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上了計程車沐想想仍沒能消化那個九班女生言簡意賅的消息——
郭志偷拿了他爸一筆錢, 留下封信說自己要退學出門闖蕩, 沒想到拉著行李箱在大馬路上被親爹撞了個正著, 結果追打之下摔了個小腿骨裂。
與他一同被逮到的還有晏之揚和九班的另兩位男生。
沐想想對皮膚蒼白長得也還不錯的郭志很有印象, 對方雖然看上去氣質陰鬱, 可前不久卻毫不猶豫和晏之揚他們為她跟曹威的朋友們打了一架。
當時還是她親自送他們去的社區門診上藥, 那種被維護的感動直到此刻仍記憶猶新。
可他們才高二啊, 退學是個什麼操作?聽上去居然還是自己主動的。
沐想想家庭貧苦,但托爸媽教育的福,從小就知道唯有讀書才能改變自己一家的出路。沐家即便在最窮最窮, 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沐爸沐媽也從來沒有短缺過她學習上的花銷。正是因此,沐想想對「上學」這件事情始終心懷敬畏, 也倍加珍惜。
她真的想不通為什麼會有學生主動放棄這一權利。
喬南坐在她身邊, 雙肘撐膝俯低身體,臉色陰晴不定, 不知道在想什麼。
沐想想能感受到他的焦慮, 也有些自責:「我之前一點也沒聽說。」
「不怪你。」喬南撐著額頭在醞釀怒火, 「他們從高一就提過不想讀書, 被我聽到一次打一次, 所以這次估計是特意背著你搞的組織。」
沐想想:「……」
真是一群奇葩兄弟了。
不過說實話此前她其實也察覺到了一些九班的怪異,尤其跟喬南玩得最好的晏之揚一行人, 他們跟沐想想所熟悉的「學生」這一群體,完全有著本質上的差別。
沐想想從小就是最讓老師省心的學生, 她成績優異, 又刻苦努力,換了那麼多所學校,每一所進的都是最好的班級。這種班級里的學生,哪怕放肆如英成的那些大少爺大小姐,都絕對具備自律和對自我未來規劃的意識,可喬南的那群兄弟們,卻無時無刻不像在混日子。
當然他們並沒有喬南之前講的什麼班級風氣混亂啊,上課打牌打架和任課老師關係緊張之類的那麼誇張——至少沐想想呆了一段時間下來,所看到的各科老師跟九班的關係都是很融洽的,不說跟同學們打成一片的班主任老莫,就是看起來比較嚴肅的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都時常會在課上跟大家講講笑話什麼的,跟她以往見過的很多普通班級在氛圍上沒什麼不同。
可他們卻又真的不學習。
老師在的時候他們都會給面子看看書,老師一下課,立馬就原形畢露,輔導試卷什麼的沐想想只在開學第一天見他們做過,後來除了她自己,就再沒人提過這一茬。
神奇的是九班的任課老師們居然也不對此加以約束,還各個都是一副「天啊你們今天居然沒有大吵大鬧真是太乖了」的容易滿足的樣子。
總之這個學校的人,從上到下都表現得很奇怪。
****
穿過充斥噪音的醫院大廳,踏入已經人滿為患的電梯,喬南的焦躁如有實質,沐想想看著他一反往日懶散的樣子,說實話,心裡還挺羨慕的。
羨慕喬南擁有晏之揚這麼一大幫值得惦記的朋友,她卻是在換進這副身體進入十二中之後才真正看到友情的模樣。
朋友可以勾肩搭背,互相關心,可以在她被牽扯進誣陷事件時毫不猶豫挺身背鍋,在以為她遇到危險時不顧安危集結趕來。
那是一種跟親情有所不同,但一樣溫暖強大的力量。
美好到沐想想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招架不住,因此代替喬南生活的這段時間以來,她都在儘可能地減少跟晏之揚他們交流。
然而即便如此,現在心頭浮現出那幾張面孔的時候,依然伴隨有甜甜的氣味。
電梯門在住院樓層打開,幾乎同一時間,暴怒的咆哮聲從遠處傳來——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他X的連好好學習都做不到!不上學你XX以為自己能做個屁!老子不如現在就打死你算了!!」
沐想想邁開的腳步微微一頓,隨後視線里出現了一個被醫院保安攔在走廊入口正朝著病房方向破口大罵的中年男人,她敏銳的目光在對上身上掃了一圈——衣著並不潔凈,鞋邊沿還有泥土,脊背疲憊地佝僂著,面孔和雙手上都是飽經風霜的痕迹。
他應該靠苦力為生,沐想想幾乎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父親被歲月摧殘的影子。
他嗓門很大,罵人時用詞也很粗俗,滿臉都是噴薄欲出的怒火,似乎真的如他話里所說,恨不能把兒子手刃當場。
褶皺深深的眼眶裡卻分明淌出濁淚。
沐想想心中騰地就生出一股怒火來,她定了定神,一轉眼就對上了喬南回首遞來的目光。
喬南打量著那張臉上表露出的少見不快情緒,按捺了一下心頭的焦躁:「還好吧?」
沐想想為那個仍在流淚的父親感到辛酸,她搖搖頭:「我沒事。」
喬南以為她在為了忽然來醫院而不快,這麼一想也確實,好好的一場約會忽然被自己朋友鬧出的破事兒給攪合了,原本都已經提好的看電影也被攪合得一乾二淨,哪個女孩能受得了這個?
喬南可是看過姜海晏之揚他們的各任小女朋友無理取鬧的,沐想想不發脾氣已經很難得了,他心中有點歉疚,小聲道:「電影下次補給你。」
「?」沐想想莫名,「什麼?」
喬南沒聽到想聽的回答,感覺自己很窩囊,扒拉著頭髮煩躁道:「我也沒想到,第一次出來約會就碰到這種X事,媽的晏之揚他們……」
沐想想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一個了不得的詞語:「……約會?」
喬南被打斷聲音,愣了下抬起頭:「昂?」
沐想想:「……」
兩人目光相對,片刻後喬南的眉頭緩緩蹙在一起:「……你什麼意思?」
頓了頓眼神里又帶上濃濃的不確定:「……等等,你今天約我出來……幹嘛?」
沐想想沉默了一下,忽然有點臉熱:「……想跟你說點你家裡的事。」
「……」
沐想想說完後轉開視線,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答,眼神又慢慢地斜回來。
就見面前那個原本看起來就已經非常暴躁的傢伙,氣場忽然變得更加令人緊張。
半晌之後,喬南眼角抽動地轉向病房方向,為自己羞恥的自尊尋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宣洩口:「…………晏之揚這群狗東西……」
****
一個班那麼多同學一起試圖退學,這對學校而言不是一件小事,九班的任課老師和十二中幾個重要的校領導幾乎悉數到場,擠滿了本就不大的病房。
打著石膏的郭志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晏之揚幾人則垂首坐在他病床邊,臉上帶著被各自家人摑出的巴掌印,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
班主任老莫急得雙眼通紅,他實在是想不通,明明最近班級的風氣和紀律都在肉眼可見地好轉,為什麼孩子們忽然會這樣。
他們上課不喧嘩了,不打鬧了,不跟學校對著幹了,各科老師都以為他們浪子回頭了,好嘛!直接憋了個大招!
「退學!你們知道退學代表了什麼嗎!」老莫勸得聲嘶力竭,「你們才高二,現在退學,真的一點也不把自己的未來當回事嗎!」
晏之揚小聲道:「不退學,我們現在的成績也考不上好大學啊。」
病房裡的師長們竟不知該怎麼反駁——九班這幾個吊車尾的成績確實稀爛,就以晏之揚為例,按照他現在的學習水平,高考成績怕是連大專門檻都摸不上。
可難不成就眼睜睜看著這幾個孩子葬送自己的未來嗎?
就連孫校長都十分的頭疼,他揉著額頭道:「你們才高二,還有的是時間,成績差,不能再加把勁努力去提高嗎?」
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讓一群不愛學習的孩子忽然用功讀書,假如真的有那麼容易,九班這種差生班早該不存在了。
果然孩子們全都不為所動。
老師們臉上都浮現出痛苦的無力,他們是過來人,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決計聽不進去大人們的掏心掏肺,又不知該怎麼才能組織他們,女英語老師甚至流下淚來:「你們這是要毀了自己啊!」
晏之揚想起對方在自己書上耐心寫下英文名時對自己包含期待的眼神,頗覺無顏面對,只能小聲安慰對方:「老師,我們再讀下去也是浪費家裡的錢,還不如早早養活自己。」
話音尚未落地,視野中忽然如風般刮進一道靚麗的身影。
那身影來得極快,夾帶著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氣勢,環繞眉眼周身的暴戾鋒利到如有實質。在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氣勢洶洶朝病床撲去——
「嗷——」
噼里啪啦的暴揍聲伴隨少年們凄厲的嚎叫響起,晏之揚首當其衝,捂著腦袋慌亂閃避:「你誰啊你——」
喬南目露凶光地揮動著胳膊:「我是誰,我是你爹!」
晏之揚被熟悉的壓迫感籠罩,聽到這話還來不及生氣,就認出了那張令人膽寒的姣好面孔——
我的媽呀!
幾個哥們嚇得紛紛跌倒在地,這不是南哥他女朋友嗎!
對方拎著鋼管砸人的英姿時至今日仍牢牢鐫刻在他們的腦海中,這可是個某種意義上比南哥更加可怕的存在,一時之間莫說反抗,他們尿都險些被嚇出來,只能抱成一團瑟瑟發抖,指望能在同為案犯的集體身上得到力量。
校領導們被這個忽然出現的兇殘少女嚇了一跳,眼睜睜看了好幾秒對方施暴的畫面,回過神來立刻就想去阻止。
此時一位英俊挺拔的英俊青年從病房門口騷亂的人群中走了進來,他出現的瞬間,坐在地上團團抱緊的小動物們全都蔫兒了,有的甚至開始了可憐的啜泣。
「南……南哥!」
誰給南哥通風報信的!
這是要男女混合雙打了嗎!
沐想想神情平靜地掃去一眼,心說瞎叫什麼啊,你們南哥正揍你們呢,一轉頭髮現病房裡的校領導們居然全都站在那盯著自己,立刻端正態度。
尊師重道是傳統美德,她一個學生,哪有讓老師們站起來迎接自己的道理?於是趕忙禮貌抬手:「老師們先坐——」
砰砰砰砰——
怎……怎麼回事?!
原本同樣打算去拉架的孫校長接收到幾道身邊遞來的茫然視線,他窩在椅子里頹喪了一會兒,決定還是暫時閉嘴。
於是他們再次眼睜睜欣賞了數分鐘的妙齡少女毆打病號.□□i。
喬南打累的時候屋裡已經聽不到哀嚎了,全是奶狗般無助低幼的嗚咽,晏之揚等人淚眼婆娑地抱頭蜷縮,唯一能感到安慰的就是想像中的混合雙打併未到來。
可單打也他媽很可怕了!
南哥這個女朋友到底是哪裡找的?為什麼打人的方式跟他一模一樣!每一巴掌都讓人感覺被車撞了似的疼!
喬南擼了把袖子,捋了捋汗濕的額發,居高臨下站著,用眼神睥睨這幫不叫人省心的東西:「退學,嗯?來來來,來個人告訴我,還退不退了。」
晏之揚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嚷嚷著要退學,當然以前那都是私底下的,通常像這樣揍一頓就可以解決了,因此喬南以為這一次應該也是差不多的結果。
然而沒想到的下一秒屋裡居然響起一聲倔強的哭腔——「退——」
喬南目光一厲,朝開口那傢伙怒瞪而去,拳頭一緊,正要動手,就聽耳邊傳來沐想想冷靜的聲音:「別打了。」
喬南轉頭,用眼神示意她不用趟這趟渾水。
沐想想卻搖搖頭,她聽著門外從中氣十足變得斷斷續續的怒罵,腦海中幾乎能浮現出那個中年男人聲嘶力竭後疲憊的身影。她望著晏之揚他們的眼神跟這個屋子裡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那是一種夾雜著嘲弄的不屑目光。
她從小看父母艱難,記事起就知道要儘可能地為家裡分憂解難。沒能力賺錢時就洗洗衣服燒燒飯,長大一些後則為獎金奔波在各種競賽中,她並不覺得辛苦,只覺得自己做的不過是些理所當然的分內事兒,可見識到眼前的這些人後,她才發現原來世上並非所有孩子都這麼想。
沐想想感到難過,這明明是一群善良義氣的,讓她略作回想心中都能生出溫暖的好人,為什麼偏偏不能拿出對朋友萬分之一的感情去體諒一下家人?
她想起自己同樣常常跟家人爭吵的弟弟,心中一酸,垂下眼來,聲音倒是很平靜:「你們真的已經決定好退學了?」
晏之揚從她聽不出情緒的語氣里感受到了希望,眼睛一亮:「南哥!你會支持我們嗎?」
沐想想笑了一聲,忽然轉向病床:「郭志,你跟你爸拿了多少錢?」
說是拿,其實也跟偷差不多,郭志吭哧了一下,卻也不敢不回答:「兩千……」
兩千,外頭那個男人腳上穿的還是解放鞋。
沐想想又問:「這個錢你們打算花多久?」
「啊?」郭志愣了一下,目光轉向地上的幾個哥們,發現大家好像都沒概念,「額,沒想過,不過我們現在每周零花錢才一百,兩千估計能花挺久了。」
病房裡的幾個校領導剛開始聽到沐想想的問題時神情還有些迷茫,聽到這個回答後立刻有人反應過來,互相開始眼神交流。
沐想想又問:「工作呢?想過找什麼工作嗎?」
郭志他們沒想到會從自己向來有錢到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南哥口中聽到如此現實的問題,一個個開始撓頭:「沒有啊——」
「不知道——」
「隨便找找應該都能找到吧——」
沐想想於是終於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我相信你們,也支持你們的決定。」
郭志幾人被忽如其來的驚喜砸中,一個個臉上露出如同會發光的喜悅:「南哥!!!」
喬南皺起眉頭看向沐想想,眼神不解,就聽她接著用自己平靜的聲音條理清晰地說道:「不過退學是件大事,我覺得你們還是應該先做點準備,至少應該多攢點錢,對吧?」
晏之揚他們臉上的表情已經近乎感動了:「是的是的!」「有道理——」
「我給你們出個主意。」沐想想道,「現在才三月,天氣太冷,你們要走,不如等到四五月暖和些。中間的這一兩個月,你們剛好可以先適應一下工作,還能攢點錢。」
男孩們愣了愣,互相交換視線,都覺得自家老大這個建議挺合理的。
沐想想見他們心動,又淡淡加上一句:「對了,順便還可以都從家裡搬出來,讓那些覺得你們沒辦法經濟獨立的人看看你們的能力。」
男孩們立馬熱血沸騰了,開心地嗷嗷叫起來:「對!對!」
「南哥萬歲!!!」
沐想想扯了扯嘴角,然後轉向正盯著自己的孫校長,神情放尊重了一些:「您覺得怎麼樣?學校可以通融嗎?」
孫校長:「……」
他眼神複雜地看向那群正緊張兮兮盯著自己的小孩,咳嗽一聲,心中不知是喜是悲,再轉回跟前對自己客客氣氣,挖坑挖得不動聲色的青年,心中居然生出點退縮:「如果,家長願意配合的話,學校當然可以。」
挨完揍的小子們爆發出新年般喜悅的歡呼,孫校長心中更加憐憫了,就這智商還鬧騰著要輟學……
剛出門就該被拐去賣了吧?賣完還得幫著人販子數錢。
*****
晏之揚覺得南哥簡直是太偉大了,簡直無所不能,居然輕輕鬆鬆就搞定了學校這幫難搞的領導。
更美好的事情還在後頭——校領導們聯繫了他們各自的家人,也不知道中間說了什麼,對他們輟學的想法都表現過激烈反應的家人們居然也選擇了妥協,除了看著他們的眼神格外奇怪外,中間沒有任何阻撓的力量出現!
同意他們搬出家,同意他們獨立生活,同意他們暫時不去學校上學!
校方居然還同意在他們剛搬出家的那段時間用學校的關係為他們找幾個工作。這簡直是……
萬歲!
萬歲!
十二中萬歲!
南哥萬歲!!
一派歡呼中,真正的南哥面沉如水,他眼睜睜看著沐想想跟校方把一切程序敲定,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那個姓孫的校長居然當場掏出電話給晏之揚他們找了個立刻就能上手的兼職,美其名曰為他們即將到來的獨立生活多攢一點錢。
晏之揚他們因為被同意退學而興高采烈的狀態可不是他樂見的!
他為自己這群哥們未來的人生而擔憂,對沐想想的自作主張更加難以理解:「你到底怎麼想的……」
他們這會兒已經跟著一幫人來到了醫院附近的一家大興商廈,孫校長給聯繫的工作地點就在這裡,除了晏之揚一行人外,班裡的其餘同學也悉數到場。九班的學生大多對學習沒什麼勁頭,比起枯燥的學業,他們對未知的大人世界更感興趣,因此就連已經打上石膏的郭志,都身殘志堅地被一併推來。
商場的管理人員看到這一大半青春朝氣的年輕人到場,樂得幾乎合不攏嘴,立刻拉來幾個同事給學生們發工作服——是一堆帶著大大頭罩的笨重玩偶服。
周圍的學生們已經撒歡了,抱著頭套自拍玩耍相當有勁兒,沐想想冷眼看著這派歡聲笑語,低頭看向自己懷裡雙手才能抱住的大頭套。
她沒有回答喬南的問題,而是忽然問:「喬南,你獨立生活過嗎?」
喬南一怔,怎麼沒有?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父親和大哥一直沒走,但以前的喬家可是一年到頭大多數時間都只有他一個人在家的。
他剛要回答,又聽沐想想加了一句:「我指的不是獨居,是從經濟到精神完全不依靠家裡,自己賺錢,自己付房租那種。」
喬南啞然,那真的沒有。
沐想想一猜就知道,淡淡地笑了笑:「那你今天就試著自己賺一天錢吧,然後你就會懂了。」
喬南聽得雲里霧裡,開始皺著眉低頭研究那個巨大的兔子頭套。
沐想想嘆了口氣,總覺得在場包括喬南在內的所有人,真的是很幸福。
不論家境是否富裕,他們都從未經歷過那種被生活重擔所壓迫的痛苦,貧困如郭志家,他穿著破解放鞋的父親都會每個星期給他一百元零花。
這個年紀的孩子,還處於抱怨「學習辛苦」的初級階段。
其實學習有什麼辛苦呢?比起養家糊口。
沐想想想起自己小學的時候,也曾經為那些彷彿寫不完的作業和試卷煩惱過。升上初中意識到自己可以賺獎金貼補家庭後,她再回憶起那段單純只需要「學習」的歲月,留下的感觸就只剩下——太輕鬆了。
沒有真正肩負過生計的人,是不會懂得「獨立生活」這四個字里究竟蘊藏著多少辛酸的。
晏之揚特別嘚瑟,選了個巨大的章魚服,穿好之後一邊歡呼一邊到處亂跑,跟其他哥們擊掌慶祝。
喬南扮演的兔子非常滑稽地站在那裡,沐想想收回看他的目光,覺得反正沒事兒能跟著賺點兼職錢也不錯,於是挑了套熊貓的衣服穿上。
沒一會兒管理人員進來登記他們的信息,訓了一番話後,帶著這群大多第一次接觸兼職的孩子出去。
一天一百塊一百塊一百塊一百塊——
晏之揚頂著輪椅男孩郭志羨慕的眼神跑得飛快,總覺得從今日起,自食其力的美好未來就已經高懸在了眼前,亟待他伸手採摘。
不用被學校變態的作息束縛,不用被老師和校領導管頭管腳,不用看那些天書般不知道寫了什麼的書,不用在課後還寫一大堆煩人的作業。
獨立萬歲!!!
男孩們被分派到不同區域之前鬥志昂揚地擊掌,然後滿腔熱情地摩拳擦掌——
半小時後。
他們意識到似乎有點不對。
似乎是商場活動日,傍晚後人特別多,冬天暖氣又開得足,沐想想被分散到某塊區域,活動了沒一會兒就覺得非常悶熱。
不過已經登記過了,不接著工作肯定要被訓話,打過暑假工的沐想想對一些職場規則還是很有數的,工作中的領導訓起人來可不會像老師和家人那樣點到為止。
不過實在是太熱了,衣服和頭套又重,穿在身上走路的感覺有如披上一層厚厚的盔甲。
她身體的力氣倒是還有,就是覺得悶,找了個機會偷偷躲到角落裡想要休息休息。
結果才到拐角,肩膀忽然一輕,眼前豁然開朗。
她回頭一看,就看到同樣已經摘掉頭套,臉頰被悶得通紅的喬南。
喬南把她的頭套也朝旁邊一丟,滿臉煩躁地用手扇風,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寫滿了不耐:「媽的怎麼那麼熱!」
汗水從額角滑下來,沐想想隨手擦了一把,看他這副深受困擾的樣子,忍不住有點想笑。
她問:「看到晏之揚他們了嗎?我記得他們跟你被分在一個區來著。」
喬南冷哼一聲,神情譏誚:「那群狗東西到場十分鐘嚇哭六個小孩,又偷懶又犯錯,已經被拉去三進宮訓話了。」
沐想想心說果然,就平常的相處她也能看出來點晏之揚他們的性格,能跟喬南玩在一起的哥們,多少都有點隨心所欲,他們連在學校被管一下髮型穿著都受不了,更別提職場了。
不過這還是剛開始呢,往後租房、出行、日常花銷等等等等,還會有數不盡的麻煩等待著他們,到那個時候,他們還會如此堅定地嚮往校園外的天空嗎?
沐想想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過了好幾分鐘了,擔心會被發現摸魚,趕忙俯身去撿頭套。
已經脫掉玩偶服靠牆坐在地上的喬南抬頭看她:「你幹嘛?」
「登記過了。」沐想想道,「再不出去被發現之後我也要被訓話的,說不定還會被扣工資。」
工資……一百塊錢……那他媽也叫工資……
喬南看她輕車熟路的樣子,忽然問:「你以前經常干這個?」
「啊?」沐想想被問得一愣,「還好吧,初中的時候寒暑假會來,有時候也發傳單,現在兼職一般會找文稿翻譯,報酬會多些。」
初中……初中都還沒成年吧?
喬南支著腦袋看她,見她彎腰撿起頭套拍拍,毫不猶豫就要往頭上套,鬢角的汗水成串地滑下來。
他忽然一撐膝蓋站起,上去擋了一把。
沐想想疑惑地看著他:「幹嘛?」
喬南保持一手揣兜一手撐著頭套的姿勢,淡淡回答:「衣服脫了。」
沐想想:「啊?」
「嘖。」喬南皺了皺眉頭,索性兜里的另一隻手也抽了出來,兩手一舉,把她的頭套取下來,套在了自己的頭上。
沐想想愣了愣,剛想阻止,黑白熊貓倒半圓的眼睛兇巴巴地看著她,熊貓嘴裡傳出喬南不耐煩的語氣:「趕緊的,我不說第三遍啊!」
「可是——」沐想想被盯得忍不住摸摸=耳垂,「……你自己不是有衣服嗎?」
喬南說:「你管我那麼多。」
沐想想沉默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其實我覺得還好,頭套也不重,你這個身體力氣挺大的……」
熊貓頭晃了一下,沐想想覺得喬南大概在裡頭翻了個白眼,這位說話從不重複第三遍的先生並不搭理她的解釋,直接繞到背後伸手一拉,將玩偶服的拉鏈一把拉下。
喬南扯了下布料示意沐想想趕緊脫,同時哼笑一聲:「你也知道是我的身體啊?愛惜點用行嗎?」
玩偶服被徹底脫下後清涼的空氣包圍住身體,簡直如同復活一場,沐想想瞥著身邊一邊套熊貓裝一邊罵罵咧咧的傢伙,忍不住低頭撓了撓耳後。
跟著熊貓裝喬南出去的時候正好碰上瘋瘋癲癲跑過來的幾個大章魚,晏之揚打老遠也看到了他,嗷嗷叫著:「南哥!南哥!」
然後撲過來哭訴:「熱死了啊啊衣服又熱又重還不讓脫,我就坐那歇一會兒馬上就過來罵人,罵的也太他媽難聽了還扣我二十塊錢的工資,這活兒簡直他媽不是人乾的,我好想坐在辦公室里吹空調啊QAQ」
沐想想平靜回答:「管理層招聘最低學曆本科——」
晏之揚幾人沉默了一會兒,都有些懨懨,隨後忽然發現了什麼:「唉?南哥我記得這個熊貓裝不是穿的嗎?」
沐想想:「……」
大章魚們齊齊盯著熊貓:「哇靠南哥你也太雞賊了,居然找人代替你!」
熊貓嘴裡忽然冒出一聲充滿戾氣的女聲:「所以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
章魚玩偶們頭頂具象化出驚恐的符號,齊齊大退三步,而後倉皇逃竄。
喬南哼了一聲:「SB。」
而後抬腿就走。
沐想想看著那道頂著碩大的腦袋卻不知為何步伐還是格外瀟洒的身影,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啊不對,這也是他的腳尖。
耳朵忽然就發起熱來。
跑遠了的章魚們狂拍胸脯,晏之揚心有餘悸:「媽呀!南哥他女朋友太可怕了!」
「不過沒想到她那麼凶,居然還那麼寵南哥。」一個哥們羨慕道,「長得漂亮身材好又辣又體貼,我怎麼沒有那麼完美的女朋友。」
另一個哥們不忿道:「南哥也太不像話了,那麼好的女朋友不捧著也就算了,還讓她幫自己穿玩偶裝!」
「就是就是!」
「就是就是!」
深夜十一點放工時,九班的少年少女們已經宛若虛脫,後場再聽不到他們剛來時的歡聲笑語,就連拿到工資,也沒幾個人露出開心的表情。
「怎麼樣」負責人笑著問他們,「明天店慶繼續哦,你們還來嗎?」
眾人幾乎以抖動的頻率開始搖頭:「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比起被悶在玩偶服里笨重地到處亂跑,他們情願早一點去教室自習。只不過……
比較特殊的幾個人……
他們捅了捅:「喂,你們明天是不是要去找房子了?」
晏之揚和他的小夥伴們幾近虛脫地席地而坐,他捏著自己被扣了二十塊的當天工資,汗流浹背,眼神獃滯,聽到這句問話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
是啊,他們打包票說過一星期之內從家裡搬出去住的。
可這才短短几個小時,為什麼就覺得很不妙了。
*****
沐想想等在門口,商場廣場上的噴泉在夜色下閃爍著絢爛的燈光,她心不在焉地瞄著噴泉,許久之後,餘光才捕捉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喬南因為中途丟掉玩偶服的行為太過惡劣,散場後被留下再教育,跟對方你來我往地譏諷了一場,他邊走邊有點不爽地扒拉頭髮。
然後就看到那道等在商場門口的身影。
他眉頭微挑,不緊不慢地過去:「怎麼還沒走?」
沐想想和他眼神對視上又很快轉開,從兜里掏出一張票子遞過去:「那,今天的工資。」
因為熊貓裝登記在她的名下,最後錢被發在了她的手裡。
喬南盯著那張紅票子,眼神微動,揣在兜里的手伸出來,捏起攤開,舉過頭頂,借著燈光翻看,紙張透出清晰的紋理。
一百塊……
媽的,辛辛苦苦一晚上就為這麼一點錢。
但卻是他憑藉自己的雙手賺到的第一筆錢,認真說來,感覺還挺奇妙的。
喬南笑了笑,低頭將這張鈔票疊起。
沐想想看著他輕聲說:「晚上的玩偶其實都是你扮的,這是你的錢。」
喬南挑起眼尾睨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然後忽然一抬手,將那張疊成兩指寬的鈔票塞進了沐想想的上衣口袋裡。
沐想想愣了愣。
便聽他輕佻說道:「拿去花吧。」
語氣囂張如土豪朝小蜜塞黑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