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和晚間收到郝質華的安慰電話也沒能心安, 料定郝辛會設大障礙,次日聽她說婚事已獲父母批准, 不禁大喜過望, 在大街上就狠狠抱了她一下。
“我昨晚擔心得一夜沒睡好,結果叔叔竟然同意了, 哈哈哈,這先抑後揚的情節一定是喜劇。”
郝質華笑著推開他:“都跟你說我爸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還急得跟你大哥吵架, 今後兩家人再見面該多尷尬啊。”
“放心放心,我大哥屬金魚的,這點事他轉身就忘了。那我們抽空去看房子吧,我都相中幾套了,搶的人多得趕快下手。”
她另有意見, 這時名正言順提出來:“我早想跟你說這事了, 我在北古有房子, 雖說舊了點但地段好,90平米也夠我們住了。你不用再買住房了,不如拿去投資一套小商鋪吧。”
他不太樂意:“那我以後不是要住你的房子?那多丟人啊。”
“結了婚還分你的我的嗎, 有什麼可丟人的?”
“自然界的動物交、配都是雄性負責築巢,結婚我連房子都提供不了, 還像個男人嗎?”
這比方很逗, 她輕輕拍他一下,揶揄:“你還挺大男子主義啊,這點倒跟你大哥很像。”
他正經申明:“這不是大男子主義, 是責任心。”
這答案她可以給九分,扣一分是怕他太驕傲。
“責任心可以表現在其他方面,不用為了求形式做重複建設,將來我們要一起生活,經濟上也得合理規劃,不是嗎?”
她的理由也令人欣慰,他當即服從:“有道理,那我就去找找近期有沒有合適的商鋪。”
“不用急,公寓賣出去先存個短期理財,然後再慢慢挑吧,商鋪的漲價速度比住房慢,多等兩三個月也行。”
“那我們就開始準備結婚的事吧,先去訂場地和酒席。”
“我最不會處理這些事了,可能得讓你多費點心。”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你就等著做新娘吧。”
貴和在家人協助下籌備婚禮,想趕在元旦節舉辦,賽家運勢低迷許久,總算有喜事臨門,人人都很振奮期許。
九月末郝質華的二哥郝志剛跳槽擔任某跨國企業駐華負責人,工作地點在申州,先支身赴任,住在父母家。這位二哥性格風趣開朗,愛說俏皮話,回家後家裡的歡樂指數翻了一番,得他相助,郝質華說服了牛脾氣的父親,此後貴和出入郝家再沒受過郝辛白眼。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此事順遂時,郝辛收到一個神秘快遞,他漫不經心拆看,裡面出現了一疊不堪入目的男女曖昧照片,領銜的男模特竟是他未來的女婿賽貴和。隨付的還有一封揭發信,信中言道:“郝局長,令嬡的現任男友賽貴和大學期間曾在台州路一家名為‘夜色’的酒吧打工,工作內容是給有錢的女顧客做‘三陪’,這些照片都是他與顧客玩樂時拍下的,還算是能上檯面的‘雅照’,背後的淫、穢活動請您自行想像,不過以您的德操恐怕很難想到他會做出哪些淫、亂勾當。這樣愛慕虛榮,不惜賣身求取富貴的敗類即便是普通人家也會唾棄,怎麼配做您的女婿呢?我實在不忍看令嬡受騙,也不想讓您的名譽因此受損,奉上這些證據,請您慎重裁奪。”
讀信時郝辛的怒火燒紅了九重天,但他的定力非比常人,在明確事件前不會妄動,思籌後決定先調查證據真偽。又怕郝質華受打擊或是再中賽貴和的奸計,想先支開她再行事。
剛好大兒子郝質樸的妻子前日入院切除子宮肌瘤,這日晚飯時他吩咐妻子帶女兒去北京探病,照顧大兒媳婦幾天再回來。
林惠和大兒媳關係冷淡,不滿丈夫的提議。
“她有娘家人照顧,我們犯不著大老遠跑過去。”
“她兩次生孩子你都沒去照顧,這次住院開刀你這做婆婆的好歹去露個臉,免得人家說我們沒人情味。”
“她對我們就有人情味嗎?這麼多年霸著老公,過年也不放他回家。”
“感情也要禮尚往來,你先去親近她,她自然會轉過來親近你。”
“那我去就夠了,幹嘛讓質華也去?這不是影響人家工作嗎?”
“她和她大嫂統共只見過幾次面,多接觸接觸,以後我們死了才不會斷絕關係,另一方面也讓大兒媳婦知道我們對她的重視。”
郝辛工作時不愛打官腔,其實深諳此道,說得林惠沒了脾氣,含笑嘲弄他:“老大媳婦真有福氣啊,遇上你這麼熱冷知熱的好公公。”
他看著女兒意味深長道:“嫁到好的人家才能享受好的待遇,質華,這點你得記牢啊。”
郝質華聽不出他話里的玄機,只知道近來得多討父親歡心,順從接受他的委派,次日請假和母親去北京探病。
母女離家,郝辛立即找人幫忙鑒定神秘人寄來的照片,經過專業技術分析證實,那些照片都真實無偽,是可信的證據。
他及時發現了騙子的真面目,既憤怒又慶幸。收到反饋的當天下午就來到萊頓建設附近的咖啡店,打電話叫貴和出來相見。
貴和屁顛屁顛趕來,見面後賠笑:“叔叔,對不起,公司有事來晚了。”
察覺郝辛臉色鐵青,他像撞到了牆壁,態度更為恭謹。
“您有什麼吩咐嗎?”
郝辛將跟前的文件袋推給他:“你看看這個。”
深埋在心的危機感爆炸了,他預見到文件袋裡的東西,遲疑十餘秒才慌惶地打開來。厄運沒放過他,那一張張照片刀槍劍戟般刺來,霎時間腥風血雨。
“這、這是誰給您的?”
“我也不知道,但這並不重要,我已經找人鑒定過了,這些照片都是真的,你大學期間在一家酒吧打工,專門伺候有錢女人,用色相換取金錢,就是人們所說的男妓。”
郝辛彷彿鎮定的判官,說出的話抵得過滿清十大酷刑。
“叔叔!”
貴和焦急前傾,像墜崖者做著下意識地掙扎。郝辛凜然喝止:“我不是來聽你解釋的,我們家家風清白,我女兒的品行也很清白,你這種行跡污穢的人根本配不上她。”
末日的喪鐘敲響,貴和魂魄頓失,花了很長時間才聽懂他最後的判決:“我代表質華宣布和你終止戀愛關係,你要是還有羞恥心就別再接近她。”
猶如被一群妖魔拖入地底,貴和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應,驀然回神,窗外日光陳舊,綠樹盡數頹黃,如同他的心,生機已盡了。
正似迷路小孩般彷徨無措,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坐到了郝辛之前坐過的位置,風雅微笑:“賽工,這兒的咖啡很好喝嗎?讓你一坐就是一下午。”
梅晉。
貴和的迷茫尚未褪去,困惑地望著這個冤家。梅晉垂眼看向散在桌面上的照片,悠閑地拈起一張。
“照片拍得不錯,賽工當年真是青春貌美一枝獨秀啊,可是豪門闊少怎麼會去當牛郎呢?難道這也是令尊給你布置的任務,讓你去體驗生活?”
疑案揭曉,貴和的雙眼火爐似的燃燒起來:“是你乾的。”
調查他的過往,教唆蔣先勒索,又向郝辛告發,有這種財力又有報復動機的只有此人,他居然到現在才察覺!
自身都含恨,梅晉更要猖狂譏笑:“現在才發現,你的反應太遲鈍了。”
貴和起身撲上去狠狠揪住他的衣領,真想當場殺了這個置他於死地的兇手。
梅晉保持著勝利者的淡定,得意地往他傷口上澆注劇毒。
“你已經輸了,垂死掙扎有什麼用呢?質華有嚴重的道德潔癖,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一句話就剝奪了他所有力氣,讓他像浸水的棉花疲軟滑坐。
“跟我作對就是這個下場,你保重吧。”
黃昏大雨來襲,裹挾冬日的寒冷和夏雨的匪氣,秀明開車回家,快到長樂鎮時看到在巴士站台躲雨的慧欣,忙停車招呼她上來。再前行一小段,路邊忽然竄出一個顛顛倒倒的人影,他緊急剎車,車頭由於慣性作用前沖半米將那人撞倒,不過看情形不嚴重。
他立刻下車查看,慧欣也跟去替他撐傘,看清倒地的人後二人齊聲驚呼。
“貴和!”
貴和已自行爬起,見他無礙,秀明忍不住罵他走路不長眼,他卻像沒聽見似的,臉上覆蓋著扭曲的悲傷,濾掉雨聲就能聽到他凄愴的嗚咽。
“貴和,你怎麼了?”
秀明和慧欣圍著他連番發問,他忽然像發動了引擎,大叫一聲埋頭衝進雨幕。秀明高呼追趕,不慎摔了一跤,爬起來便落後了十幾米。
貴和喪失意識,只知道亡命逃竄,用盡解數也擺脫不了絕望追殺,他慌不擇路地投奔了萬能的終結者——死亡。
兄弟倆追逐著橫穿街道來到河岸邊,眼看三弟不停步地跳入河水,秀明亡魂失魄,也驚叫著跳下去救人。那條河經過常年整治,在這個季節水深不足兩米,今遇大雨,水流稍顯湍急,也不算太兇險。他水性好,入水不久抓住貴和,一些路人見狀呼喊求救,引來幾名見義勇為者,合力將人救起送往醫院。
貴和身體無恙,精神卻遭遇重創,從醫院回來就如失魂殭屍卧床不起,任家人們如何詢問都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眾人莫名憂恐,聚在樓道里惶急磋商。
千金問秀明:“大哥,你真看清楚了?他真是故意跳河的?”
秀明一提這事就燥惱:“不光我,慧欣阿姨也瞧見了,從見面起他就神神叨叨的,跟鬼附體一樣。”
珍珠不由自主引申:“說到鬼,二叔的媽媽不就是跳河死的嗎?三叔會不會被她找上了?”
說完就被母親抽打。
“別胡說,就是真有鬼也找不到你三叔頭上。”
千金又懷疑是工作出了問題,勝利說:“三哥工作一向挺順利,再說他一個打工仔能碰上什麼大問題,最嚴重就是被解僱,他又不怕這個。我看是和郝所吵架了,感情受挫一時想不開才去尋短見。”
“對,我也這麼想,肯定是郝所那邊出事了,姑姑您再去問問三叔吧。”
“我問了,他不理我呀。”
佳音讓他們別去刺激貴和,吩咐勝利今晚別睡太死,萬一有什麼動靜馬上叫人。
當晚勝利睡在貴和房裡的沙發上,夜裡貴和的手機鈴聲響了兩次他都沒接,第三次時他小心提醒:“三哥,你怎麼不接電話啊?”
貴和死沉沉沒有應答,那些電話都是郝質華打來的,他現在就是怕見光的鬼,只能躲在黑暗裡,一回想她的聲音形容就痛徹心扉。
郝質華打不通電話,稍後發來微信。
“今天工作很忙嗎?注意休息,飯一定要按時吃。”
這條消息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等同於車裂,他正瘋狂地想念她,卻不敢再與她有任何聯繫,悲戚欲絕地抱著枕頭壓抑低泣,勝利過來慰問仍不得理會,徹夜焦心,天亮後將情況告知家人。
秀明問他們誰有郝質華的手機號,想打電話找她問詢。千金只有趙國強的聯繫方式,向他打聽,得知郝質華前天請假去北京探望生病的親戚了。賽家人想:照道理講,郝質華這兩天不在申州,似乎沒條件把貴和傷得這麼慘,計議半晌仍決定聯繫她。
千金照家人指示與她通話,委婉地告知她貴和現下情緒有些不對勁,沒提跳河絕食這些極端情況。郝質華也聽得很納悶,回說:“我昨天打電話,他一直沒接,又沒回我微信,我也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
千金受珍珠提示,請求把手機轉交貴和,讓郝質華直接問他。
她上樓來到貴和身邊,對虛弱愣神地人說:“貴和,我打電話給郝所了,你遇上煩心事就跟她商量商量。”又對郝質華說:“郝所,我把電話給貴和,您跟他說吧。”
手機湊近,貴和立時驚慌,只聽郝質華在那邊柔聲問:“貴和,你在聽嗎?我昨天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怎麼不接呢?”
他像受到最恐怖的脅迫,遽然奪過手機掛線關機,沖眾人咆哮:“誰讓你們聯繫她的!我的事不用你們管!都給我出去!”
近似瘋癲的舉動嚇壞一干人,千金驚急安撫:“你究竟出什麼事了?說出來我們幫你解決,這樣是存心想要急死人嗎?”
“解決個屁!現在誰也幫不了我,你們趕緊走,別逼我發瘋!快走!”
家人無奈撤離,只佳音留下陪護。秀明心想不是郝質華的問題那一定與郝辛有關,肯定是那老頭子又耍花招拆散這門親,自己有必要出面與之交涉。
他曾送郝質華回家,知道地址,到了郝家的小區大門外,讓保安聯繫郝辛。
老頭兒沒躲他,十分鐘後拿著一隻文件袋健步走來,那神情似在會見政敵。
“是賽貴和讓你來的?”
秀明覺得他料准了,隱忍著說明:“郝局長,我們貴和昨天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緒很失控,還跑到我們鎮上的河邊去跳河,幸虧我當時在場馬上下去把他撈上來,否則他很可能沒命了。”
郝辛認為賽家人是一丘之貉,判定這是他們的苦肉計,報以鄙夷的冷笑。
秀明又問:“我們家原以為他和郝所吵架了,打電話問了郝所,她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我實在想不明白才來問您,是不是您對貴和說了什麼?”
老頭兒再擺架子他也準備發怒了,暴躁增值時郝辛遞來手裡的文件袋。
“我不想花時間跟你討論賽貴和的事,這些東西你自己拿回去看吧。”
照片他都掃描存檔了,告發信也複印了好幾份,專用於各類對質。
秀明茫然地接過文件袋,再領下一句露骨的譏刺:“我不知道你們的父母是怎麼教育孩子的,聽說你也有兒女,好好從中吸取教訓吧,不然以後干出傷風敗俗的事,你也會跟著丟臉。”
老頭揚長而去,他惱怒地回到車上,打開文件袋後,先時的怒氣立刻微不足道了。
家人們正準備吃午飯,珍珠見父親回來,歡欣欣跑去迎接,秀明粗暴地撥開她直奔樓上。察覺異常,她趕忙去廚房通報母親和姑姑,三人追奔上樓,在樓道里聽到門板破裂的轟響和勝利的驚叫聲,抵達現場,貴和的房間滿是酒氣,本人已被秀明暴揍倒地,死蛇般盤曲蜷縮著。
書桌和床頭柜上各擺著一個空掉的白酒瓶,定是他方才悄悄下樓偷來的。
秀明顯然沒過足癮,還要揪起他動手,女人們匆忙制止,都已慘無人色。,
“他爸,你這是幹什麼?”
“大哥,你怎麼一回來就打人!受什麼刺激了?”
“受刺激,我他媽都被刺激瘋了!” 秀明兇悍地摔出文件袋,“你們自己看吧,賽家的臉全被這混小子丟盡了!”
照片首先直觀地映入眾人視野,千金撿起幾張,心驚肉跳地問貴和:“貴和,這些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你幹嘛跟這些老女人拍這種照?”
佳音已被告發信的內容驚呆,勝利從她手中抽走紙張,與珍珠頭碰頭閱讀,也一齊化為木石。千金奪過來,信件的威力一毫不減地擊中了她,她的腿都快軟得站不住了。
“貴和,這信是誰寫的?這人跟你有什麼仇啊,為什麼這樣誣陷你?”
秀明沒耐心等犯人的反應,厲聲怒斥:“你看他這是受誣陷的樣子嗎?不是這封信,我還不知道他干過這種事,別人上大學都是學知識文化和做人的道理,他倒好,跑去賣身伺候老女人。賽家祖上還沒出過下三濫的人物,你是古往今來第一個敗類!爸要是知道了,在底下做鬼都不安生!”
千金的眼淚被他震下來,跺腳催逼:“貴和,你幹嘛去做這種事啊?是不是被誰騙了,或者受了壞人的威脅?你倒是說話啊!”
珍珠攔住她:“姑姑您別問了,三叔喝了這麼多酒,還能回話嗎?”
貴和不接受她的袒護,掙扎著坐起來,口齒不清,意識還很明晰:“不,我就是為了應付你們的審問才喝酒的,有些話清醒時不敢說,只能用酒壯膽。”
剛才他聽大嫂說大哥去找郝辛談話,知道劣跡必然敗露,免不了一場翻天大鬧,正好借這機會一吐為快,因而下樓盜酒。
死不認錯的態度氣煞秀明:“你還有理了是不是?不知羞恥的畜生,我今天就替爸清理門戶!”
說罷舉起門後的衣帽架要砸他,佳音拚命攔截,回頭勸三弟:“貴和,我們知道你有苦衷,有什麼委屈儘管說。”
“都這樣了你還護著他,有委屈就能賣身嗎?那全天下的人都去做雞做鴨了!告狀信上都寫明了,他就是貪慕虛榮,想靠這個掙錢吃好的穿好的,把禮義廉恥全忘光了!”
佳音被丈夫的衝動撕去僅存的鎮定,急怒中爆發震耳的嘶吼:“你別鬧了!非讓家裡出人命才甘心嗎?!”
她一動怒,秀明的氣焰就下去了,扔下兇器恨道:“好,那你問,我倒要看看他能扯出什麼歪理!”
千金伸手去扶貴和,流淚急嚷:“我們不是逼你,是想幫你,有話你就快說啊!”
貴和推開她,露出隱藏多年的第一把匕首。
“你還想聽我說什麼?理由大哥都替我說明白了,我就是貪慕虛榮,為了錢才去做那些下三濫的事。”
“你、你有那麼缺錢嗎?稍微有點自尊的人也不會幹這種事啊!”
此時他覺得她那單純的面孔說不出的噁心,眼眶裡遊走著仇恨的血絲:“像你這種從小到大什麼都不缺的人當然不明白我的感受,同在一個家庭,我跟你的待遇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從小我就知道我是多餘的人,爸親口說的,說我生出來是搭你的順風車,他養我就跟養貓狗一樣隨便。”
眾人都不做聲了,輪到他逼問,目標先指向之前咄咄逼人的秀明。
“大哥,你仔細回憶一下,我小時候過的是什麼日子,上大學以前穿的衣服全是哥哥和親戚們不要了的,連內衣都沒件新的,穿那些不合身的老掉牙的衣服去學校,被老師同學集體嘲笑,那種羞恥你們誰感受過?上體育課跑步,跑著跑著鞋子就張嘴了,連家境最窮的同學也說沒見過比我更寒酸的人,這種窘境你們誰體會過?”
不容反駁的控訴為他築起受害者的壁壘,高牆外的人似乎都是幫凶或冷漠的觀眾。千金感到刺骨的惡寒,惶恐地扭頭躲避,被他抓住捧著臉質問:“你還記得嗎?小學一年級時,有一天爸帶我們進城,你吵著要吃肯德基,爸就去買了個漢堡套餐,單給你吃,我只能看著,最後你吃不下了,他才把剩下的一隻炸雞翅和半包薯條扔給我。過兒童節他給你買漂亮的公主裙,芭比娃娃和進口零食,帶你去吃西餐逛遊樂園,卻連半塊糖都沒給我買過,一場電影都沒帶我去看過。你小時候要什麼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根本不像他親生的,像寄人籬下的孤兒!”
他親自揭掉心靈上的瘡疤,將膿血潑向所有人。秀明已失去聲討的立場,為維護家中一貫的秩序,勉強辯駁:“就因為小時候吃了點苦,你就自甘墮落?我小時候就沒吃苦嗎?不照樣穿過破衣裳,挨過爸的打罵,我也沒跟你一樣變壞啊!”
虛軟的理由似沙團瞬間融化在貴和的苦海里,他憤怒狂叫:“大哥你受苦是因為當時家裡本來就窮,可是爸盡了最大努力撫養你,沒有故意虧待你。五兄妹里只有我最清楚爸的偏心,他從來捨不得為我付出,對我不止是物質上吝嗇,也沒又多少關心愛護。初中我和千金分班以後,他就再沒去學校給我開過家長會,都是大嫂替他去的。初三我想爭取考個好高中,讓他幫我報個補習班,一學期的補習費也就三百塊,他都捨不得出,還當著全家人罵我,說我學習不用功只想浪費大人的錢。可他轉身就給千金買了輛兩千塊的山地自行車,讓她參加去海南的夏令營。那會兒勝利吃的奶粉都是託人從香港買回來的,兩三百塊錢一罐。爸不是沒錢,只是捨不得給我花,冷落我,還要當著我的面把弟弟妹妹寵上天,他們每天都像公主王子一樣幸福,我卻像個小叫花子,你們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多怨恨?我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名牌大學,不想再在學校里受人白眼,我要改頭換面,穿好看的衣服,用名牌手機,有自己的電腦,出去旅遊見世面,這些都需要錢,很多很多錢。所以我選了最輕鬆快速的方式掙錢,我知道那是墮落,知道那很可恥,但在我而言貧窮帶來的恥辱更大更不能忍受!這都是爸造成的,他的偏心讓我心理扭曲,你們要追究就該從他開始!”
他迷失在痛苦裡,唯有仇恨能夠止痛,藥效很短暫,不久之後他對家人的愛就會復原,但這一刻他真真正正恨他們每一個人,包括去世的父親。親緣是錯誤百出的羈絆,至今無人為他的遭遇負責,原諒也就僅僅停留在表面,一受觸發傷痛就會刨根問底。
除秀明意志堅強,旁觀者都流淚了,佳音痛惜地抱住他:“貴和,你別說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別全怪爸,我和你大哥也有責任,我們沒有照看好你。”
她真心愧悔,當初為討好公公,一味順從他的意見,沒能給予三弟足夠的疼愛,理應為他的失足承擔罪責。
貴和倒在她懷裡,像受傷的孩子向母親求救哭訴:“大嫂,我知道錯了,我早已經改過自新了,可是沒用,質華她不會原諒我的,我已經完了,大嫂,已經完了……”
“不會的,大嫂幫你去求她,郝所那麼通情達理,一定會原諒你的。”
眾人的淚雨接續了室外的陰雨,秀明勞形苦心地癱在客廳,見妻子下樓問她貴和怎麼樣了?
“酒勁上來了,剛剛睡著。”
“其他人呢?”
“都各自回屋了,千金很傷心,一直在哭,說貴和變成這樣她也有錯。”
“她是覺得爸太偏愛她才冷落貴和吧。”
佳音當即為小姑子辯護,並以此警示丈夫:“這怎麼能怪她呢,說起來還是爸的責任,父母的偏心是對孩子最大的傷害,讓孩子找不到自我價值,活在屈辱和怨恨中,往往會造成他們一生的陰影。”
秀明心虛囁嚅:“有這麼嚴重嗎?”
“看看貴和,還不夠嚴重?你以後對小勇好點吧,你跟爸差不多,都太偏心了,沒發現你和珍珠親熱時小勇是什麼表情嗎?他這樣會毀了他的。”
“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但現在貴和怎麼辦?你真能勸郝所原諒他?”
比天還高的難關橫在眼前,佳音義無反顧說:“能不能總要試試,盡我們最大努力幫助貴和,他實在太可憐了。”
見她哽咽他也心酸:“家裡這是怎麼了,先發現勝利不是爸親生的,接著千金離婚,老二家又跟著離,現在老三也出事了。人家說老人去世子女會倒霉三年,看來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我們兩個更要堅強,替爸撐好這個家。”
想到公公生前的囑託,佳音迅速擦乾淚水,這個家的舵盤在她手中,無論如何都得堅守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