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點, 夜色浸在溫潤的露水裡,似透明糖衣寂然溶化。勝利敲開自家院門, 看到他佳音驚喜得難以自持, 上前擁抱時差點踩到在腳邊搖尾撒歡的“老騙子”,柯南跟著引頸打鳴, 全家老小相繼醒了。
勝利坐在熟悉的客廳里,望著熟悉的家人,態度卻帶著陌生人的拘謹。這幾日秀明等人為他焦心勞思, 各自消瘦,好容易盼其歸來,生怕他再任性跑掉,由此紛紛克制情緒,只敢做一些無關痛癢的詢問。
簡短對答後, 他對秀明說:“大哥, 我離家的這些天想了很多, 想法都理順了。”
秀明以為他心情平復,甚感欣慰:“理順就好,往後別胡思亂想, 在家安心過日子,大家還跟從前一樣。”
高興勁剛冒頭馬上被他按到地底。
只聽他略帶心虛又毫不猶豫地目視地板說:“對不起, 我還不準備回家住。”
眾人愕然, 景怡不等幾個毛躁鬼動嘴,搶先發言控制事態。
“你是想換個住處多冷靜一段時間對吧?這好辦,我給你找個公寓, 離你們學校近的,再配個專職保姆。”
勝利感激又局促地笑了笑:“不是的姐夫,也許我以後都不能回來了。”
這下景怡也無能為力,他嬌蠻的妻子已經起身跳腳,威脅小弟再胡說就撕爛他的嘴。
勝利萬分抱歉:“姐姐,您現在就可以撕爛我的嘴,我知道自己不是東西,不配做賽家的子孫。”
秀明拉住衝鋒狀態的妹妹,預感事情不妙,灰沉沉的臉色像敷了一層厚重的泥漿。
“說吧,你今天回來的目的是什麼?”
勝利鼓起徹夜醞釀的勇氣,抬頭直視他:“大哥,爸爸遺囑上寫明留給我十五萬,您現在能不能把這筆錢給我。”
家裡人都知道那筆遺產是多喜留給小兒子讀書深造的,目前由秀明代為保管,老大夫妻對待他人財物一絲不苟,時候到了自會移交,勝利也從沒惦記過,這時索要不禁引人生疑。
秀明問:“……你要那些錢做什麼?”
他回答:“我打算離開這兒以後用那筆錢生活。”
幾乎沒人設想到這一步,佳音做過的最壞假設也只是讓他在慧欣家住上一兩個月,見他要錢,分明是不和自家一起過的意思,不禁痛心憂急,坐到他身邊含淚問:“勝利,你這是怎麼了?真捨得和我們分開?”
勝利心疼地撇過臉,正對上千金圓睜的怒目。
“臭小子,你真想跟我們了斷呀!失蹤這麼久,家裡每一個人都提心弔膽,從早到晚沒見誰露過笑臉,我和大嫂哭來哭去都快成近視眼啦!我們都當你是寶,盼鳳凰一樣盼你回來,你怎麼能把我們當成草鞋,說踹就踹!”
勝利眼眶發紅,卻不肯收回前言。
於是珍珠也出面悲憤指責:“姑姑您別丟分了,人家本來就是深山出來的鳳凰男,鳳凰男的特色還用多說么?根性擺在那兒,怎麼都不會變!再上趕著哀求也不頂用。”
美帆竭力調停,擋住珍珠再回頭哄勝利:“勝利啊,你是不是怕和我們有隔閡,心裡沒安全感才想要那筆錢呀?你太多心了,我們對你的感情從未改變,還指望你回來以後一家人團團圓圓過日子,你怎麼能隨便說出去外面生活這種傷人心的話呢?如果實在不踏實,讓大哥把那15萬交給你也行,不止錢,這棟房子還有你三分之一的產權,這些都是爸遺囑上交代清楚的,我們一切照他老人家的意思辦,不會有人跟你搶財產。”
她提出折中方案,勸秀明同意。
“大哥,勝利勤儉節約,理財能力培養得不錯,您放心把那15萬交給他,我保證他不會亂花。”
勝利打斷她:“二嫂,您別費口舌了,實話實說吧,我今天就是專程來拿錢的,我現在真的很需要錢……”
貴和聽得火冒三丈,衝上前揪住衣領:“你小子還犯渾,再說一句看我不揍扁你!”
還想嚇唬,秀明發話了。
“放開她。”
他動用長兄的威嚴,示意所有人退後,勝利畏罪低頭,做好挨打的準備,他暴躁易怒的大哥這次卻一反常態,表情、語氣、肢體動作都顯露出深思熟慮的冷靜。
“你真的想好了?”
勝利明白這是在給他最後一次選擇的餘地,現在改變決定還能保住在這個家的位置,於他的前途十分有利,但目前的僵局也將持續,誰都無法獲救。他已決意了結這樁圍繞自身展開的風波,必須拋棄自保心理,勇敢面對決不退縮。
“大哥,我真的想好了。”
他一點頭,全家都心碎,秀明勒令眾人噤聲,吩咐佳音去卧室取錢。佳音捂著嘴,一路哭著取來交到丈夫手中,秀明見一共兩張存單,一張十萬,一張十五萬問:“怎麼有二十五萬?”
她哽咽道:“那十萬是他自己存的私房錢”。
他又問:“這十五萬的密碼呢?”
“……是他的生日。”
聽到大嫂走樣的音調,勝利眼淚捉對下墜,從牙根到太陽穴的位置都酸痛不已。
秀明什麼都沒說,直接遞上存摺,他做賊似的慌忙接過,用力彎腰鞠躬。
“謝謝大哥。”
得到一句低沉的回應:“謝我做什麼,這些錢是爸給你的,往後念著他的好,我也謝謝你。”
每個字都包含太多無奈與痛心,勝利心想大哥一定認為他已經忘了父親的恩情,變成家族的背叛者。
“大哥,走之前我想跟大傢伙說幾句,您看行嗎?”
他含著淚怯生生請示,見秀明頷首,趕緊用右手食指蹭過酸澀的鼻尖,說:“那就先從你開始吧,大哥,我周圍的同學朋友大部分是獨生子女,很少有人像我有這麼多哥哥姐姐,都說家裡的老小最受寵,我覺得這話對極了,因為我最有發言權。小時候看電視新聞,見裡邊有人和家人鬧矛盾,甚至咒罵自己的父母兄弟,我覺得很奇怪,後來才明白,他們打小缺少關愛,長期忍受家庭傷害才產生怨恨。當初不理解他們是因為我從來不缺愛,不但不缺,還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別的孩子最多擁有爸爸媽媽的愛,而我不僅能享受父愛,還有四個疼我哥哥姐姐……兄弟里我跟你相處的時間最長,你很寵珍珠,別人都說你重女輕男,對女兒比對兒子好,可是在我這兒你從不偏心,小時候給珍珠買玩具零食,都會多買一份給我,不管價錢有多貴。記得有一次你帶我們去逛商場,我看上一套遙控車模,售價1000多,你二話不說就給我買了,那時你當木工一個月累死累活才掙3000多,還得養家糊口,卻捨得一口氣拿出那麼多錢給我買玩具……”
秀明見他哽咽難禁,眼眶也跟著發熱,忙揮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記不清了,你現在提出來是想害我挨罵嗎?待會兒你大嫂又該說我頭腦發熱,胡亂慣孩子了,我這人大老粗,腦子不靈光,脾氣也壞,沒給你當好榜樣,你多見諒。”
勝利哭著搖頭:“你是位好大哥,又豪爽又仗義,能跟你結交就是種幸運,更別說做你的家人……”
秀明拙於應付溫情告白,難過外加難為情,連說“行了”,轉身避向一邊,讓他去催別人的淚。
勝利側身走向貴和,後者前一秒正偷偷拭淚,後一秒便強裝冷漠,撇著臉說:“要走就乾脆點,別婆婆媽媽招人煩。”
勝利不能從命,非得在離別前吐盡肺腑。
“三哥,三個哥哥里你脾氣最好,最愛跟我聊心裡話,大我十二歲,卻像平輩的朋友,完全沒代溝。尤其是你搬回來這半年多,指點我好多為人處事的技巧,教我如何與人溝通,怎樣做一個受歡迎的人,我照你說的做,在學校里的人緣果然改善不少。遇到不開心不順利的事我也願意找你傾訴,因為你有耐心又細心,我一直覺得有兩位姐姐,你是大姐,姐姐是二姐。”
“臭小子!到最後還找抽是吧!我看你成天唧唧歪歪的才像個丫頭片子!”
“你別生氣,我可能比喻不恰當,但真心覺得您溫柔體貼,處處在細節上關心我,我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您都能替我想到,不僅想到還盡心儘力幫我解決問題,大哥是我的帶頭大哥,你就是我的知心姐姐,都是我最有力的依靠……”
“誰要做你的姐姐,滾一邊去吧!”
貴和怒叱著抽他腦袋,勝利滴淚而笑,三哥願意抽他說明還拿他當兄弟。
他左移兩步到千金跟前,千金不容他開口,厲聲哭罵:“我也不要做你的姐姐,給我滾蛋!”
說完扭頭,咬定牙關不理睬。
景怡扶住妻子肩膀勸慰,忽聽勝利叫了聲“姐夫“,他連忙答應,打算替千金做話筒。
他與千金結婚十年,之前還做了二十年預備姑爺,為賽家貢獻突出,在勝利看來,足以立座功德碑,著書做傳來頌揚,真用口頭致謝,反而說不出什麼。
“姐夫,您是個好人。”
他想來想去冒出這句廢話,自抽一記後追加修飾:“不是一般的好,是世間難得,聞所未聞的大好人,爸爸在世時常說我們家能招到您這種女婿是雞落白米倉,肥豬拱廟門,恐怕把幾百年的運氣都用光了。”
景怡賠笑:“爸太過獎了,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真有那麼好早成仙了。原本是毫無瓜葛的兩家人,能結為姻親本身就是極大的緣分,賽家人個個正直優秀,成為這個家的一員,我也深感榮幸啊。”
說到“個個”時他下意識瞄一眼秀明,顯然很勉強才將其納入此列。
勝利諾諾點頭,說:“您給過我很多關照,我短時期內沒法報恩,也知道您不稀罕我報答。現在還想厚起臉皮再提個要求,希望您答應。”
“沒問題,你說吧,姐夫一定照辦。”
勝利眼望千金,淚花閃閃:“姐姐從小是我們家的公主,被爸爸寵壞了,整個小孩子脾氣,但同時又是家裡最單純天真的人,她心地善良,為人熱誠,沒有半點勢力眼功利心,您有錢沒錢她都是那個樣兒。但她這種人在社會上容易吃虧,稍不留神就會遭人陷害,爸爸最放心不下她,我和哥哥們也一樣,只是想像她受委屈受欺負都會心疼,也只有交給姐夫才保險。往後還請您繼續照顧她保護她,她要是無理取鬧、撒潑耍性子,也請您多多包容,要實在錯得離譜,您批評教育改造甚至罵幾句打幾下都行,只求別翻臉,別動離婚的念頭,那樣您就是賽家一世的恩人,我這兒提前給您鞠躬了……”
一席話道出全家人心聲,千金邊哭邊聽,抽泣不斷加劇,很快哇的嚎開了。
美帆在哭聲中掏出手帕,眼淚沒擦乾,勝利已來到他們夫妻跟前。
“二哥。”
“欸。”
賽亮簡短應聲,態度明顯比以往和藹許多。
勝利對這位哥哥敬重大過親近,說不出太貼心的話,首先感謝那日的救命大恩,再叮囑他保重身體。到美帆這兒,表達反而流暢了,不僅真誠反省平日的不敬,誇揚二嫂的優點,肯定她於這個家的功勞,還對她常受丈夫忽視,空虛寂寞的處境表示理解,並代替賽亮致以歉意。
美帆沒料到小叔子這般體恤她,感心動耳,珠淚連串,往日的陳見一時間悉數購銷,還迫切地想彌補他,促急促忙說:“小叔子,你知道二嫂是個情緒化的人,做事時常分神,你二哥讓我給你零花錢我也忘記了,你等著,二嫂這就上樓拿錢去,你二哥說給你5000,我給你拿1萬,另一半算二嫂給的。”
勝利急忙攔住:“二嫂,我有爸爸給的就足夠了,再不能多拿你們一分錢,你們對我好我感覺得到,真心能抵萬兩金,錢一點都不重要。”
佳音一直盼與勝利說話,看他理會過其他人才輪到自己,不禁疑惑失望,覺得她在他心裡的地位不該這麼靠後。
勝利很快為她釋疑,正因看她最重,才放在壓軸,也因為感情太深恩德太厚,他垂淚半晌竟張不開嘴,生怕輕慢對方。
佳音與他淚眼相望,這是她十七年一手一腳拉撥大的孩子,她母愛的第一個釋放對象,他們名為叔嫂,情分早同於母子,兒行千里母擔憂,他這一走,她的心肝肚腸都牽扯出去,又擔心這感情只是一廂情願,於是愈加悲痛。
勝利見大嫂傷情也心碎,怕說多餘的話刺激她,全部心聲精簡成一句。
“大嫂,您養育我十七年,我從小就把您當成我的親媽,說什麼都太膚淺,我給您磕個頭吧。”
說一個,實際上連磕三個,鏗鏘做聲,儼然電視劇里滿心懺悔的不孝子,佳音茹泣吞悲,身子搖晃著幾乎站不穩當,恨自己不是親娘,不能堅決留下他。
勝利爬起,接著囑咐三位小輩。
“珍珠,你要聽大嫂的話,她教育你是為你好,我見過那麼多女孩子,你脾氣真算壞的,不改不行。現在受男生歡迎,全仗著你年輕漂亮,再過十幾年,風頭被比你更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搶走,你還能享受優待么?你運氣沒姐姐好,做人做事得收斂點,免得糟蹋了一手好牌。”
珍珠哭得睫毛扎眼,邊揉邊央求:“小叔不走好不好,你要是走了往後就再沒人陪你跑步陪你上學了。”
她悄悄推一把英勇,示意他協助挽留,無奈英勇內向,只知道一個勁兒哭,勝利摸摸他的頭頂:“小勇是好孩子,小叔最喜歡你了,以後勇敢一點,要學會保護自己,為自己爭取權益,做一個堅強的男子漢。”
手掌移動,轉到燦燦頭上,他哭得比英勇還慘。
“小舅不是說以後跟我混嗎?為什麼要走?您說話不算數!”
勝利被他逗笑:“你也是啊,平時老說愛哭的男人是懦夫,這會兒怎麼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燦燦嗚嗚地搓臉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勝利又笑了,但立刻配合他抽泣的節奏掉眼淚,再逗留片刻大概會學他的樣子失聲痛哭,屏住呼吸咬緊牙,拒絕眾人挽留,掙開珍珠拖拽,像叛逃者奪門而去。
勞動節將至,醫生病人都在安排假期,徐德潤的主治大夫建議要做手術最好趕在這周內,再拖幾天,受節日影響會產生諸多不利因素,增加手術風險。
宋引弟離開賽家後,臨時找不到住處,晚上餃子黑子仍睡在好心護工家,她則在病房外的走廊挨了兩夜。一位家住當地的病友可憐她,安排她去自家歇宿,總算有了落腳點。
此時他們家的困境已在醫院傳開,熱心人士發起一場捐款,共募得2萬一千元,連著慧欣給的十萬塊,距離手術費還差七萬多。4月17號這天晚上一位女士匿名上門,留下五萬善款後離去。這些資助讓宋引弟看到一絲希望,打算托老鄉介紹工作,簽份長效勞動協議,做個現代包身工,預支一年工資便可湊齊手術費。
這樣的僱主太難找,奔波數日沒碰著運氣,這日走在路上,忽然接到醫院電話,通知她到腦外科簽手術協議。宋引弟奇怪,他們還差著醫院醫藥費,怎麼就要安排手術了呢?
院方說:“你兒子剛才過來補齊欠款,並切預交了手術費,但不肯在協議書上簽字,非要等你回來。”
“兒子?”
宋引弟心驚肉跳,像搭上高速升降機,在日頭底下呲呲冒冷汗。
除了勝利,還能有誰!?
她拖著百十斤贅肉趕回醫院,病友們在病房裡自在聊天,徐德潤的病床前靜悄悄的,父子四人躺的躺,坐的坐,站的站,有羞愧,有鎮定,有慌張,有戒備,彷彿群體雕塑,神態各異。
宋引弟不敢跟勝利搭腔,惴惴地問丈夫:“他怎麼來了?”
徐德潤心酸難過:“孩子有話跟俺們說,到外面去吧。”
他由妻子攙扶坐上輪椅,宋引弟命餃子黑子呆在原地,推著他往樓下走。勝利沉默跟隨,步子緩慢,氣墊鞋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宋引弟隨著咯吱聲打顫,時不時回頭偷瞄,少年平靜對視,嚇得她躲閃不及,一個個問號敲在天靈,打在膻中,壞事干多了安全感必然缺失,縱有好事上門也懷疑是裹蜜的□□。
他們選定醫院綠化區里偏僻的一角做為談話地點,勝利指著石凳讓宋引弟坐下,自己坐在她對面,徐德潤的輪椅居中,三人正好圍成一個等邊三角形。
勝利見夫妻倆恭默守靜,量他們不敢先出聲,主動說:“醫生說手術排在星期一上午八點,手術費我已經付過了,手頭還剩六萬多,不知道夠不夠接下來的化療費和其他治療費。你們手頭真的一分錢都沒有嗎?能不能再問親戚朋友借點。”
宋引弟忙不迭應話:“慧欣姐給了俺十萬塊,說是居士捐助的善款,叫俺拿來給餃子他爸治病,醫院裡的好心人又給俺們捐了七萬多,應該夠了。”
略一遲疑,小心打聽:“勝利,你今天總共花了十多萬吧,哪兒來那麼多錢?你哥哥姐姐給的?”
“不是,爸爸留了十五萬給我,我提出來用了,加上我的存款,一共二十五萬。”
宋徐二人相視驚詫,徐德潤尤為慌亂,連拍膝蓋哀嘆:“傻孩子,有這錢留著以後讀書不好么,幹嘛花在俺身上!”
他自謂已是廢人,對勝利既不能補償往日的虧欠,也無法為來日提供支助,如今浪費他的錢更覺有罪。
勝利並不安慰,如實說:“我不是為你,是為餃子黑子,他們才是最大受害者,跟著你們這對不成器的父母吃盡苦頭,太可憐了。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他們的哥哥,能幫一點是一點。”
宋引弟不敢妄想他會額外開恩,驚喜下一抽一抽哭起來:“兒子,你願意認俺們了?”
勝利搖頭:“不,我只認餃子黑子,至於你們,還是那句話,像你們這種渣不配為人父母,對我也沒有養育之恩,我完全有理由不認你們。”
他頓了頓,繼續解釋,好教他們明白自己沒說氣話:“本來我一直很矛盾,一邊同情兩個弟弟一邊怨恨你們,不知道該不該替你們出這筆錢。煩惱了很久,最後終於在慧欣阿姨點撥下想通了。”
他正視宋引弟:“你以前肯定沒料到,爸爸早就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可是他始終保密,甚至還要我原諒你。這點最令我困惑,你乾的事缺德至極,隨便哪個男人都不能忍受,換成我不殺人也要拆幾根骨頭。爸爸卻沒有,非但不跟你計較,還在我跟前為你求情,叮囑我對你好。”
宋引弟涕泗交頤:“老賽心善,俺早知道他是菩薩心腸的大好人。”
勝利噙淚點頭:“對,爸爸很善良,但不是聖母,那樣做並不代表原諒你,一切都是為了我。他知道仇恨會傷害自己,怕我陷在恨意里難以自拔。現在我親身體會過仇恨的煎熬,也領悟出爸爸的用心,更能感受他對我的愛。沒有人比他對我好,也沒有人比他更愛我,我這輩子只有他一個父親,在我心目中他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好爸爸。這裡還得感謝你,要不是你瞞天過海,我也不能成為他的兒子,也算是你無心插柳成就的好事。所以我不打算再恨你們了,那樣只會令我難受,於事無補,還會傷及無辜,比如餃子黑子,整件事中他們沒有一丁點過錯,卻被我們雙方牽連遭受仇恨傷害。我再執迷,就會變得跟你們一樣自私愚昧,只有拋開仇恨,拯救弱小,才配做爸爸的兒子,賽家的子孫。”
宋引弟無地自容,旁邊徐德潤同樣赧顏汗下,眼前的好男兒是他的親骨肉,他本該有足夠理由為其驕傲,可是十七年前他自動放棄了這種權利,當夫妻倆在成捆鈔票和襁褓中的小嬰兒間做出取捨時他便永遠失去了這個兒子,如今勝利做任何決定他都沒資格左右。
“勝利。”
他抹了抹臉,濡濕袖口,結結巴巴說:“你句句話都對,俺們對不起你和賽家,不配做你爹媽。你這次不計前嫌拿錢出來給俺治病,已經是天上掉下來的恩德,但這大恩按受不起也不配受,你還是把錢拿回去吧,反正按這病不治是死,治也是死,都沒多少日子可活。”
說到這兒抬手阻止宋引弟插話,接著對他說:“俺只求你一個事,餃子黑子年紀小,往後的路還很長,沒爹的孩子就像失巢的鳥,俺不在了他們八成會受欺負。今後還麻煩你多照看,有你這個好哥哥管教他們,俺死也死得瞑目。”
勝利仍搖頭,堅持說真話:“十七年前你懦弱地放棄擔當,十七年後還想當孬種嗎?餃子黑子是你的兒子,你有絕對的義務教育撫養他們,不努力活下去,老想把責任推給別人,不覺得自己很卑鄙很可恥?我有言在先,醫藥費可以替你出,別的一概不多管,你要是有點良心,看看兩個孩子那麼可憐,就打起精神去治病,千千萬萬得腦瘤的人難道都死光了?也有很多人頑強抗爭,最後成功戰勝病魔,況且你還有老婆兒子全力支持。後天的手術就是第一場戰役,醫院說腦外科的主任會親自執刀,免費給你用新型的特效藥,大家都希望你挺過來,我也是。”
該說得都已說完,他讓宋引弟送徐德潤回去休息,自己去食堂幫他們打飯。餃子立在路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在他經過時閃身堵住。
“你幫俺爸繳了手術費?”
勝利微笑不答,往前一步又被攔住。
“你幫俺爸繳了手術費?”
小孩固執,不問明白不罷休。
勝利彎彎嘴角,掏出一隻新鋼筆遞給他。
“以後寫字用鋼筆,簽字筆寫多了會壞手。”
餃子幾經猶豫接下鋼筆,依然仰起頭目不轉睛望他,看著看著,隨時緊皺的眉頭忽然鬆開,眼眶結出大顆大顆的淚珠,肩膀微微抖瑟,像受盡欺負的小狗,終於解除戰備,現出孩子該有的柔軟。
勝利牽起他的手,他溫順低下頭,兄弟倆安靜地朝食堂走去,太陽光將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印在地上,緊密相連。
今年五一賽家過得愁雲慘淡,誰都沒興緻出遊,象徵性吃了頓過節飯,除個別人強顏歡笑,餘人連裝得心思都沒有,特別是佳音,承受這場打擊後整個人意志消沉,整日沒精打采,寡言少語,做事效率直線下降,這天晚飯直接罷工,去超市買了幾袋現成的餛飩水餃對付。家人們心疼惶恐,都不敢提異議,一個個老老實實吃著。
中途有人按響門鈴,珍珠跑去開門,“老騙子”照例忠心耿耿做跟班,幾秒鐘後家人聽到小狗興奮歡叫,緊接著見她歡呼跑來。
“爸爸媽媽!小叔回來了!小叔回來了!”
眾人齊齊丟下筷子趕到客廳,勝利站在沙發前,看上去又黑又瘦,活像飽受風吹雨打的小民工。
人們猜他離家的這十來天一定吃了不少苦,佳音當即心疼得掉眼淚,使勁拉他坐下,拽緊衣袖,生怕他再走。
“勝利,這些天你到哪兒去了?怎麼瘦成這樣,沒好好吃飯嗎?”
勝利抽出紙巾塞給大嫂,見家人圍坐下來,略顯緊張地說:“上個月21號徐德潤動了手術,我在醫院幫忙看護,熬了幾個通宵,飲食也不太規矩,幾天下來掉了十斤,不過沒生病。”
大伙兒驚訝之後瞭然於心,貴和明知故問:“徐家哪兒來的錢動手術,難不成你給的?”
勝利愧疚默認,雙方無言靜默,過了一陣子,他吞吞吐吐說:“徐德潤那兩個兒子為了給他湊醫藥費,跑到大街上乞討,成天被城管趕來趕去,受欺負又不安全。小孩子在那種環境下長大,遲早會廢掉,那不是給社會增加負擔,給人間製造悲劇么。假如是沒有瓜葛的人,袖手旁觀也不會背道德包袱,畢竟是血緣上的兄弟,要我像陌生人那樣置身事外,我實在辦不到,爸爸生前也不是這樣教育我的。”
景怡聲援:“對對,你的想法很正確,過路看到受傷的小貓小狗還要送醫救治呢,更別說兩個活生生的幼童。孩子是春天的嫩芽,初生的蓓蕾,最該好好愛護,況且大人們的過錯原本與他們無關,不能因為一對不道德的父母斷送兩個無辜幼兒的人生,應該獻出愛心幫助他們,你做的一點都沒錯。”
他說完討好地打量妻子,千金正為弟弟歸來高興,破例放寬政策,只衝他翻了一個大白眼。
美帆好奇心起,見餘人不表態,和氣地問勝利:“你把錢全給他們了?腦瘤不光靠手術,術後化療和恢復也很重要,二十五萬恐怕不夠用吧。”
勝利說:“我那二十五萬動完手術只剩六萬多,慧欣阿姨之前給了宋引弟十萬塊,醫院裡的好心人又捐了七萬,夠付術後化療費了。徐德潤手術很成功,醫生說堅持做完化療,熬過兩年生存期就有希望痊癒,宋引弟說等他傷口癒合,生活能夠自理了就去打工,邊掙錢邊給他治病。慧欣阿姨正託人幫他們買醫保,將來能報銷一部分費用,後續治療大概不會太吃力了。”
賽家人良善正派,沒有落井下石幸災樂禍之徒,聽說徐德潤絕處逢生都喜形於色。珍珠多嘴,說勝利不該把錢全花在病人身上,應該拿出一部分為餃子黑子買東西,帶他們吃好的玩好的,見見世面開開眼界。
勝利不贊同她的意見:“他們受慣了窮,要是現在領他們去高級場所吃喝玩樂,讓他們感受貧富差距,心理肯定更不平衡。我讓宋引弟儘快送他們回老家上學,好好讀書以後有了出息靠自己爭取好的生活,那樣對他們更好。”
周圍人連連稱是,貴和雖然有些氣不過,但也認為他此舉無誤,埋怨他不早做說明,搞出一場苦情戲害得全家傷心。
勝利說:“那兩口子害苦我們家,我怕說拿錢給徐德潤治病,你們不準,又怕給了錢,你們就不認我了。”
“原來你是為這個才說再也不回家的啊。”
佳音拍他一下,總算安心落意。
“傻孩子,錢是死的,人是活的,別說那些錢本生是你的,就是再讓我們幫補一些,我們也會給,沒有什麼比你平安幸福更重要。”
大嫂的話只代表她個人,勝利更需要大哥諒解,蹀躞不下地觀察他。
秀明明顯鬆了一口氣,篤定地表揚他:“做得好,爸以前常說但得行方便,何處不為人,人生在世就該多做好事,姓徐的終歸是你親生父親,沒有他就沒有你,單沖他給你一條命,這人就得救,只當還債。”
一家之主發話,餘人盡皆寬心,珍珠千金立刻上前,簇擁著勝利安慰稱喜。
“小叔真傻,人回來就好,錢沒了還能再賺,管那麼多幹嘛!”
“就是,區區二十萬根本不算什麼,你早說明白,姐姐早給你了,用得著搞告別儀式,連累全家老小陪你哭鼻子?你小子真沒出息,見識只有螞蟻大,一粒米就把你撐死了。”
她倆拍頭揪臉,熱乎勁一點沒少,勝利傻笑問:“你們真不怪我?”
眾人一齊搖頭:“不怪。”
“我能不能繼續做賽家的孩子?”
“廢話,你本來就是賽家人,哪兒存在什麼繼續不繼續。”
“那我還能住這兒嗎?”
“這裡本來就是你的家,你不住這兒還住哪兒?這小子盡說傻話,出去幾天人都糊塗了。”
“他大概餓壞了,快讓他吃飯去。”
“廚房裡只有速度凍水餃,等我先去弄幾個菜。”
“哈哈,大嫂真偏心眼,勝利回來才有好吃的。”
………………………………
隨著小弟安然回歸,一場橫禍得以化解,塵封的隱秘被揭發卻帶不走彼此多年沉澱的感情。血緣劃分家族,但有家不一定有愛,親人不一定親近,唯有愛是鑄就親情的原料,經歷過變故,經受住考驗還能相親相愛的人們,心靈如同大樹交錯的根須密不可分,風雨過後必將在家庭樂園中茁壯成長。
不過他們還得處理一些未競事宜,主要是歸還慧欣捐助的十萬塊錢。
秀明認為慧欣是看在父親情面上資助宋引弟,十萬塊數額不小,別管是不是善心居士捐贈的,自家都受之有愧,兄弟三人商量後決定他和賽亮一人出四萬,貴和出兩萬,湊成十萬塊送去歸還。。
慧欣不肯收,說那十萬塊里有三萬是惜泰歷年捐贈的香火錢,要是她不樂意,他們大可將錢還給她,如此一來各方都無爭議。
秀明便領著貴和去城裡的酒店找姑媽,惜泰聽完始末,感嘆因緣奇妙,說:“我當初捐這些錢是想做功德,既然是做功德就不能有私心,任憑對象是誰,有難就該相救,要是這裡頭存了好惡,對討厭的人見死不救,還談什麼功德呢。我怨恨宋引弟他們兩口子,直接讓我拿錢給他們治病我多半不肯,這是我修為不夠心量太小,缺乏寬容的人也沒資格求福報。慧欣一定體察到這點才替我做了決定,我該謝謝她。但是我覺得你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宋引弟一家,姑媽不想邀功,可得讓那家人長點良心,我們家對他們可謂仁至義盡,他們懂點事往後就不該再來糾纏,尤其是對勝利,那是我們老賽家的骨血,外人休想搶走。”
秀明忙給姑媽吃定心丸:“勝利昨天就向那邊傳話了,宋引弟知道那錢是您出的,感激得直念阿彌陀佛,說要給您立長生牌位呢。”
惜泰冷哼一聲:“這些空話聽聽罷了,只求她別再打我們的歪主意。”
秀明說:“您放一百個心,勝利都跟她結賬了,她還主動寫了血書,保證今後再也不去我們家。”
貴和知道大哥嘴笨,爭著解說:“是呀,勝利早跟他們說清楚了,不管他是不是他們兩口子親生的,他只認我爸這一個爹。幫他們度過這道難關,雙方就互不相欠,今後徐家再有困難,找他幫忙還可以商量,但不能提讓他認祖歸宗的話,他生是賽家的人死是賽家的鬼。”
此情差慰人意,惜泰喜嘆:“要說勝利這孩子也算忠孝雙全了,心胸寬廣又有擔當,這點還真像阿喜,看來冥冥中註定他與我們家有緣,阿喜沒白疼他。秀明你帶話回去,就說姑媽下的令,家裡一定要拿勝利當同胞兄弟照看,不許虧待他,更不許跟外人提他的身世,誰走漏風聲誰就是存心跟姑媽過不去,姑媽繞不了他。”
秀明從令入流,貴和卻失驚打怪,受盤問後老實坦白:“怎麼辦,我已經把這事兒說出去了。”
他被大哥姑媽聯手抽打,急忙辯白:“對方是我正在追求的女人,我是鐵了心要跟她結婚的,婚後她就是自家人,知道家裡的秘密也不要緊,您說是不是?”
惜泰得知他愛上年長十歲的女上司,不由得胸口掛爪籬,多擔幾分心,一怕侄子太嫩被人耍;二怕女方太老不能生;三怕年差太大成不了;四怕代溝太深會離婚。數落一通,吩咐秀明領回去好生管教。
秀明也是初知此事,火大得不行,返程途中不停勸說貴和慎重行事,怎耐他主意已定,長蟲吃扁擔直杠一條,寧挨千句罵,不肯低下頭。
秀明氣急敗壞,回家召集眾人開□□大會,當眾大罵:“你們說這小子是不是昏頭了,居然找了個比我還老的女人,大三四歲還行,十歲是什麼概念?你想到了四十歲就手拉手陪她去裝假牙?”
貴和怨責:“大哥別貶低人啊,現在我還在單相思階段,我想找人家,人家還不肯要我呢。”
“這麼說你就更不像話了,找個四十歲的老女人,人家還愛答不理,你是剩飯嗎?這麼掉價!”
秀明說話又不經大腦,惹惱的何止貴和,千金嚷道:“大哥你嘴巴乾淨點,四十歲就是老女人?你把大嫂放在什麼地方?”
她不點明還好,這麼一說全家發窘,秀明慌張地瞅瞅妻子,見她面色冷凝,自己的舌頭都捋不直了,狡辯:“我是相對於貴和的年紀才說她老,找比自己小太多的那良心也過不去啊,換成我是光棍也不好意思找比我小十歲的老婆。”
千金更冒火:“你的意思是我老公沒良心了?差十歲怎麼了?只要雙方有愛,差二十歲也能結婚,又不是你找對象要你指手畫腳!”
秀明被妹妹隔空打臉,黑面不語,美帆趁機勸說:“大哥,差十歲確實不是問題,杜拉斯六七十歲還和小男朋友打得火熱呢,如今生活條件好,四十歲的女人只要保養得擔,看著跟三十歲差不多。”
千金接話:“他們那郝所長我見過,乾乾淨淨,清清秀秀,一般人還比不上呢。對吧,大嫂。”
佳音先不跟丈夫算賬,微笑道:“那位郝所長端莊穩重,人也顯年輕,貴和眼光很不錯,你就相信他吧。”
貴和忙說:“是啊大哥,我的眼光和你如出一轍,我們郝所和大嫂一樣優秀,她要是答應嫁給我,也是我們家祖上積德。”
秀明覺得三弟腦子進水,怎奈家人們都站在他那邊,他寡不敵眾,很難扳回局面,便問妻子:“那郝所長什麼樣兒?”
佳音嗔怪:“你不是見過嗎?還送人家回家來著,這才幾個月就忘了。”
“那天天黑,我又沒怎麼注意看她,這會兒全忘光了。”
他若聰明些,說到這份上就夠了,偏要畫蛇添足補充:“要真是個大美人,我不會這麼沒印象,說明相貌只能算一般水準。”
這麼說等於向貴和宣戰,他態度陡轉,氣憤地沖大哥瞪眼:“大哥你太過分了,自己眼瞎還挑剔別人,我們郝所長得別提有多美,大嫂珍珠千金景怡哥都可以作證!”
景怡也覺秀明欠抽,極力向著貴和:“客觀評價,郝所的姿色絕對在七分以上,個子高高瘦瘦,白凈清秀,我很少見到留短髮還那麼有氣質的女人,而且完全看不出有四十歲。”
勝利聞言想起一件事,舉手說:“宋引弟說,徐德潤動手術前有位女士匿名捐助他們五萬塊,聽她說那女士的長相好像就跟郝所長差不多。”
貴和拍腿:“那肯定是我們郝所,上次她看到餃子黑子在街邊要錢就想幫他們。”
千金驚喜:“郝所這麼大方?她人太好了吧。”
“她向來這麼好,見義勇為,樂善好施,除了大嫂我沒見過比她更善良的女人。”
貴和只顧陶醉,數秒後方察覺疏漏,覥著臉討好美帆:“我說漏了,二嫂也是與她們不相上下的善良的女人。”
美帆已放棄跟佳音爭奪擁護,假笑一下,決定不再幫他說話。
她的丈夫像存心同她對著干似的,規勸秀明:“大哥,你就別插手貴和的感情生活了,既然盼他早點結婚,他有了對象你該高興才對,幹嘛還反對?”
貴和立刻挺胸抬頭:“大哥,你看二哥都支持我了,你反對我和郝所,是想讓我打一輩子光棍?”
秀明呲一呲牙,忍怒道:“那也要你能追到手啊,人家會答應跟你結婚嗎?剃頭挑子一頭熱,別瞎忙一場還被人甩了!”
“不會的,我有信心,最近她對我的態度好多了,再努把力准行。”
千金等人忙問詳情,聽他們嘰嘰喳喳議論,秀明像坐在罐子上放屁想不開,當晚躺下後仍在嘆氣,沮喪地對佳音說:“看來在勝利結婚前我們別想再有侄子侄女了。”
佳音疑惑地望著他,聽他自以為是地放厥詞:“那郝所都四十歲了,估計沒什麼生育能力了,貴和要是跟她結婚,還能有孩子嗎?我們家已經有一個不能生的弟妹了,沒想到還要再來一個,勝利又不是爸親生的,這麼一來小勇不就成了香火獨苗?那小子瞧著沒什麼出息,我們老賽家難道要就此沒落下去?”
他一句話黑遍全家,一般的蠢材還沒這水準。佳音宰相肚裡能撐船,卻過不了他這艘航空母艦,雙眼像擦亮的彈殼放出精光。
“你不是說不在意血緣嗎?怎麼背地裡又說勝利壞話?”
“我哪兒說他壞話了,就事論事提一下,你少來挑撥離間。”
“哼,我挑撥離間,話是你說的,我一個標點符號都沒加。還有,美帆不能生孩子關你什麼事?爸生前都沒意見,你憑什麼拿來說嘴?還有那郝所長,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蟲,怎麼就知道人家沒有生育能力了?還有……”
見妻子咄咄發問,秀明意識到自己捅了馬蜂窩,急忙捂她的嘴,佳音憋了許久的怨氣,想趁此刻新舊一併算,甩開他怒問:“我們小勇怎麼就沒出息了?動不動貶低他,傷他自尊,爸以前這麼傷害過你嗎?一個做父親做大哥的,不想著怎麼令家庭和睦,只會東打一棒,西敲一棍,你是生怕爸在下面過得太、安生,非要攪事害他著急才甘心是吧?我真是受夠你了!”
她一發怒就是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震得秀明懵然無措,起初壓低嗓門求勸,見她沒有消停的意思,情急下使勁握住她的頭,用嘴堵住她的怒叱,再仗著力量優勢壓倒,想用原始的辦法替她瀉火。
佳音用力踹開他,下床打開櫥櫃抱出一條被子,上床後又用枕頭在二人之間築起圩埂。
秀明詫異:“你這是幹什麼?”
佳音瞪視他,眼瞳是黑色的槍口,眼白是雪亮的匕首。
“我是四十歲的老女人,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不能再為賽家傳宗接代,以後別把你寶貴的力氣花在我身上,我受不起。”
說完背對他躺下。
秀明像米團被扔進石臼里,然後不停接受棒槌打砸,腦門上青筋亂爬,捶著被褥嗔嚷:“你越來越能耐了啊!快起來洗把臉清醒清醒,看看自己在跟誰講話!”
佳音利索爬起,更凜冽地鄙視他,淡淡一抹冷笑就唬得他肝顫。
“對誰講話?上帝,偉人,還是山大王?我嫁給你十八年了,從沒在飲食上怠慢過你,補心補腦的東西沒少做給你吃,為什麼你的頭腦還是一成不變的簡單?”
說著含恨捶打胸口,委屈憋怒在其中攪成旋渦,苦嘆:“世界上沒有比我更能忍的人了吧,忍字頭上一把刀,我就像個刀架,都被你插得沒有縫隙了。明知道你做的事該挨罵,還絞盡腦汁掩護你,事後又要忍受你的責怪怨恨,我這是何苦啊。不怕狼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隊友,這話真是太對了,我真想給說這句話的人頒獎章,他真是我的知己,太了解我的心情了。”
秀明從沒聽她發過這麼多牢騷,一句句夾槍帶棒全對準他招呼,如同遭遇盟友背棄般瞠目結舌,覺得妻子是一面撒謊的鏡子,往常對他極盡美化,這會兒突然如實反映出他的真面目,竟是如此粗劣醜陋。
“你閉嘴!想氣死我嗎?!”
他震怒辭窮,又很心慌,只能以恐嚇為武器。佳音對他的習性瞭若指掌,不怕他虛張聲勢,冷沉道:“別發狠了,不然我就到客廳去睡。”
她關了燈,再次背向他躺好,心情好似亂草叢生的荒原與他的相接壤。一直怕被丈夫嫌棄,忍辱負屈地隱忍著,不堪重負地心終於產生逆反,推翻他施加給她的壓力。
秀明悶坐良久才徐徐躺下,扭頭看看妻子的後腦勺,非常陌生和茫然。妻子不是溫順的兔子,倒像蟄伏的蠍子,突然狠狠刺中他,叫他半晌回不過神。
是什麼力量改變了她?還是什麼後盾讓她有勇氣現出本性?
他百思不解,只感覺自己的婚姻並不如他以為的那樣美滿,這一夜先經歷了同床異夢的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