頭承認。
她不問他出走的原因,先領他去屋裡,泡了一大碗桂花紅糖水,拿了一碟蜂蜜山藥糕一碟椒鹽黑米粽,說這些食物補血補氣,叫他趕緊吃下去,看樣子連他割腕自殺的事都知道了。
勝利這時真的又飢又渴,道謝後埋頭吃喝。老太太坐在一旁數念珠,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說:“昨天你媽媽也到這裡來過,你們家的事我都清楚,你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問我。”
勝利停止咀嚼,怔怔看她片刻,問:“您都知道了?”
“你爸爸早就跟我說過了。”
少年心慌失語,沉默片刻目露恨意:“……那婆娘來這兒做什麼?”
慧欣糾正:“她是你的親生母親,不能用髒話辱罵,會得業報的。”
勝利難掩忌憤:“遭報應我也要罵,她根本不配做母親,就是頭老母豬,生完了事!還害我爸爸當冤大頭戴綠帽子,擱舊社會,這種女人一準浸豬籠!”
罵完狠啐幾口。
慧欣見他嗔恨極深,先不忙勸解,改問他離家以後準備去哪兒。
勝利支吾難言,他長這麼大尚未獨自遠行,一個高中肄業生,無親無靠又沒技能謀生,真不知道明天在何方。
慧欣說:“如果沒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在我這兒落腳,我的退休工資多養活一個人不成問題,也不會讓你家裡人來找你,你只要不出去亂晃就沒人知道。”
她歷來心口如一,這麼說絕非客氣玩笑,勝利大吃一驚,急忙推辭。
慧欣問:“你嫌我吃素嗎?我平時是不吃肉,但你來了,我可以單獨做給你吃。”
“不,我對伙食沒意見,可是……可是……”
勝利臊得直咬舌頭,羞紅臉說:“我挨著您住了十幾年,從沒孝敬過您,怎麼好意思來打擾?”
少年人臉皮薄死要強,落到無家可歸的田地仍不好意思接受施捨。慧欣理會他的心思,說:“我去年發願抄1000部《地藏王菩薩經》,可人老了速度跟不上,整整一年才抄了二十部。你要是有空就幫我抄佛經,這功德非常大,圓滿以後對你爸爸也很有益處。你願意嗎?”
勝利當然願意,先不說這事可信度有多高,哪怕僅僅是心理安慰他也義不容辭,但接受這項任務就等於接受挽留,把慧欣家當做救濟站,他不成流浪漢了……
唉,我這個樣子走出長樂鎮,要不了多久也會變成犀利哥二代,根本沒資本拽來拽去。慧欣阿姨慈悲為懷,念在爸爸的情面上收留我,已是我的造化,我的確不該盲目出走,需要靜下來心好好計劃,不如先在這兒住一段時間,每天幫她澆花掃地做清潔,抵消伙食費住宿費。
想通以後,慧欣便收拾客房讓他居住。他一宿沒睡,吃飽喝足,瞌睡蟲上身,在枕頭上靠了不到一分鐘便打起呼嚕,慧欣輕輕拉起被子替他蓋住背心,出門來到賽家大門前。
時間已是早上6點,幾十分鐘前佳音起床去四樓看望勝利,發現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被蓋疊放得整整齊齊,人卻不見了,跟著又看到他放在書桌上的字條和存摺,登時眼黑髮暈,拼了老命咬牙挺住去敲貴和的門。
壞消息不到五分鐘驚動全家,此時秀明貴和景怡已外出尋找,美帆千金珍珠也要動身,出門正撞見慧欣。
慧欣見她們慌裡慌張的,想是去找勝利,老人家心有成算,故意不點破,等三人跑遠方走進院子朝屋裡呼喚:“佳音,佳音,你在家嗎?”
佳音已丟魂失魄,念著惜泰還在家中,不能不做早飯,待會兒家人們回來也好吃喝,因此揣著火炭般的心堅守廚房,聽慧欣叫她,忙關掉爐火跑來迎接,惜泰也慌忙出來,拉住慧欣的手叫苦:“慧欣,不好了勝利離家出走了!”
慧欣見她們睫毛濕潤,眼角通紅,先安撫:“泰姐,佳音,你們別急,勝利沒走遠,這會兒正在我那兒休息呢。”
惜泰正要驚呼,見她食指按唇發出噓聲,趕忙捂嘴,音量壓低了,語調仍急切:“他怎麼跑你那兒去了?”
慧欣說:“他臨走時去看他爸爸,被我留住了。佳音,你們家最近發生的這些情況我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也老早聽你公公講過勝利的身世,如今東窗事發,一場風波在所難免,大家沉住氣,都別慌。”
比鄰多年,她如同賽家的至親長輩,多方關懷關照,佳音得她一句話,如同得了定心丸,精神一鬆懈,眼淚湧出來:“阿姨,不瞞您說,如今家裡人都懵了,我更是半點主意都沒有,您說接下來怎麼得了?”
慧欣沉吟片刻,先反問:“你們知道勝利是別人的孩子後心裡有沒有疙瘩?會不會嫌棄排斥他?”
佳音不等她說完便一個勁搖頭:“怎麼可能呢,阿姨,您看著勝利長大,不會不知道我們全家是怎麼待他的。做了十七年骨肉親,誰還在乎有沒有血緣,他這一走,家裡人都急死了,您帶我去見他,再幫我勸勸他,讓他回家。”
惜泰也說:“家裡人都對他沒二心,他要是真走了就是要我這個老太婆的命,我怎麼跟阿喜交代啊。”
她倆都想去慧欣家接人,遭到堅決阻攔。
“勝利正處在最煩惱的時刻,現在去找他不合適。”
“那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在外邊吧,得有人照顧他呀。”
“不是有我么,我雖然老了點也能燒水煮飯,就讓他跟我吃幾天齋,最多掉幾斤肉,沒別的壞處。”
幽默對佳音無效,她愁眉苦臉說:“您這把歲數顧好自個兒已不容易,勝利再去添麻煩不是更……要不這樣,他不願回家就先讓他住在您那兒,我每天送飯過去,他有什麼要洗要換的也好照應。”
慧欣搖頭:“他出走就是怕見你們,你一去,他又得逃跑啦,那樣更麻煩。聽話,這事先裝不知道,除了秀明也別跟其他人說。我會找合適的時間勸勝利,等機緣到了再通知你們去接他。”
“慧欣……”
惜泰下意識抓住慧欣的手,被她反手緊握。
“泰姐,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保證幫你們看好勝利,你們聽我的話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我先回去了。”
她正要轉身,佳音猛地牽住她的衣腳,滿目悲戚,未語淚先流,像是快被心裡的擔子壓垮了。
十七年盡心撫養,小叔子早與兒子無異,她站在母親的立場迎接這場變故,能不惄焉如搗?
“阿姨,勝利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經歷這種挫折,他要是想不開,以後不認我們該怎麼辦?我答應爸好好照顧他,弄到這副田地,我哪兒還有臉見他老人家。”
慧欣憐憫長嘆:“你這麼疼勝利,他也不忍心辜負你的,做事問心無愧就好,其餘的別想那麼多。”
話音未落頭頂傳來響動,原來賽亮正走到二樓陽台晾曬昨晚放進洗衣機里的衣服,低頭瞧見他們,禮貌地向慧欣問好。
慧欣同他打過招呼便匆匆離去,佳音請賽亮下樓吃飯,並打電話喚回外出的人們。
秀明以為勝利找著了,進門先挽起袖口大聲嚷嚷:“那小子人呢?玩了一出又一出,想嚇死我們啊!我先揍他一頓再說!”
佳音將他拉進卧室,反鎖房門,用力推著他來到牆角。
“你吼什麼,不知道解決問題只會嚇唬人,勝利就是怕你這種態度才出走的,我警告你趕緊糾正,否則他不會回家的!”
秀明驚怪:“勝利沒回來嗎?那你叫我們回來幹嘛呀,再不抓緊時間找,他該跑遠了!”
佳音拉住急性子的男人,向他轉述慧欣的話,順便表態:“我贊成先讓勝利在慧欣阿姨家住一段時間,那邊壓力小,有利於他冷靜思考,慧欣阿姨也比我們有見識,又會開導人,說一句頂我們幾百句,人交給她照看肯定穩當。這事只有我和姑媽知道,你別告訴其他人,免得添亂。”
秀明拙於動腦,似這種沒抓拿的事,正巴不得有人出主意,嘟囔兩聲依了妻子。
兩口子出門召集家人吃早飯,貴和等人挂念勝利,根本無心飲食,促忙促急聚到餐桌前,像開緊急會議。
佳音腳尖悄悄碰一碰丈夫,示意他發話,秀明清清喉嚨,故作鎮定說:“大家不要慌,我已經知道勝利在哪兒了,他目前想一個人呆著,不希望有人去打擾,我想我們應該尊重他的想法,讓他在外面住幾天,只當他出去短期旅遊,家裡的日常生活照舊。”
家人們兩兩相怔,千金先追問勝利下落,秀明第一個要瞞的就是她,說:“這事暫時保密,你們幾個愛咋呼的趁早別打聽,我不能讓你們去煩他。”
千金氣惱:“大哥說話沒一句中聽,勝利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出了事我比誰都難過,昨天那動靜就夠我後怕的了,誰想他今早竟然出走了,剛才我在外面急得走路都不知道先邁哪條腿,你現在還不告訴我他去了什麼地方,不是存心急死人嗎?我今晚要是失眠,也不會讓你睡好覺,不信等著瞧!”
美帆也按耐不住好奇,為千金助陣:“大哥,千金沒誇張,她剛才是差點摔跟頭,鞋都崴掉好幾次。不光她,我們也很擔心,勝利想冷靜,這點我們配合,但你總得給我們交個底,這樣我們才能安心啊。”
秀明一遲疑,佳音再次悄悄踩他鞋尖,他連忙撓了撓喉頭,將貼在嗓子眼的話撓下去,保持官方口吻。
“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已經答應替勝利保密,不能搞得人盡皆知。而且,就算你們知道了,對他也沒有任何幫助,說不定還會因為某些人的衝動冒失橫生事端。為了他的安全,此事暫時擱置,假如一周以後沒動靜,那麼到時再議。好吧,就這樣了,大夥快吃飯,完了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
惜泰也說:“秀明是老大,你們就聽他的吧,非常時期服從指揮家裡才不會亂套。”
他們舉起筷子拔飯,故意垂低眼皮迴避其餘人的不滿,一家人在沉悶氣氛中吃完早飯,回到各自屋裡為出發做準備。
美帆一邊替賽亮系領帶一邊抱怨秀明獨斷專行,賽亮提防她去佳音跟前聒噪,先行疏導:“大哥這麼決定沒什麼不妥,家裡那幾個小的都浮躁,以千金為首,知道勝利在哪兒,肯定轉身跑去找人,要是逼得他再次出走,事情就更難辦了。你要學會理性分析問題,別用你那小女人的見識冒失犯錯。”
說完撥開她的手,自己系好領帶後去收撿床頭柜上的文件。
美帆在他轉身之際嘖嘴作色,諷刺:“你有功夫教訓我,不如先向家裡人解釋一下剛才的做為,全家人集體出動去找勝利,姑媽人老了走不動路,佳音不去是要做飯,你為什麼也留下?為這事千金邊走邊罵,害我當了半天替罪羊。喂,怎麼不吭聲呀,每到理虧時就裝聾作啞,不想道歉,編個借口搪塞也行呀,人總要學會緩和矛盾,難道你喜歡被人怨恨的滋味?”
賽亮為了終結她的嘮叨,被迫反譏:“你總嘲笑千金愚蠢,其實和她水準相當。我不去自然有我的道理,這道理很明顯,我以為不解釋你也明白,結果高估了你的智商。”
“哼,自以為聰明的人都喜歡把智商當做戰略優勢使用,可是在人際關係中起主導作用的是情商,在情商同樣為負的條件下,智商高的人比智商低的人更難獲得原諒。”
她冷笑的模樣非常美,假如不是用來跟他作對,他會樂于欣賞。
“我判斷失誤,你不是低智商,是根本沒智商。”
賽亮認為在妻子傲慢自大時適當打擊有助於她改造人格,十幾年下來,潑冷水的功夫練就得分外嫻熟。當然,這之後還得開啟防禦模式,預備收磚。
不出所料,美帆兩三步搶到他跟前,說實話,她發火的樣子更漂亮,有時會令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為了觀賞這種情態故意激怒她,總之看到她蹙眉瞪眼桃花上臉,他的主宰欲就愈發強烈。
“你別把我的文雅當成軟弱可欺,一個男人肆無忌憚貶低老婆的智商,等於在說自己眼睛瞎!”
“呵呵,嫁給一個瞎眼的老公,你這是在印證我之前給予的評價?”
“賽亮,你簡直無恥!”
“好吧,我這個無恥的男人現在要出去為老婆掙錢了,你仔細聽好,我剛才沒出去找勝利,是因為你們已經傾巢出動,家裡不能只留大嫂和姑媽,萬一有狀況,還能讓她倆唱《空城計》嗎?”
他理由充分,美帆頓感慚愧,退後小半步,難堪地卷著頭髮絲。
“你一早說清楚不就得了,非要害人誤會,舌頭又沒毛病,讓你多說兩句話比登天還難。唉,都怪勝利太任性,家裡人那麼寶貝他,他卻主動鬧生分,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裡自尋煩惱,真讓人揪心。”
賽亮覺得應該跟妻子透露情報,免得她去煩大嫂,冷靜地說:“他這會兒正在慧欣阿姨家,用不著擔心。”
美帆忙問:“你怎麼知道?”
“慧欣阿姨剛才來過,我見她和姑媽大嫂在院子里說話,之後大嫂就通知你們回來,大哥又宣布獲知勝利的下落,綜上分析人肯定在她那兒。”
美帆驚喜讚歎:“老公,你果然很聰明,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準確推理,當初真不該學法律,應該去當刑警或偵探,肯定比奧吉斯特.杜賓和夏洛克.福爾摩斯更迷人。”
她欣慕地依偎上前,表現出由衷的崇拜。賽亮接受妻子示好,見她主動靠攏,便摟住她的腰,正欲親吻,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次讓你給勝利零花錢,你最後給沒給?”
美帆微微抖顫,屈起食指關節抵住他的嘴唇,發慌發虛地說:“我忘了。”
“什麼?”
賽亮立刻推開她,火道:“這點事你都能忘,記性是用來幹什麼的?”
“你別急嘛,這幾天家裡接連出事,我提心弔膽還來不及,難免大意了,再說你也沒提醒我呀,估計也忘了吧。這會兒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先做檢討。”
這話純屬狡辯,賽亮要求並不苛刻,結婚十幾年,他一直將家裡的財政大權交給妻子管理,一切開銷全憑其支配,像禮尚往來,人情交際這類支出本該由她打理,先前沒給勝利零花錢已是不妥,經他提醒後仍未彌補,實屬重大失職。
“你說你像話嗎?家裡的兄弟姊妹都給勝利零花錢,就我們沒給,左右一對比,怎麼不招人罵!”
美帆被他吼得耳蝸疼,塞住耳孔還嘴:“別人罵我可以,唯獨你沒有資格,自己都忽略的事憑什麼不許人家馬虎,要知道你才是勝利的親哥哥!”
賽亮最厭她強詞奪理,滯怒道:“這種事屬於你們女人的業務範疇,我一個大老爺們哪有空閑想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
“少狡辯,貴和和姑爺也是男人,你想不到的東西,他們都能想到,只能說你這人天性自私,不會為他人考慮!”
“你!”
“哼,這下反駁不了了吧,姑爺是外姓人,還能理解為基因優勢,但你跟貴和是親兄弟,為什麼差別這麼大?有些時候甚至連你大哥都比不上!”
情緒波動時,最親密的愛人會變成最兇殘的敵人,美帆熟知丈夫的弱點,插起刀來百發百中。賽亮挨她一記穿膛白刃,心口登時氣血翻湧,右下腹竄起措手不及的劇痛。
見他忽然顯出痛苦神色,美帆終於有所驚覺:“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賽亮側身拒絕扶持,他太要強了,平生最威脅安全感的事就是在他人眼前暴露病弱,因而必須時刻展示強大壁壘,將所有流血的傷口隱於暗處。於是牙關緊咬,一面拚命抵擋痛楚,一面控制表情。
“沒事,被你氣得肝兒疼。”
見他做出萬分不耐煩的樣子,美帆惱火啐道:“惡語傷人,禍及本身,誰讓你仗著口才好,動不動罵人,這下嘗到報應了吧,活該!”
賽亮忍痛已花掉九分力氣,剩下的一分僅夠維持身體活動,沒法跟妻子過招,無聲領受譏諷,提起公文包去上班。狼狽逃離,看在美帆眼裡又成了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的罪狀。她怨忿不平,默默的以咒罵為其送行,選擇性遺忘了她一分鐘前才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