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不劇透,做壞事的人必然會受懲罰
凌晨1點游輪靠岸, 一些賓客告辭登陸,秀明也跟著辭行。趙敏讓他在停車場稍等, 過了二十多分鐘, 她穿著一襲白紗裙飄然而至,輕盈地鑽進駕駛室。
認識以來她的裝束都雍容華美, 此刻素顏白裙,好似雨後森林清新靚麗,也讓觀者耳目一新。
“你換衣服了。”
聽他語帶讚賞, 她笑嘻嘻捋一捋胸前垂直的長髮。
“我十幾年沒穿過白裙子了,好看嗎?”
“好看。”
“我只穿給你一個人看,待會兒回去就換掉。”
白裙象徵著純潔,那是她早已失去的特質,現在他能幫她找回來, 讓她從一滴陳酒變回葡萄藤上的鮮果。
她懷著感激愛慕湊上來吻了吻他的面頰, 笑容滿是孩子氣。
他溫柔的眼神浮著一層憂鬱, 宛如被水霧鎖住的江面,讓她像怕被家長責罰的小女孩慌張起來,小心問:“你不高興嗎?”
“沒有。”
他感覺坐在鋪滿玻璃渣的華麗墊子上, 一刻不得安寧,憂鬱半晌坦言:“我現在真的很痛恨自己, 不僅傷害了老婆孩子, 也傷害了你。”
她急忙反駁:“你沒有傷害我,是我傷害了你和你的家人。”
說話時已被男人眉間的愁惱激起痛楚,緊張注視, 如同聆聽判決。
“你應該明白,我們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我要的不是結果,是陪伴。”
“這樣不清不楚地在一起,你快樂嗎?”
“我讓你很難受,對嗎?”
她眼裡隱約閃爍的淚光像滾燙的蠟油滴在他心上,不忍卒讀地低頭懺悔:“以前我很鄙視那些背著家人偷雞摸狗的男人,認為他們都是下流無恥沒有責任心的敗類,現在我也成了敗類中的一員,每次面對家裡人都感到無地自容。如果被發現,他們肯定不會原諒我,到時我的家就毀了。”
他承認被她吸引,但不敢縱容蠢動的慾望,追求非分之想將使自己一無所有。
她明白他的處境,渴望救贖的心卻不斷推動私慾,染指不屬於她的地界,握住他的手哀求:“我知道你很重視家庭,也很愛你的家人,請你相信我絕沒有企圖破壞你的家庭,只想偶爾見見你,為自己求一點安慰。”
他無比困惑地望著她:“我能給你什麼安慰呢?我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跟你就不是一個階層的,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看上我。”
她無法說出荒唐自私的想法,以眼淚博取同情。
“你不需要明白這些,只要記住一點,我真的非常需要你。”
說著伸手依依不捨撫摸他的臉龐,指尖停在唇角處,強忍住了親吻的衝動,含淚微笑:“我回去了,你開車當心。”
回程中雷聲陣陣,閃電已遛了好幾次彎,雨水卻仍在整隊集合。秀明心裡已提前下起密密綿綿的雨,長出一層又一層霉斑。
景怡也剛下班,二人在停車場碰頭,見大舅哥埋頭朝反方向走,他不禁招呼:“你不回家嗎?”
秀明索然回頭:“我想去喝點小酒。”
“精神真好啊。”
景怡轉身回家,被他叫住:“老金,一塊兒去吧。”
“你有事?”
“不去算了。”
秀明鄙棄而走,景怡沒興趣陪他喝酒,看在禮數份上快步追了上去,跟他來到車站附近的燒烤店,坐在屋檐下喝酒吃肉。
上次在街邊擼串還是上大學時,他感覺很新鮮,烤串味道也不賴,想起千金也愛吃,就想打電話叫她來。
秀明有事諮詢,不能讓家裡人聽到,急忙阻止:“叫她幹嘛,你還嫌她不夠胖啊,想把她喂成肥豬,好找理由包二奶?”
“聽你說話真倒胃口,能把一個壞毛病堅持幾十年,你也算奇葩了。”
景怡掃興地放下手機,有這老冤家在是不該讓妻子到場,容易惹戰亂。
秀明耐著性子喝完一瓶啤酒,假裝隨意地撿起話頭:“剛才我去參加趙總的生日宴,遇上你大堂兄了。”
景怡已決定與堂兄斷交,漠不關心地敷衍了一下。
秀明又說:“我看他領著個漂亮妞兒,模樣很嫩,最多二十齣頭,不是你堂嫂吧?”
見他冷笑,譏諷:“你們這些有錢人,個個風流濫情,看你這麼鎮定,肯定習以為常了。”
景怡對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保持戒心,嚴肅道:“扯我幹嘛,我和他們不一樣。”
秀明笑謔:“你瞧見漂亮女人就不動心?”
他反問:“你瞧見了會動心嗎?”
“我跟你不一樣啊,我是個屌絲大老粗,既沒錢又沒情趣,年輕漂亮的女人都看不上我,你是大富翁,縮在殼裡也有一大幫美女上趕著巴結。”
“你不是長得帥嗎?如今重色輕財,情願倒貼帥哥的女人也不少,沒準你明天就能碰上。”
“你能不能不擠兌我?”
“是你先擠兌我的。”
秀明每次跟妹夫說不到兩句就冒火,今天必須忍,這會兒話題總算預熱好,可以往裡面加料了。
“說起這個找女人,我突然想起個事。我有個朋友,也是個屌絲,最近走了桃花運,也不知怎的被一個女大款看上了,非要跟他好,我們都覺得奇怪,不知那女的究竟看上他哪點。”
景怡老成一笑:“男人吸引女人的地方統共就那麼五點:潘、驢、鄧、小、閑,看他佔了幾樣。”
“他沒錢,長得還行但歲數也不小了,肯定比不上二十多歲的帥小伙,嘴巴笨不會說漂亮話,每天忙工作,沒什麼閑工夫。”
在精明人眼皮底下弄鬼很難,秀明剛揚起風帆就遇到風險。
“聽著怎麼那麼像你呢?”
景怡此時的質疑還是淺表性的,秀明準備工作做得好,應付起來不算吃力。
“要不怎麼是我朋友呢,物以類聚懂嗎?”
躲過當頭浪,後續就順利了,景怡這些年婦女之友沒白當,這點小案例他不動腦子都能分析。
“那女大款可能有什麼心理缺憾吧,能在那男的身上找到補償。”
“心理缺憾?”
“可能那男的長得像她的夢中情人,或者覺得那男的的老婆很差勁,想把他搶過來,以證明自身魅力。”
他突然想起陶智雅,頓時沒了食慾,放下吃剩的半串雞胗,用紙巾擦手。
大舅哥的問題遠沒結束。
“聽說那女的沒逼他離婚,也不怎麼纏他,就想偶爾跟他見見面,說要尋求安慰什麼的。”
他想了想推測:“那女的小時候是不是受過父母虐待?”
“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那朋友為人如何?從外表看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顧家好男人,還特別寵孩子。”
“是那麼回事。”
“那女的八成有戀父或戀母情節,見這男人是個好爸爸,就把自己代入到孩子的角色里,想從他身上尋找缺失的親情。”
“聽我朋友說,那女的是單親家庭出身的,從小被她爸虐待,父女關係很糟糕,她恨死她爸了,到死都沒原諒他。”
“這就好理解了,心理學上把這叫做創傷體驗,像這種過早失去父愛的女孩子,通常會把對父親的感情轉移到現實中的某個人身上,當做父親的替代品。你那朋友本身是個好爸爸,這個身份就相當於光環效應,哪怕是窮屌絲,看在那女的眼裡都很高大偉岸,更對她具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產生迷戀也不奇怪了。”
知識分子就是有撥雲見霧的能力,秀明醍醐灌頂,但病因是找著了,還缺藥方,仍得向大夫求要。
“那該怎麼辦啊?我那朋友家裡有老婆孩子,這樣糾纏下去還不得完蛋?”
景怡喝了半杯酒,問:“他本人什麼想法?變心了嗎?”
秀明斬釘截鐵答道:“沒有,他很苦惱,唯恐傷害到他的家庭。”
“這還不好辦,既然沒變心,直接拒絕就是了。”
“拒、拒絕?”
“是啊,這是最方便快捷的辦法了,直接跟那女大款說不想搞外遇,切斷聯繫就OK了。”
秀明聽了這話登時急躁,傻子都知道喝毒、葯能一了百了,問題是他不想把跟趙敏的關係做成死局,希望得到活血化瘀的良藥。
“我們也是這樣勸他,可他……他又狠不下那個心。”
景怡笑嗤:“其實心裡還是有點貓膩吧,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不吃白不吃。”
秀明忍不了挖苦,順口頂回去:“換了你你吃嗎?”
“我從不撿便宜,怕吃了拉肚子。”
他怕二次反擊露陷,忍氣道:“那除了拒絕,還有沒有其他溫和點兒的法子?能不讓那女的太傷心。”
景怡笑道:“你操心的真多啊,看來是個鐵哥們。”
“是,我一向對朋友仗義,見他們有困難就想為他們分憂。”
“可惜自己腦子不好使,想不出好主意是吧?”
“所以才向你這腦子好使的請教啊,怎麼,是我高估你了?”
景怡打夠嘴炮見好就收,認真回復道:“兩個事項,第一,帶那女的去看心理醫生;第二,保持界線別做越軌的事,本著善意正直地開導她,幫她修復心態。”
秀明心裡響起門鈴,總算找到了一條可行之路。他盼望這事涉及的所有人都能有好的結局,假如能在不危機自身和家庭的前提下治好趙敏的痼疾就再好不過了。
“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就能繼續來往是吧,我知道了。”
他無意中嘿嘿笑了兩聲,把自己扔到了照妖鏡下。
景怡凝神後盯著他質詰:“老賽,你該不是在說你自己吧?”
“什麼?”
“你被哪個女大款看上了?”
聰明人反應神速,尋思兩秒就找准目標。
“是趙敏嗎?”
秀明像被一群劊子手按住砍頭,背毛都豎起來,惶恐地查看四周,生怕店家和顧客聽見,壓低嗓門斥責:“瞎說什麼!你別給我惹亂子,想害死我啊!”
景怡也像坐在國際會議談判桌上,語氣又冷又硬:“你先把態度放老實,這可是原則性問題,別打馬虎眼。”
“不是我,你別瞎猜!”
“真不是你?”
“真的不是!”
看他一副跳起來咬人的架勢,景怡也覺得不能空口鑒定,放鬆口吻警告:“那好吧,希望是這樣,你好自為之。”
他叫店員買單,遭到秀明驅趕:“誰要你請客,趕緊走!”
“你不回去?”
“我還想再坐會兒。”
秀明心虛加心煩,暫時不敢跟熟人共處,支開他獨坐理情緒。
景怡到家時天空已落起雨點,在客廳遇上起夜的佳音,打招呼時她聞到他身上的油煙味兒,笑問:“你去吃燒烤了?”
景怡扯起衣襟嗅了嗅,笑道:“聞到味兒了嗎?我剛才在停車場遇上老賽,他說想喝酒,我們就去車站那邊的燒烤店喝了幾杯。”
佳音向院門張望,沒見著丈夫,問:“他還在那兒?”
“是,還剩兩瓶啤酒,他怕浪費,說喝光了再走,我明天還上班,就不陪他了。”
“他今晚去參加趙總的生日會,要開車,不能喝酒,大概嘴饞了。”
“估計是。”
一聲響雷滾過,大雨出關了,雨滴似子彈亂飛,天地間密密地掛起水簾。佳音記掛丈夫,忙出門去送傘。看到她秀明很吃驚。
“你怎麼來了?”
“我聽景怡說你在這兒,過來給你送傘。”
“幹嘛專門跑一趟,離得又不遠,淋回去就是了。”
“天氣變化大,淋雨容易生病,又不是年輕小夥子了,還是得注意點。”
她笑著坐下,衣衫半濕,額發正滴著水,秀明的心又被蠟油燙了一回,忙遞菜單給她。
“吃點東西吧。”
“不用,把那剩下的半瓶酒倒一杯給我吧。”
秀明為她倒酒,酒液細細注入杯中,沒起太多泡沫,比以前耐心多了。
店主過來收桌子,向佳音問好,順便調侃秀明:“賽大哥你福氣真好,瞧嫂子多心疼你啊,還特地跑來給你送傘。”
秀明抱愧,拈起一支烤串遞給妻子。
“吃串排骨,味道還不錯。”
佳音開心地吃起來,秀明見那模樣自責便水漫金山,這女人對他要求那麼低,一點點溫存就歡喜,他有什麼理由去出軌呢?
這場雨量能填滿一個定山湖,他們等不到雨勢轉小,撐著傘冒雨回家。街道上積水過踝,雨線梭子般密不透風掃來,沒走多遠渾身都濕透了。
秀明一手撐傘一手摟住妻子的肩膀,瘦小的女人緊緊依偎他,彷彿倚靠駱駝的瘦羊。
“這街上的下水道該疏通了,一下大雨就積水。你的皮鞋會浸壞吧。”
她低頭看他的腳,突然踩到一團滑膩的物體,險些跌倒。
他驚忙抓緊她,埋怨:“你擔心鞋幹嘛,小心點走路,別摔著。”
前方大水遮道,似乎更難行走,他讓她拿傘,執意背起她,做她的舟楫。
佳音驚羞欣喜,局促地問:“沉嗎?”
他輕輕笑了笑:“比草席還輕。”
鞭子似的雨失去凌厲,傘緣垂下珠簾,冰涼的雨水奪不走丈夫溫暖的體溫,她像爬在暖炕上,被風雨浸涼的臉跟著暖熱,這麼溫馨的情形年輕時也不曾有過。
“你還是第一次背我呢。”
她嬌羞的低語聽在他耳中也是簇新的,帶來微微的窘迫和害臊,含糊應道:“那是因為以前都沒機會。”
“……這下我不擔心了。”
“擔心什麼?”
“以前我老是想,要是哪天我生了重病,癱瘓了,你肯定會嫌棄我,不願意花精力照顧我。”
“你就會瞎想,我是那種人嗎?”
“你心眼好,出於道義也不會不管我,可是……”
“可是什麼”
她剋制了好一陣,沉穩終是融化在牽情的雨幕里。
“我一直感覺你不喜歡我。”
這定是壓抑多年的疑問,給他的心勒上一圈橡皮筋,忙駁斥:“不喜歡你幹嘛娶你?”
“真是因為喜歡才娶的?”
“你愛信不信。”
他水牛似的擴大步幅,在心裡狠狠抽自己,妻子默默無語,好似一盞探照燈追蹤著逃犯,讓他莫名倉皇。過了一會兒她摟住他頸項,發出欣慰的嘆息。
“我信。”
秀明遵照景怡的見教,再與趙敏相見便嚴守君子風範,嚴禁自己再越火線,並勸說她去看心理醫生。這法子趙敏早已試過,根本無效,仍把他當做救命丹藥。英雄難過美人關,秀明犯了優柔寡斷的大忌,答應以好友的身份陪伴她,艱難維繫這段稍不留意就會走火的危險關係。
7月中旬勝利該期末考試了,正進行緊張的考前複習,這天晚上他遇上一道極為複雜的物理題,請貴和前去指導。貴和看了也燒腦,奮戰許久也找不到思路。
勝利心急,想去找賽亮求助,貴和不甘制止:“二哥是文科生,你覺得我都做不出來的物理題,他會做嗎?”
“那去找姐夫,他一定行。”
“你想讓他知道我們家的人連一道高中物理題都做不出來,讓人家笑話我們腦子笨?”
“那你倒是趕緊做啊,都半個小時了,難道要為這道題熬通宵嗎?”
“你別吵,讓我再想想。”
他重新翻開一頁草稿紙,擠干最後一滴腦汁,掘地三尺找到了答案。兄弟倆擊掌相慶,高興得忘乎所以,可當聽他感嘆:“現在高中物理怎麼這麼難啊,我讀書那兒很少遇到這麼深的題目。”,勝利的苦惱瞬間翻倍。
“這下你能理解我的痛苦了吧,高考真像龍門,我這條笨泥鰍不知能不能躍過去。”
他鼓勵:“要有信心,考不上一本,二本總行吧。”
勝利悻悻道:“不是說高考不是唯一出路嗎?那考砸了也不代表人生就一定失敗,是這樣嗎?”
貴和不能讓弟弟抱逃避心理,正經教導:“理論上是這樣的,可理論都有局限性。你也知道如今社會不平等,像我們這種普通人家的孩子一出生各方面都比有錢人家的子女差了一大截。可是高考能讓窮人富人站到同一條起跑線上,可以說是現階段我們國家最公平、公正、公開的制度。對缺少背景和資本的人來說學歷是最有力的競爭武器,上大學比不上大學強,上重點大學比上普通大學強,這點你要相信我這個過來人的見解,盡自己最大努力去拼搏。以後你再想和有錢人公平競爭,大概也找不到那樣的機會了。”
國人這一生估計就這一次較量不用拼爹,抱著賭博的心態也得試試。
輔導完弟弟的功課,他下樓拿飲料,打開冰箱時手機響了,號碼很陌生,聽聲音卻很耳熟。
“貴和,我是蔣先,還記得我嗎?”
油膩的笑聲像滾油潑在貴和耳朵里,腦海中鑽出一個戴黃金狗鏈,手臂上滾著一圈藍色刺青的矮胖中年人。
“你怎麼會有我的手機號?”
猶如走路突逢厲鬼,他緊張得頭皮發麻。
那蔣先還極力表達友好:“是別人告訴我的,貴和,聽說你現在混得不錯啊,到底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上岸以後前途大好。我跟你說,‘夜色’還在營業,有空回來玩啊,好多老顧客都還惦記你呢。”
“夜色”這個名詞似地獄,收走貴和的魂魄,驚悚地掛斷電話,唯恐遲漏地將此人拉黑。心臟起了離意,瘋狂撞擊胸腔,身體好似浸水的麵粉袋子,止不住地下墜,趕緊扶住冰箱門,把炙熱的腦袋伸進冷凍室。
是誰向蔣先泄露了他的近況?莫非身邊已有人知曉了當年那段不可告人的醜行?
他膽顫心驚,零下18°的低溫也鎖不住額上的汗珠,不久被身後一聲召喚激出驚叫。
轉身只見景怡驚訝地望著他,稍後訕笑:“貴和,你還沒睡呢?”
他的臉已僵硬,假笑都做不到,擦著汗問好:“景怡哥,你剛下班啊。”
“是,幫我拿瓶礦泉水,剛才在路上都渴死了。”
景怡猜他有心事,見他遮遮掩掩也不便詢問,回家後千金催他去洗澡,隨後又跟到浴室一邊看他脫衣服一邊問:“那個晏菲最近怎麼樣了?好像有一個月了吧,複查結果出來了嗎?”
“還得等兩天,醫院讓她休帶薪假,她已經半個月沒來上班了。”
“那她在家裡幹什麼?”
“不知道。”
景怡近來工作強度大,忙起來就顧不上操心旁的,今天若非妻子提醒這事還在思緒外排隊。
千金很挂念那倒霉的小護士,今天正好想起來過問。
“你們科室沒派人去問候?”
“有幾個同事去過。”
“你為什麼不去?”
“我走不開,打過幾次電話,她說她挺好。可是聽白曉梅說她精神狀態很差,瘦得快脫型了,這兩天還持續發低燒,來醫院開了葯,自己在家打點滴。”
她一聽著急:“她該不會真感染了吧?”
“沒那麼倒霉吧,可能就是心理壓力太大,飲食作息不規律,免疫力下降導致的。”
“她一個人住?”
“好像有個室友,是她老鄉,聽說還在念研究生,大概沒什麼時間照顧她。”
“真可憐啊,家裡靠不住,身邊又沒個親近的人,換成我肯定難過死了。(頓)哥哥,你明天休假,我們去看看她吧,順便做些點心帶過去。”
景怡手已放在出水開關上,聽了這話沒按下去。
“你想去看她?”
“嗯,心裡一直放不下,可能瞧上一眼才能踏實。”
“你真是小天使。”
他過來摟住她,用力揉她的後腦勺,利用這點間隙想出對策。
“可是我們兩個一塊兒去可能會給她造成很大的壓力啊。”
“為什麼?”
“她現在草木皆兵,就懷疑自己被感染了,這種時候不宜對她過分關心。之前去探望的同事都沒帶家屬,你要是去了,好像我們把她當成重病患者,她就不安了。”
千金是他手裡的硬幣,怎麼翻來覆去哄騙都行,輕易信了他的說法,讓他明天獨自去探病,替她好好安慰晏菲。
景怡見慣奇形怪狀的危重病人,看到晏菲也對她暴瘦的形容目瞪口呆。本就清瘦的女孩已是皮包骨頭,面部特徵未變,美麗的輪廓已消失無影,體重起碼減少了二十斤。
“小晏,你怎麼瘦成這樣了,最近胃口不好嗎?”
晏菲精神不振,但面對他時未見憂傷,笑著說:“我吃得可多了,除了一天三頓,曉梅他們送來的水果零食都被我吃光了,可就是不長肉。”
“是嗎?”
“您看我正要洗碗呢?早上燉了一鍋白果雞也全吃完了。”
他順著她的手指看向洗碗槽,裡面堆疊著厚厚一摞碗碟,看得出她的午餐十分豐盛。
可能是壓力大吸收不好才會消瘦,他不忍心細看她,還得裝著平常樣跟她交流。
“白果有毒性,不能吃太多。”
“我知道,就吃一頓應該沒事。”
“我給你帶了點心,是我老婆做的,嘗嘗看。”
“好啊,謝謝金大夫。”
晏菲接過禮品袋,急不可耐地打開,一口氣吃了四五塊點心,吃相倒很香甜。
景怡心想她能有食慾就還不錯,慢慢調養會恢復健康,聽同事說她最近都窩在家裡,就想帶她出去走動走動,小坐片刻後問:“你一個人在家?”
晏菲還抱著點心盒子不停嘴地吃,看樣子很喜歡這份禮物。
“我朋友去上課了。金大夫,您今天整天都休假嗎?”
“是啊,前段時間太忙,今天才有空來看你,身體怎麼樣?體溫正常了嗎?”
“今天好像正常了。”
“那就好,我就說你沒事嘛,估計都是心理作用造成的。”
“但願吧。”
她心態似乎很正常,景怡以為大家過分擔心了,於是多了幾分樂觀,提議出去散散心。晏菲欣然接受,主動說想去看電影,他馬上訂了票,進放映廳前她點了兩大桶爆米花,兩大包薯條,一大瓶可樂,一個半小時的觀影過程,除去上洗手間的十分鐘,其餘時間都一刻不停地吃東西,零食飲料一點沒浪費。
景怡和大胃王老婆呆久了,見到食量大的女人也不稀奇,只是納悶過去沒發現晏菲這麼能吃,大概是休假後每天以吃為樂,導致食慾大增,可一面暴食一面暴瘦,真不是好現象,有必要去醫院做細緻檢查。
電影結束到了晚飯時間,他問她想吃什麼。
她不再有過去的矜持,期待地望著他:“您請客?”
“約你出來當然該我請。”
“能吃很貴的東西嗎?”
“你想吃什麼都行。”
晏菲一反常態,點名要去新天地五樓的米其林三星餐廳,到了那家高級餐廳雖有些緊張,可並不怯場,恣意環顧張望,像要把眼前的情景統統印在腦中。
“剛來申州時我就覺得這棟樓特別漂亮,總在想這家餐廳的菜是什麼味兒的。”
景怡覺得她這種態度也挺可愛,笑著幫她拉開椅子。
“待會兒嘗嘗看就知道了。”
“點什麼都可以?”
“嗯,想吃什麼就點什麼,別客氣。”
晏菲真沒跟他客氣,點了滿滿一桌菜,吃得狼吞虎咽,完成光碟行動後又點了一輪。景怡笑容漸漸凝固,看她吞咽都成問題還在硬塞,忙勸:“小晏,吃不完別勉強。”
“沒事,我還能吃。金大夫,這兒的菜真好吃。”
女孩像一條滿足的狗,歡笑著舔舐指尖的醬汁。景怡無措尷笑,這時朋友來電話,他離席接聽,回來時晏菲不見了。他想她大約去了洗手間,十多分鐘後人回來了,步履輕捷全無飽餐後的疲態,那十幾斤的食物不知填充到了哪裡。
她的戰鬥力也恢復到初始狀態,又點了七八道菜,大嚼特嚼,活像不知飽足的餓鬼。
景怡感到了恐懼。
“小晏,你這麼吃不太正常啊。”
她抬頭看他,雙眼閃著病態的光。
“你至少吃了十五個人的飯量。”
“哦,最近也不知怎麼了,胃口特別好。”
她埋頭狂吃一陣,再次去洗手間。景怡狐疑,中途前往查看,在廊道上聽見兩個女侍應生議論。
“那女的是不是有病啊,狂吃一通又跑到廁所里狂吐。”
“可能是暴食症,胡吃海塞一頓再吐掉,我見過這種人。”
他料定她們說的是晏菲,趕忙來到洗手間外,門內遠遠傳來嘔吐聲,他立刻不寒而慄地洞悉了她暴瘦的原因。
十分鐘後門開了,晏菲面紅耳赤,一臉水濕,眼珠也遍布血絲,噙滿生理性的淚水。
看到景怡她陡然一驚,沒來得及調整表情,又被他抓住一雙手腕。
她的兩根食指上刻著好幾個深淺不一的新舊牙印,無疑是催吐時摳撓嗓眼留下的,景怡接觸過很多厭食症患者,他們都有催吐的習慣,而食指上的牙印就是此類人的特徵。
他少有地震怒,結賬後帶她離開餐廳,在大街上便急迫責問:“你在幹什麼?暴飲暴食然後催吐,你是護士還在消化科工作,難道不知道這樣等於慢性自殺?”
晏菲肩背岣嶁著,恰似一副壞掉的衣架,幾不可聞地回答:“知道。”
“知道還這樣!是,吃東西是能減輕壓力,可也不能以犧牲健康為代價啊!”
“我不是為了減壓。”
“那是為什麼?”
“我怕現在不吃,以後就再沒機會吃好吃的了。”
她慢慢轉頭,兩行淚水賽跑似的衝過面頰,景怡站在路燈下,只覺她一對眼窩如深井幽黑,散發著垂危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