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趙敏酒醉, 無心說正事,與秀明約好今天上午在她的辦公室會談。討論施工的過程中, 祥寧安臨終關懷院打來電話, 再次催她去醫院。
趙敏胸口滾著一串刺梨,不耐煩地回絕:“你們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該去的時候我會去的。好好做你的醫生,別管人家的家務事。”
聽對方揚言要找媒體,她不禁怒斥:“隨你們的便!”, 掛線後將手機信手一扔,呼吸沉過西北風。
秀明遲疑地問:“是叫您去醫院嗎?”
得知她的身世後,他對她的印象幡然改變,以前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只能遠瞻仰視, 而今是楚楚可憐的孤女, 宛如倒伏在泥濘里的鮮花, 需要扶持。她的不幸正牽引他的善心,鼓動著保護弱小的天性,不由自主關注她。
趙敏雙唇緊閉好似拉鏈, 為昨晚的失態後悔,厚實的防備心令她抗拒深交, 吐露秘密等於被人抓住了把柄, 惶恐徘徊不去。
秀明能感覺到她在迴避,可男子漢的保護欲作祟,讓他不能袖手, 又說:“趙總,有句話我說可能不太合適。外人不知道您的苦衷,見你這樣只會罵您不孝,您還是去看看吧。”
趙敏細緻端詳,他那真誠的表情通得過國家質監局最高認證,注水稀世十倍也足以打動人心。
相信他沒起歹意,她心下稍安,幽幽吐氣:“我不想見他。”
與仇人相見,有如火刑加身,她受不了那種炙烤般的狂躁與疼痛。
秀明跟著她沉默,內心仍未放棄努力,積極改變她的消極,過了片刻提議:“我替您去成嗎?”
她的目光驟然成錐,他忙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覺得這事得有人出面應付,如果您能找到合適的代理就更好了。”
“……我的熟人都不知道我家的事。”
秀明沒聽出她的無奈懊悔,一時怦然感動,覺得自己是她唯一信賴的人,更要用行動來回饋,請求:“如果您信得過我,這事就交給我吧,我替您去。”
趙敏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最終接受了他的幫助。下午秀明來到祥寧安,趙父瀕死的慘狀觸目驚心,可怕的是他意識清醒,眼睜睜看死神零刀碎剮切割他的身體,看到誰都露出求救乞憐的眼神。
秀明將鮮花水果交給看護,走到病床前向病人問好。趙父深深凝視他,渾濁的眼球好像蒙塵的鏡子,映不出來人的形容。
“你是小敏的男朋友?”
他用寫字板發問,字跡扭曲殘缺,但勉強能辨認。
秀明連忙澄清:“不,我是趙總的同事,她工作忙走不開,叫我過來看看您。”
趙父又寫出一個問句。
“她現在還單身?”
秀明訕笑:“這個我不太清楚,看起來好像是。”
趙父閉目喘息,胸口大幅伸縮,隨時會炸開來似的。他太虛弱了,寫幾行字就像行萬里路,歇息許久再續這繁重的勞動。
“我對不起她。”
目睹他滾落老淚,秀明默默感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俯身低問:“您想見她嗎?”
趙父呆望他一陣,用力眨眨眼。
此時看護不在,他放心陳述:“趙總跟我說過一些你們的事,她真的受了很多傷害……”
老人的眼珠滲出更多淚水,仿若破裂的液體膠囊,應該都是愧痛的產物。
秀明又問:“下次再見面,您能向她道歉嗎?”
他等了幾秒鐘,見對方的驚疑久久不退,鄭重說明:“如果您誠心想爭取她的原諒,我可以試著幫您說服她,讓她來見您。”
呆怔一瞬,趙父像驚蟄後的蟲蛹激動顫抖,眼皮不停地眨,強烈渴望女兒的赦免。
秀明臨走前去拜訪了主治大夫,醫生聯繫不上趙敏,指望他當傳話筒,嚴肅道:“病人情況很糟糕,趙小姐不同意我們加大止疼藥劑量,他這兩天都因過度疼痛導致失禁,我們這些醫護人員看了也很難受。”
這些情況看護已向他反映過,他也不贊同趙敏的做法,讓醫生給病人用藥,說趙敏若是追究,都由他來承擔。
醫生沒他的莽夫氣概,狐疑道:“您是她什麼人?”
“我是她朋友,您放心,我說過的話都會負責,簽字擔保也行。”
“……希望您能勸說趙小姐放棄搶救,病人實在太痛苦了,他懇求過我們多次,不願再這樣毫無尊嚴地活著。”
“他們父女間還有些誤會沒解決,您等我去跟趙總溝通溝通,就這兩天讓她再來見見她爸。”
秀明認為和解對雙方來說都是最好的途徑,可當他向趙敏告知想法時,她渾身霎時長滿尖刺,沖他惡狠狠叫囂:“那畜生死到臨頭才求饒,我絕不原諒他!”
“我問過他了,他是真心懺悔的,您就給他一次機會吧。”
他努力說服,效果卻是火上澆油。
“他以前害我的時候給過我機會嗎?幹了那麼多喪盡天良的壞事,就該是這個下場!”
“他是罪有應得,可您這樣恨下去,傷害的是自己啊。醫院的人都在誤會您,您的名譽已經受損了,報復他也得不到好處不是嗎?”
“怎麼沒好處,看他受罪我痛快得不得了。”
“可我覺得您現在非常痛苦,跟您父親一樣正在活受罪,您聽我一句勸,放下吧。”
秀明很遲鈍,但只要上了心,仍能做出正確判斷。
趙敏的強勢像薄薄的糖衣被撕開,暴露出流血的傷口,其醜陋形狀教人看見已是恥辱,更不允許碰觸。
她揮揮手,用冷漠修補防線。
“別說了,這件事跟您沒關係,謝謝您的好意,請回去吧。”
她提起背包,先一步走出辦公室,將秀明拋在困窘中。羞愧好似追咬的野狗令她加快逃離,有如病毒入侵的電腦陷入癱瘓,需用以非常手段清洗。
第二天早上,烈日烤乾了她潮濕的意識,一睜眼萬箭攢目,趕緊用力閉上。摸索著踩下地,光溜溜的酒瓶立刻害她摔了一跤,柔韌的木地板比金屬還燙,等她徇著呼叫鈴聲摸到日照下的手機,就像握住了一塊烙鐵,助理小馬的聲音則是附著在烙鐵上火苗。
“趙總,您終於接電話了,昨晚祥寧安臨終關懷醫院來電話,說您父親過世了。”
趙敏的腦子停電似的一暗,四周的強光剝奪了她的方向感。
小馬生怕她再失聯,急叫:“趙總趙總,您在嗎?”
茫然賦予她冷靜,聽來很不近人情。
“我在,接著說。”
“您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剛才祥寧安說他們已經知道了您的工作背景,還聯繫了電視台,現在記者已經到了,您再不去他們就要把公司地址告訴記者,讓他們直接來公司採訪。”
“……你跟他們說我馬上過去,這是我個人的事,如果因此損害公司名譽,我會去法院起訴他們。”
“好的,那我跟他們說您兩小時內到場,您看合適嗎?”
“嗯。”
斷線後她的手臂脫臼般滑到身側,燙人的手機滾向地板,她像蓄電池靜止良久才積攢到支撐行動的力量,來到衣帽間,打開琳琅滿目的衣櫃。
她請了專人整理服裝,按不同色系歸類。受常識指引,手先伸向黑色系的衣物,往來遊走數秒,仇恨蘇醒了,領著她轉向色彩鮮艷的區域,挑出一件張揚的紅裙。
平時也只在特定場合穿這種喜慶的顏色,她告訴自己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歡呼慶賀也不為過。
穿戴整齊後她坐在梳妝鏡前細細化妝,精緻的妝容是禦敵的鎧甲,她選了一隻大紅色的口紅,增強攻擊性。塗完照照鏡子,似乎過猶不及,又用紙巾輕輕抹去了。
來到父親的病房,此間已入住了新病患,她轉身折向醫生的辦公室,遇上嗷嗷待哺的記者和攝像師。
“請問您是趙敏嗎?我們是申州《新聞速遞》欄目組的記者,想採訪您。”
年輕的男記者急不可耐地將話筒伸向她,活像冬天作業的漁夫,一叉子戳在厚實冰層上。
“對不起,我不接受任何採訪。”
“趙小姐,請問您是什麼時候得到您父親去世的消息的?為什麼沒能及時趕來?聽這兒的工作人員說您長期對重病的父親不聞不問,在病人危重期間也多次拒絕探視,請問該情況是否屬實?聽說您是一家大型地產公司的負責人,您的領導及下屬知道相關情況嗎?”
兩個新聞工作者猶如印頭魚形影不離地追逐趙敏,跟隨她來到辦公室。照顧父親的看護大姐正和醫生聊天,憤憤抱怨她的惡行。她像頓號陡然穿插進來,截斷了室內的人聲。
“我是趙棟的家屬,來辦手續的,該簽字的文件都拿出來吧。”
她的冷傲刺痛了所有人,主治醫生正對攝像機發表鄙夷:“你來這兒就為簽字?不先看看你爸爸?”
看護也來搶鏡:“你這人太沒良心了,就是家裡死個貓啊狗啊的也得掉幾滴淚啊,都像你這麼無情,往後大家乾脆都別生孩子了,反正生了也不會為自己送終。”
記者趁機搭白:“趙小姐,據我所知按規定您要先確認遺體才能簽字認領,目前您父親的遺體已轉到醫院太平間,您應該先去那邊。”
趙敏持續無視他們,向大夫問明太平間的方位,從容地移步彼處。
工作人員拉開冰櫃的大抽屜,父親慘綠的臉露了出來,他的身體被藥物腐蝕得厲害,表情被痛苦朔封,實在慘不忍睹。
她悄然凝視,眼裡一片真空,身旁老練的攝像師正纖毫不遺地拍攝,鏡頭在她和屍體間切換,不靠旁白就能譜寫一段引人入勝的戲劇衝突。
看護聲情並茂地加入旁白,義憤道:“你爸從昨天下午就不好了,渾身疼喘不過氣,想動又動不了,喉嚨里插著管子又喊不出聲,掙扎到晚上,大小便都失禁了,我看他眼珠子都發黑了,可那口氣怎麼也落不下去,都是為了等你呀。他一輩子吃了多少苦,把孩子拉扯大,臨死時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你哪怕來露給面,握一握他的手也好啊,將來等你生了孩子,你敢告訴他這些事嗎?”
趙敏厭惡地看一眼這拚命搏存在感的無知人士:“你說夠了嗎?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剩下的工資會結給你的,你可以走了。”
“你這人怎麼……”
看護詞窮,記者又向當事人遞上話筒,進行□□味十足的提問。
“趙小姐,請問您現在是什麼心情?看樣子您好像不太難過。您平時和父親感情如何?是否存在矛盾?聽說您曾在父親病床前大吼大叫,有疑似虐待老人的行為,您對此作何解釋?”
趙敏冷詰:“你們聽誰說的?”
看護得到火力支援,耀武揚威道:“我說的,怎麼了?我照顧你爸大半年,你們家的事多少知道一點,你小時候父母離婚,你爸當時工作不順,忙著養家糊口對你照顧不夠,所以你一直和他不親近,這些都情有可原。可是你也該設身處地為他想想,一個男人帶著女兒,又當爹又當媽,難免有不周道的地方,但再不周道也盡心儘力把你養到這麼大,給你吃給你穿,還供你念了名牌大學,沒有他哪有你的今天?你只怨他,怎麼不怨你媽?她在你那麼小的時候丟下你,這些年始終不聯繫,你要恨也該恨她!”
好事的工作人員唱和:“這就是升米恩,斗米仇,有的兒女,父母越對她好,她越不知足,還反過來怨這怨那。”
趙敏只承認看護有發言權,問她:“這些話都是趙棟跟你說的?”
“是,你把你爸孤零零扔這兒,他一個病人心裡委屈當然得找人訴苦?幸虧有我們這些證人,否則你乾的那些缺德事都沒人知道!”
追求政治正確的人哪有心思探尋真偽,見趙敏神經質地發笑,眾人一道怔愣。
“他說盡心儘力撫養過我?還供我念書?真像他說的那樣就好了。”
“怎麼?你還不承認嗎?”
“承認承認,我承認他是養過我,就像給家裡的牲口撒一把草料,然後隨時隨地揮起鞭子。”
見趙敏情緒混亂,記者乘虛打撈信息:“趙小姐,您的意思是您小時候父親時常虐待您?能不能講講具體情況。”
他觸到了她的警備按鈕,立刻遭到猛烈攻擊。
“關你們什麼事?我憑什麼要告訴你們?你們這些人一有風吹草動就像見血的螞蟥貼上來,不擇手段套取他人隱私,用來賺錢牟利,也不管當事人會不會發瘋!”
“請您注意言辭,我們是正規電視台的新聞記者,發現事實報道事實是我們的責任。如果您不做出說明,我們就會認為眼前的情況是事實。”
“那你們儘管去認為好了!我就是個自私、無情、冷酷、狠毒的不孝女,把親生父親丟棄在醫院,不管他的死活,隨便你們怎麼報道!”
她如同急著切除癌瘤的患者,不想再與父親有任何糾葛,轉身問醫生:“死亡通知書在哪兒?還有死亡證明,醫療費清單,需要簽字的東西通通拿出來!”
醫生已單方面判定她心理不正常,也想儘早結束關係,讓她回辦公室辦手續。
看護還想多出些風頭,攔住她問:“你就把你爸丟在這兒不管了?”
“我會通知殯儀館的。”
趙敏昂然離開停屍房,不理會腦後的譴責,記者和攝像師繼續追蹤她的一舉一動,沿途不時有看熱鬧的人加入用手機採擷八卦。閃光燈恍如棍棒四面八方敲打過來,伴隨著尖刻的點評和非議。她渾然不覺,箭頭般徑直朝前,用步伐抹去父女間最後的緣分。
半小時後她駕車飛馳,沒空選擇目的地,腦海都被回憶佔據,負屈受虐的畫面快速閃回,無比清晰且不帶重複,怨恨不甘也永不落幕。
亂絮擾心,她不久犯下低級錯誤,撞上綠化帶邊的護欄,強大的衝擊力恰似甩干機抽掉了部分煩躁,她喘息著逐漸鎮靜,掏出手機找人來幫忙善後,鬼使神差地先點開了微信,看到父親的未讀留言。
“小敏,我要死了,這下你該解恨了,我們父女就是冤孽,但願下輩子別再見了。”
她的頭蓋骨好像被斧頭狠狠劈開,血霧染紅了天地。這男人果然沒有真心懺悔,到死還在顛倒黑白,理直氣壯地仇視她。不等她討還公道就躲到了死亡的羽翼下,一勞永逸地享受太平,讓她繼續承受刺骨的折磨。
她毫無知覺地嚎啕慘哭,被無藥可救的痛楚牢牢拽住,車外已圍滿了人,交警敲窗催問無果,向目擊者查問情況。人們懵疑地張望車裡那崩潰的美麗女子,各自虛構故事,無非是些司空見慣的狗血,不親身體驗,永遠理解不了對方的痛。
趙敏被帶到交警分局處理事故,她關閉手機拒絕做任何溝通,獃獃坐在哪裡,渾然一尊擺設。
交警遵循辦案原則,不能強迫,一分一秒磨到天黑,怕她在這兒過夜,愁眉勸告:“趙女士,您能說句話嗎?要不聯繫親友也行。您這就是普通的交通事故,只要配合,幾分鐘就處理完了,一聲不吭耗在這兒也耽誤您時間不是嗎?”
見她的嘴唇仍無開啟跡象,拿出一盒速食麵哄道:“您不餓嗎?吃點東西吧,您都在這兒坐了一天了,水都沒沾一口,要是出點兒事,我們也難辦啊。”
趙敏錯亂中將此地當成了避難所,這會兒已給人家添了麻煩,哪能再厚著臉皮逗留,微微襯起身子請求:“謝謝,麻煩你們儘快處理吧,我想回家了。”
交警利索地指導她走完程序,她離開分局,掏出停工整日的手機,準備回歸角色。開機後第一個來電的竟是秀明。
“趙總,您還好嗎?我從早上起給您打了十幾通電話,您一直關機,您公司也說聯繫不上您,我還以為您出事了呢。”
今早秀明打電話去祥寧安詢問趙父的情況,獲知死訊後開始聯繫趙敏,中斷的信號招致很多不好的妄想,在打這通電話前他已急得團團轉了。
趙敏身如大海浮舟,看到可靠的港灣就起了投靠的念頭,低聲說:“我沒事,現在正準備回家,可是我走不動了。”
秀明不負期望地回復:“您在哪兒?我過去接您。”
他飛速趕到,在超市外的椅子上看到她流浪兒般孤凄的身影,就像找到難民的救援隊,責任感再次大大提升,上前關問:“趙總。您這一天都去哪兒了?”
趙敏虛弱得眼皮都懶得抬:“我開車撞了綠化帶,被帶去交警分局了。”
“您沒受傷吧?”
他憂心觀察,見她輕輕搖頭才鬆了口氣,然後伸手攙扶。
“我先送您回家。”
走出兩步,感覺她步履無力,建議她先吃點東西、
“您想吃什麼?”
她半晌不吭聲,他估計她不想走動,說:“要不我在附近買些吃的,帶回家去吃,免得您多走路。”
回程中趙敏靠住車門不說話,死氣沉沉接近枯萎,他不敢驚動她,寄望飽餐和休息能幫她恢復能量。可是到家後趙敏對他購買的各種熟食都不感興趣,唯獨青睞自己儲藏的烈酒,含著瓶口狂飲的姿態酷似吶喊,一口氣喝掉半瓶白蘭地。
秀明驚慌勸阻:“趙總,您慢點喝,先吃點菜墊墊底,不然傷胃。”
言語不奏效,他急忙搶過酒瓶,賠笑哄勸:“您先歇會兒吧,歇會兒再喝。”
趙敏粗魯地抹了抹嘴角,曲腿滑坐到地板上,悲憤令她儀態盡失,好似一隻泄露的煤氣罐,極其不穩定。
“你前天跟我說我爸真心想懺悔是嗎?”
“是,我這麼問他他還拚命眨眼來著。”
“這畜生到死還在騙人!”
秀明愣在信息滯後帶來的驚惶中,見她毛躁地擺弄手機。
“他死之前給我發了消息,你看看吧。”
他不知所措接住她擲來的手機,那條微信撕掉他此前整理好的邏輯,真切見識到不可捉摸的人性。
趙敏瘋狂獰笑:“我就知道他不會悔過,他就是個沒人性的畜生,把我害成這樣,還覺得我是他的冤孽,歪曲事實跟外人說他很疼我,誣陷我不孝順,還說什麼下輩子別再見面,他以為我想看到他嗎?我巴不得這輩子就不認識他,巴不得一出生就死掉!”
秀明後悔昨日誤判,愧疚安撫:“趙總,您別想太多了,人都死了,再多恩恩怨怨都跟著過去了。您看您現在事業有成,生活幸福,就別老念著從前的事了。”
然而這又是句誤判,成倍擴大了傷害。
趙敏猛力掃倒跟前的事物,酒瓶里的酒吐血般噴到了地板上。
“誰告訴你我現在生活很幸福?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自從他把我賣給那幫嫖客以後,我的人生就毀了,一直陷在淤泥里難以自拔,隨時都可能厄運降臨!這都是他造成的,他毀了我的一切,我還沒有報復夠,他就這麼輕易地死了!”
秀明忙去撿拾,心成了苦瓜瓤兒。
“您冷靜點兒,別這樣,先洗把臉吧,我去給您拿毛巾。”
等他回來,事態的惡化已超出想像,趙敏爬上陽台,紅裙在夜風裡脹起風帆,本人也受到深邃夜空召喚,痴痴遙望雲層縫隙間的幽藍。
秀明魂飛魄散地衝上去:“趙總,您幹什麼?快下來!”
趙敏微微側身,阻停他的施救動作,他對著兩三米的距離叫苦,而她與毀滅幾乎親密無間了。
“賽老闆,你恐高嗎?”
女人很平靜,與幾分鐘前判若兩人。
他覺得這狀態才真正恐怖,哀求:“趙總,您先下來,這樣太危險了。”
“危險?不,我從小就喜歡站在高處,這樣離天很近,好像一墊腳尖就能飛起來。”,她滿懷嚮往地仰頭,釋放出壓抑的渴望,“我一直希望人是有來世的,哪怕下一世只能托生成蝴蝶蜻蜓,起碼能免除煩惱,快快樂樂度過一生。”
秀明否定這嚇人的念頭:“您別瞎想了,就算真有下輩子,做人也比做蟲子好得多啊。”
“做人哪裡好?這世界就是個煉獄,到處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為了利益不擇手段,出賣良心背叛自我,像地獄裡的餓鬼相互撕咬,不斷造孽犯罪,究竟哪裡好了?”
她俯瞰腳下的燈海,那徒有其表的光彩下隱藏著許多蠅營狗苟,比如那些曾經玷污她,被她憎恨,又不得不同流合污的惡臭男人們。活著就意味著在他們的爪牙下求生,投身天宇,才能讓雲海星河清洗滿身的污穢。
秀明聽她一副尋短見的口氣,慌得跺腳:“您太極端了,人有好壞之分,您只看到壞的一面,也該看看那些好人啊。”
她失笑:“好人?你這樣的算嗎?”
“我、我就是一般人吧,算不上多好,但也沒幹過壞事。總之,您先下來吧,看您站那麼高,我犯心臟病都快發作了。”
“你不用怕,這屋子裡有監控頭,會記錄下所有事,即使我從這兒跳下去,也沒人會追究你的責任。”
她越說越真,他情急中走向惱怒,乍然爆吼:“你太不像話了!給我下來!”
新奇促使她轉身,空洞的表情仿如白紙。
他感覺對面站著的是個幼稚叛逆的孩子,更嚴厲地訓斥:“喝點酒就發酒瘋,你要賭氣也找准對象啊,你爸都死了,跟個死人鬥氣你傻不傻啊?女人天生任性,這我懂,特別是漂亮女人,更有資格任性,但任性不是犯傻,你這樣作踐自己,拿自個兒的命不當回事,就是個傻妞,只會被人瞧不起!”
他憑衝動發表第一波即興演說,見她臉上浮現錯愕彷徨,又認真思索了一句勸導的話。
“你上次不是問我,如果你是我女兒,我會怎麼樣嗎?我告訴你,假如我養出這麼傻氣的丫頭,我非抽她不可。”
他不懂心理學,但知道她缺父愛,隱約覺得以父親的口吻教導能使其聽話。這是他所有形象里最完美的一個,對她而言也最具吸引力。
她噗嗤一笑,湧出兩行委屈的淚水,真像犯錯的女兒。
他謹慎靠近兩步,手慢慢伸向她。
“聽話,下來!”
這次她很順從,微微彎腰去握他的手。酒意破壞了她的平衡感,這一動危險襲來,幸好他夠敏捷,一把抱住她後傾的身體,將她從鬼差的鐵鏈下搶回來。
二人一起跌倒,他本能爬起,頸項突然被女人的手臂纏住,她主動獻吻,灌了他滿滿一杯烈酒。
天崩地裂的刺激彷彿持續一百年,秀明驀然驚醒,遑急地掙扎躲閃。
“趙總,您喝醉了,我通知您的助理來陪您吧。”
趙敏緊緊追逐,似一團迷霧裹著他,蠱惑人心地請求:“不要拒絕,我現在非常需要你。”
“我、我是有家室的人……”
“我知道,求你分一點時間給我,一點點就好。”
這男人是汪洋里唯一的浮木,她只能從他身上採集到所需的溫暖,絕望掐斷了她與世界的聯繫,求生欲迫使她自我放逐,同時邀請對方隨波逐流。
她的美色好比景陽岡前的美酒,任誰都“三碗不過崗”,秀明到底栽倒在這場美麗的橫禍中,所幸沒栽徹底,守住了藏在底褲下的底線。
半夜他倉皇地逃回家,洗完澡,促急促忙衝進卧室,掀開被單撲到佳音身上,發泄膨脹的生理欲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以這種方式凈化剛剛誕生的污點。
佳音被他搖醒,煩厭地推拒:“你幹什麼,都幾點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今天大掃除很是勞累,她沒有一點興緻,怎奈丈夫一意孤行,非要不死不休折騰。她懷疑他受了什麼刺激,中途連番質問。
“工地的民工給我看了兩部毛片,想試試。”
“你沒事看那個幹嘛?”
“看都看了,你就讓我儘儘興吧。”
男人自帶謊話天賦,哪怕往常老實巴交,一到出軌就自然激發,算得上潛在的自我保護意識。
早上秀明在浴室沖涼,反省著夜間的所作所為,心虛得沒臉見人,只得自欺欺人。
我沒把這玩意兒給別的女人使,就不算出軌對不對?我還是清白的,要沉住氣,不能想太多。
他難得干虧心事,面上易露痕迹,早飯時千金都看出他不對勁,問他:“大哥今天怎麼蔫了?昨晚沒睡好?”
“嗯,有點失眠。”
佳音瞟他一眼,估計他昨天不止幹了看毛片這一樁勾當。工地男女關係複雜,單身民工又常用些歪路子排解慾望,因而時有流鶯造訪。她懷疑丈夫受人引誘,沾了些歪門邪道,可看夜裡的表現,似乎還沒踹出那臨門一腳,得儘快警告。
總之再沒往出軌的方面設想。
珍珠問:“爸爸昨天半夜才回來吧,工地又加班嗎?”
秀明小心撒謊:“是啊,最近很忙,老加班。”
“您別太拼了,錢是賺不完的,身體最要緊。”
女兒的關懷令他無地自容,真想脫下鞋子狠狠抽自己的臉。
貴和誇獎侄女:“你這張嘴長得真好啊,以後記得也這麼哄老公,他會對你死心塌地的。”
珍珠辯解:“我是真的關心爸爸,不是哄他。”
“那就更好了,真情實感才能打動人。”
“我才不會對別的男人真情實感呢,男人都是騙子,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珍珠不知道她無心中又刺了父親一刀,注意力都在三叔那裡,聽他說:“你這話就不對了,你才接觸了多少男人,憑什麼這麼武斷地下定義?”
她一本正經闡述:“我接觸的少,聽的多啊。如今三心二意的男人絕對佔主流,遠的就不說了,只說我們班上,好多同學的爸爸都出軌,有的還是外人眼中的模範丈夫呢。”
美帆吃驚:“你們同學之間還聊這些?”
“是啊,有的人是訴苦,有的挺看得開的,特別是幾個富二代,收了爸爸的好處還幫忙打掩護呢。”
“天哪,這是什麼世道,從小思想就受到扭曲,長大以後還能相信愛情?勝利,你們班也這樣?”
勝利憨笑:“差不多,我也聽說有的同學父母關係不好,家裡遇小三什麼的。”
他朝侄女飛了記白眼,怨她散布負能量。珍珠仍直抒己見:“現在越來越多單親家庭了,有的就算父母沒離,婚姻也名存實亡,所以我們這些小一輩也要儘早轉換觀念。女人不能太把男人當回事,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經不起誘惑的。”
景怡聽著很扎耳,笑道:“珍珠啊,你還是分門別類評價男人吧,不然把你爸爸也稍帶進去了。”
小丫頭歡笑:“我知道,不光爸爸,姑父和叔叔們也都是專一正直的好男人,這點媽媽和姑姑二嬸都贊同,是不是?”
秀明臉紅成血橙,急忙猛灌涼水。除了佳音沒人留心他的舉動,美帆還在替他吸引視線,假笑道:“算是吧,你二叔的愛好不在女人身上,他只對賺錢感興趣。”
賽亮看她的眼神好像蒼蠅拍,珍珠忙替她打掩護:“二叔拚命賺錢也是為了您啊。對了,二叔,前天我去許家灣玩,路過吉祥大廈了,您買的樓在第幾層啊?”
“二十六層。”
他買樓有一陣子了,家人們平時沒過問,既然提起還得表表關心,貴和問:“現在租出去了嗎?”
“早就租出去了。”
千金接著問:“租給誰了?”
“一家網店,做日化生意的。”
貴和又問:“租金給的準時嗎?”
“一年一付,今年的已經收到了。”
“還貸真的沒壓力?”
“沒問題,一切都符合我當初的預算。”
看他那麼自信,大家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佳音務實,問貴和:“你和郝所處得怎麼樣了?還順利嗎?”
貴和甜蜜一笑:“好著呢。”
“什麼時候請她來家裡玩吧。”
千金的眼神立時被大嫂點亮:“是啊,我們都想見見她,你快請她來啊。”
早日接觸家屬,有助於穩固戀愛關係,還能加快成婚進程。合住還剩五個月,賽家人都希望能在期限內辦成這樁喜事,讓貴和爭取這周末帶郝質華過來。
飯後秀明接到趙敏的微信。
“昨天的事真對不起。”
他鼠首兩端熬煎半晌,提心弔膽回復:“沒什麼,您好點了嗎?”
回信來得很快。
“好多了,謝謝。”
在他拚命思索如何應付時,又追加一條:“我想見你。”
他像初嘗甜頭的小偷,明明怕得要死,仍止不住動搖,連敲腦門痛罵自己,清醒後明確斷交:“還是不要了吧,這樣對我們都不好。”
趙敏自尊心很強,不會死纏爛打,看到她:“明白了,你多保重。”的回信,他五味雜陳,這一塌糊塗的情緒不知何時才能收拾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