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的餐廳籠罩著神秘的烏雲。
桌上四張面孔, 四副表情, 沐想想慢吞吞喝著自己熬的味道不怎麼滴的菜粥, 餘光不著痕迹地從坐在旁邊面帶菜色的大哥喬瑞身上收回。
宿醉醒來, 喬瑞已經恢復了平常冷淡的模樣, 他眉頭微皺, 秩序而仔細地舀起碗里的粥, 凌晨時分的兵荒馬亂彷彿只是所有人的錯覺。
好在喬遠山顴骨上那道小小的淤青還誠實地掛著——那是他昨晚驚慌逃竄下撞到門框留下的證據。
沐想想神經微跳,忍不住回憶凌晨把她再度從房間拉出來的那場鬧劇。喬瑞拎著個酒瓶子追著親爹滿屋子亂跑,喬遠山則甩著兩條胖腿, 嗷嗷大叫,掛著一臉眼屎溜得飛快。
羅美生披著睡衣站在她自己的房間門口捧著水杯看熱鬧,發現她時還很客氣地打招呼:「要不要也來一杯?」
老胳膊老腿長得還胖的喬遠山當然跑不過自己年富力強的大兒子, 沒一會兒就被逮住了, 喬瑞一丟酒瓶按住親爹,氣勢洶洶的, 卻也沒動手真打, 摸了個枕頭照著臉狂甩。
總而言之, 四處洋溢著一種新年般智障而歡樂的氛圍。
此時此刻, 喬遠山態度非常謹慎, 他受氣包一般從桌上摸了個水煮蛋剝開,一邊注意大兒子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遞過去:「瑞……瑞瑞?」
喬瑞只是瞥了一眼, 拌了拌碗里的粥,淡淡拒絕:「我頭疼。」
「頭疼啊!」喬遠山就慌張地站起身來, 「那, 爸給你倒杯水吧!」
喬瑞臉色發綠,喬遠山給他倒了杯水後期期艾艾地站在桌邊,吭哧了挑起個話頭:「瑞瑞……你昨晚說的……」
「啪——」
他話音未落,就見大兒子迅速地撂下筷子,起身匆匆離開。
大兒子又恢復成了平常看不出喜怒情緒的樣子,喬遠山無措而失落,但想到昨晚對方對自己開誠布公說的那些內容,他又覺得自己也應該更直白一點。於是對著兒子匆匆離開的背影,還是鼓足勇氣接著說了下去:「……你昨晚說的那些,爸都仔細想過了,爸對不起你和南南,那麼多年,爸從來也沒去了解過你們在外公外婆家的生活,一直想當然地以為你們被照顧得很好,以為他們對你們很好,這是爸的失職,讓你們受苦了!」
喬瑞什麼都沒說,沒一會兒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一拐彎喬瑞就停下了,耳根一片通紅。
他懊喪地捶了下牆——
天地良心,他從弟弟口中領悟到的「有話直說」真的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下定決心以後要學著多跟家人溝通而已,結果酒勁兒一上來,情緒全都不受控制了。
居然撒酒瘋追著親爹打架,還翻了一晚上的舊賬。
從母親去世開始,到跟弟弟在外祖家聽到的那些閑言碎語,再到父親再婚後的種種憤怒。
全都說了。
毫無保留。
父親被拽住領口時錯愕的樣子,被自己攆著跑時慌張的樣子,聽到自己的那些話後神情從驚訝轉為悲傷,最後又淚流滿面的樣子。
喬瑞統統記得,而且醒來後他還發現自己搶了父親的大床,蓋著父親的被子,把父親這位房間的主人,毫不留情地驅趕到了客房休息。
伴隨醉酒頭疼的腦袋,喬瑞覺得自己如同在市中心裸奔過一圈,他獃滯在父親有如戰後廢墟一般的房間里,一瞬間覺得不如直接從窗戶跳出去算了。
全憑強烈的理智,他才沒有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喬遠山卻不知道兒子正被瘋狂挑戰的求生欲,如果說凌晨被從睡夢中叫醒的時候他還覺得有些惱火的話,那麼此時此刻,面對自己的兩個孩子,這位在商場上無往不利的喬董事長絕對只剩下無盡的心虛。
他不是一個完美的父親,甚至可以說是非常不稱職,且他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也漸漸認識到了這一點。但一切的一切,終歸只是泉眼般溫順的自省,大兒子醉後的那翻宣洩,卻如同當面的耳光那樣直接,打得這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直到現在仍處於強烈的震撼里。
他從不知道,兒子們小時候過的是那樣的生活。
成功的事業總是伴隨著鮮花和恭維,喬遠山的生活里充滿了這些,幾乎沒有人會不開眼到讓他覺得不痛快。他總是被捧著,不論是哪一邊的親戚,髮妻去世了那麼多年,孩子的外祖一家卻仍同他走得如同以前那樣近。
每個人都那麼殷切,努力讓他看到最好的東西,將喬瑞和喬南送去石家後,他每一次回去探望,都只會看到他們對孩子關懷備至。久而久之,他竟然從沒想過,這些人背對自己的時候是否也是這個樣子。
畢竟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那些陰暗面,於是想當然地也以為孩子會得到和自己同樣的待遇。
因此那些年,他只是覺得孩子們跟自己越來越不親密了,一開始分別很久後回去探望,兒子們還會流著眼淚撲進他懷裡說爸爸我想你,到後來,卻慢慢只剩下冷淡而公式化的招呼。
他曾以為這是父子相處時間太少的緣故,可如今才知道,原來並非如此。
昨晚去了客房的喬遠山其實一夜沒睡,他望著天花板發獃,想不通同為親人,為什麼岳家要對兒子們如此惡毒。
告訴他們他們已經被父親拋棄、告訴他們父親再婚後會生更加受寵愛的孩子、告訴他們後媽進門後喬家可能再也沒有他們的位置……
那只是兩個剛剛失去母親,還處於惶恐不安中的孩子!
石家只是普通人家,隨著他事業越做越大才逐漸過上如今寬裕的生活,那麼多年來,石家的親人小輩,但凡只要張嘴,從借錢到安排工作,他喬遠山從無二話!
喬遠山想不通,自己究竟怎麼得罪了這些人,他對石家還不夠好嗎?
謎題無解。
他的情緒從困惑到憤怒,再由憤怒到悲傷,一夜之後,定格為了深深的愧疚。
不論意願是否主觀,他對孩子們的虧欠已經客觀存在,且永遠都無法挽回了。
不論喬瑞還是喬南,他們都已經回不去曾經期待父親保護的年紀,他們已經從細幼的枝幹長成了參天大樹,而自己缺席的那段歲月,在遙遠的已經流逝的時光中,永遠都將一片空白。
任憑他如何富有,都無從改變。
喬遠山精明了半輩子,第一次那麼挫敗,大兒子既不願意吃他剝的蛋,又不願意喝他倒的水,直到所有人都開始準備出門,才又再次出現在樓梯的拐角處。
喬遠山期待地投以目光,但喬瑞的目光跟他剛剛接觸就迅速移開了,隨即快步過來,錯開他的肩膀找到鞋櫃。
喬遠山難掩失落地嘆了口氣,果然沒那麼容易啊。
然後下一秒,那道背對著他的高大身影卻忽然出聲——
「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喬遠山微微一震,轉頭看去。
前方的大兒子似乎在很認真地穿鞋子,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
聲音卻非常清晰:「我也有錯,把很多事情都悶在心裡,以後不會這樣了。」
沐想想早一步穿好鞋,一抬頭就對上了喬父淚光閃閃的雙眼,正遲疑間,身邊忽然一陣體溫襲來。
身體忽然被抱住了,她僵硬地繃緊肌肉,緊接著就感覺到自己的後腦勺被輕輕拍了拍。
喬瑞留下一句「好好上課」就鬆開胳膊,從始至終沒讓人看清楚他的臉,打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沐想想:「……」
她後怕了一下,剛才她差點下意識伸手去推開喬瑞。
喬南跟他哥平時是這樣相處的嗎?動不動摟摟抱抱的。而且他們一家的交流似乎也比她以前分析得更加直白,那種對不起啊沒關係之類的肉麻話,哪怕沐家,平常也不會隨便亂說的。
看來為了不露餡,以後得努力學會適應了。
助理小樓來遲一步,剛好在電梯口跟自家集團總經理打了個照面,進屋時他還在不解大少爺今天看起來似乎格外紅的臉。
不過看到屋裡同樣僵硬的小少爺和董事長,那個才浮出水面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看來這一家人又吵架了。
他於是更加不敢多嘴,目送小少爺背著書包離開後,才翻開日程表跟老闆彙報工作。
彙報之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對了,喬董,石家的石小姐早上聯繫我,說手上有個挺好的項目,正缺乏啟動資金,想跟您約個時間,讓您幫忙指點指點。」
石小姐當然是石家的親戚啦,什麼狗屁項目,指點指點,從沒真見他們把什麼項目辦起來過,找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最終目的不還是要錢。
助理小樓心裡有數,石家親朋眾多,每個月打到他這裡的類似這樣另立名目的電話一隻手都數不過來,說實話,挺叫人看不起的。
這一大家子有手有腳,又有喬家這麼個好平台,按理說稍微腳踏實地點的人,抓住個機會都能混得不錯。可石家那麼多年來除了一個石家俊,愣找不到第二個肯老老實實自食其力的,從上到下都只知道攤開手心朝喬遠山這個姻親要零花錢。
也就是董事長不缺錢,人又大氣,對這樣的一家人,三節兩壽還經常登門拜訪。換成其他任何人,肯定早被煩到對他們敬而遠之了。
小樓如是腹誹,心中已經準備好一會兒去公司聯繫會計部打錢的工作了,十萬?二十萬?還是三十萬?
然而話音落地許久,他遲遲沒等來吩咐。
小樓的眼睛從平板屏幕上拔出,朝自家董事長迷茫看去,意外對上一張看不出絲毫情緒的面孔。
喬遠山的表情從面對兒子們時柔和一點點變得冷硬。
石家……
他輕哼一聲:「說我沒空,不見。」
雖然一時之間還不能把石家俊掀個底朝天,但這一家人,往後休想再從他這裡拿走一分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