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聲音很響, 穿破沐想想的手機聽筒, 沒開揚聲器, 喬南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突如其來的哭聲讓兩個人都有些無措。
對方或許是太過激動了, 說話的語序有些顛三倒四, 以至於沐想想聽了一會兒才聽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
她有點意外, 要不是對方主動聯繫, 她幾乎都要忘記救人這件事了——
新學期報名日那一天,她因為又一次被方伶俐帶人鎖進廁所而心情不暢,於是拎著新領到的書本去城西公園的亭子里散心, 在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不慎跌落進公園水池掙扎的孩子。
那一天,她遇見了喬南。
那一天, 他們都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那一天, 他們相互交換了身體。
他們離奇的經歷,由此而起。
交換身體之後, 沐想想當然試圖過尋找原因, 她上網調查了很多有關A市城西公園的資料, 內容細緻到公園往年發生過的每一場新聞事件, 甚至連那一塘池水在地圖上具體的坐標都沒放過。
但一直也沒得出什麼結果。
被救的那個孩子, 在這當中反倒成了最微不足道的點綴。那天他們從公園保安室告辭離開的時候都沒有留下自己的具體聯繫方式,除了突遭巨變非常慌亂之外, 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根本就沒想過要去得到感謝回報什麼的。
因此這是他們第一次得到那起事件的後續。
或許是冬天實在太冷了,被救的那個孩子又實在太小, 從被送到醫院起他就發起了高燒, 同時各種併發症接連出現,心跳幾度驟停,搶救回來後,一直都陷入在沉沉的昏睡里。
小孩的家人們幾乎都要放棄希望了,連醫生都沉痛地告訴他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誰知就在不久前,情況忽然出現了轉機,那孩子的生命體征越來越穩定,直至上周,居然睜開了眼睛。
家人們在莫大的狂喜之後,總算有餘力去兼顧其他了,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那兩個將自家孩子從冰涼的池水裡救起的陌生人。
只可惜當時喬南和沐想想溜得太急,除了登記自己的名字外,什麼聯繫方式也沒留下。他們於是只能去找媒體,在媒體和警方的幫助下翻看了公園當天的監控視頻,靠著視頻里兩個年輕人身上的校服判斷他們就讀的學校,再登門去找校方獲取具體信息。
英成私立生源特殊,面對貿然登門要求報恩的一行人,什麼都沒敢透露。
好在十二中的管理得沒那麼嚴格,幾分鐘之前,他們終於得償所願,此時這通電話,就是守在十二中校領導辦公室里撥出來的。
孫校長在那位母親的哭聲中倒是樂得合不攏嘴:「好!好!這樣見義勇為的好事,學校一定要大力表彰!大力宣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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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掛斷後天台再度陷入沉寂,半晌後喬南才嘖了一聲,心裡很不得勁:「……這都他媽一堆什麼破事……」
隨手救個人居然還救出後續來了。
沐想想收好電話後側目看了眼他,小聲問:「……那什麼,你沒事了吧?」
這種彷彿自己非常脆弱易碎的語氣……喬南皺了皺眉:「我能有什麼事?」
緊接著忽然一股來自手臂的力量,彷彿蘿蔔被提溜著纓子從土裡拔起來,失重感接踵而至,喬南發現自己已經……雙腳離地。
他,抱著沐想想的脖子。
雙腳離地。
喬南:「……」
沐想想:「……」
喬南:「……你幹嘛?」
沐想想有點羞愧的樣子:「……對不起……我腰有點酸……」
喬南:「……」
他這才意識到兩人當下的狀態。
因為身高不對等的關係,剛才為了能被他摟住脖子,沐想想只能委屈地微弓著身子。剛才那通電話打得有點久,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確實……
兩道體溫還緊貼在一起,喬南轉頭就能看到一隻近在咫尺的被染上淡淡粉色的耳朵。
那是一種連夜色都無法掩埋住的羞澀。
有什麼沉甸甸的內容忽然就從心頭被驅散了。
聽到哼笑聲的同時右耳感受到一股熱氣,沐想想更加窘迫:「你笑什麼?」
摟在另一道腰上的手背忽然就被拍了拍,喬南淡淡的聲音傳來:「抱夠了沒有?」
雙手跟被燙到似的鬆開。
沐想想退開兩步,對上喬南夜色中發亮的視線的那一刻她率先轉開了目光,整個身體似乎都開始發熱。
「……我沒……」
喬南嗤笑一聲,動作懶散地整理被抱皺的衣服:「沒什麼沒,你自己說的你暗戀我。」
「……………………」沐想想這下真的急了,熱到冒出汗來,腳步不由自主朝後頭蹭,「我說了那是以前——」
「行了。」但沒等她說完,喬南忽然又出聲打斷了她的反駁,「瞎跑什麼,過來陪我呆會兒。」
沐想想腳步一頓,就見視線中的對方已經背過身去,轉向了天台之外。
原地猶豫了一會兒,她在走和不走間權衡,最終還是慢吞吞地挪了過去。
「你今天……」她想起喬南剛才忽然抱住自己不說話的低落狀態,到底還是覺得非常反常,「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兒?」
不高興的事兒?
喬南視線恍惚了一下,他望著遠方深藍色的天幕下那點點點散碎的星光,其實他現在的心情,很難確切用「不開心」三個字來形容吧?
交換身體真的很神奇,居然能看到那麼多原本的人生所不能得見的秘密。
父親、大哥、小舅……
喬南回憶起剛才自己站在拐角處窺見的秘密,他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反叫了一聲:「沐想想。」
沐想想:「嗯?」
喬南:「你後悔嗎?」
沐想想:「後悔什麼?」
「後悔跳進那個池子里救人。」喬南轉頭看她。
沐想想被問得愣了愣,她跟著轉頭,夜色中喬南平靜的瞳孔里倒映出了整片星空。
跳進水裡救人,尤其救的還是個孩子,這是很理所當然的做法吧?她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後悔?」
喬南凝視著她,目光閃爍了一下:「我們就是跳進那個水池以後交換的身體吧?從那以後,生活就亂套了。」
沐想想怔了怔,腦子裡忽然划過很多東西。
是啊,一切都由此而起。
她轉向天台外,看著夜空發獃,耳畔聽到喬南意味不明的陳述:「……你跟你爸媽感情那麼好,卻從那天以後,就沒辦法家人見面。還必須得強迫自己習慣我的生活,我的社交圈……不覺得後悔嗎?當初不跳下去可能就不會有那麼多事了。」
沐想想伸長胳膊趴在欄杆上聽著他的聲音發獃,天台的夜風扑打在臉上,讓人昏沉的精神都振奮起來。
腦海中忽然閃過前些日子看見的父親精神了許多的臉。
她忽然笑了一聲:「好像真的像你說的這樣唉。」
喬南垂下眼,卻又聽到她緊接著道:「不過好像也沒那麼糟糕吧?」
「什麼?」
「就是你說的,生活亂套之類的。」沐想想托腮望著夜空,視線盯著月亮邊上最閃爍的那顆星星,「我覺得其實也還好。」
「我爸媽他們……我確實很想他們。可是現在換成你待在他們身邊,他們也都過得很不錯。想見面總是能見到的,站在旁邊看著他們變好也是一種幸福……跟你交換身體好像不全是壞事。至少我真的看明白了很多東西。而且你的生活和社交圈也沒那麼不好。不過——」
沐想想轉過頭:「你這麼問,是代表你後悔了嗎?後悔跳下去?」
她的眼神通透得像是打磨之後的寶石。
喬南盯著她,視線漸漸變深,沒有立刻回答。
過了一會兒後他慢吞吞地轉開頭,笑了一聲:「你可真是……」
沐想想:「嗯?」
喬南情緒似乎變好了一點,語氣從莫測變成了戲謔:「我說你,你都沒有想過嗎?」
「啊?」
喬南說:「我們可能永遠都換不回來了。」
沐想想:「……」
喬南:「我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找到變回去的辦法,說不定一輩子都要代替對方生活下去,就像現在這樣。」
沐想想:「……」
「你真的清楚這代表了什麼嗎?除了代替我上班工作生活之外,以後年紀變大,你可能還會被我爸和我哥催著結婚。」
沐想想:「……」
喬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這還不糟糕?真到了那個時候,你怎麼辦?」
沐想想聽得吶吶,這個現實實在非常殘酷,殘酷到她一直在儘力避免去正視,但此時此刻,卻被喬南毫不留情地一把揭穿。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想到對方話里提到的那個非常有幾率出現的可能,有點被嚇到。天台變大的夜風刮來,鑽進她因為在室內出席宴會穿得不太多的衣服里,沐想想小小地哆嗦了一下。
喬南臉上的笑容收了收,他轉身走到電梯口的咖啡機前,鼓搗了一陣,熟練地買了兩杯咖啡。
然後端著熱騰騰的咖啡過來,抬起胳膊,用其中一杯的杯壁貼了下沐想想的臉。
沐想想被燙得縮了下脖子,她愣愣地接過喬南遞來的紙杯,紙杯發燙的溫度熨在手心,身體舒服了很多。
「笨蛋。」喬南看著她的樣子嗤了一聲,挨著她靠在欄杆上,輕輕酌了口咖啡,仰頭望著夜空。
然後在很久之後,他抬手蓋在了沐想想的腦袋上,手指穿進髮絲里,輕柔地撫撫摸了一把。
「放心吧,會有辦法的。」沐想想聽到他在風聲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而且你說的不全是壞事,其實也對。」
***
他說的不全是壞事是什麼意思呢?
沐想想翻來覆去也想不明白。
而且她被喬南戳穿的那個可能真的嚇到了——倘若兩個人沒辦法換回來,那到了適婚年齡,喬家勢必是會催促她娶妻生子的。
可她怎麼可能做到像一個正常男人那樣跟女孩生活呢?
啊啊啊到了那個時候她又該怎麼辦?
喬南肯定是早早就想到了這些,所以才一直沒有回答他是不是後悔下水救人吧?
沐想想一直覺得自己是不後悔的,但到了這個時候,她居然也不太敢確定答案了。
反倒喬南,卻一副根本不受困擾的樣子。
出電梯的時候被湧進來的人流絆了一跤,胳膊立刻被扯了一把,她一抬頭就對上喬南皺起的眉頭:「是不是傻?你怎麼走路也能發獃?」
沐想想立刻從出神的狀態里清醒過來:「不好意思。」
又看到喬南提在手上的滿兜水果,丈量了一下對方此刻的身高後有點臉紅:「我來拿吧。」
「行了少給我鬧騰了。」喬南沒搭理她,抬起胳膊把她攏到身後,「人真他媽多……你走我後面點,幾號病房來著?」
沐想想被他攏到身後,被人流迎面擁擠的滯澀感立刻消失了。明明是可以看到對方頭頂的身高差,卻奇妙的有種被悉心保護的錯覺,她嗅著對方身上散發出的馬鞭草沐浴露的香氣小聲回答:「1209。」
他們即將去探望一位因他們獲救,又導致他們如今過上如此複雜生活的小病人。
她懷揣著各種各樣難言的情緒朝病房邁開腳步。
緊接著幾分鐘之後,所有的思慮都伴隨著病床上的那具小小的身體消失了。
老實說救人的時候沐想想根本沒時間注意到這孩子到底長什麼樣,救完人後擔心自己都來不及更不會沒事兒去回憶了。因此直到這時,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跟喬南挽救的到底是怎麼樣脆弱的一條生命。
看上去最多不過五六歲的孩子插著呼吸管縮在病床上,瘦得像一根可憐的小豆芽,他圓圓的小腦袋已經被剃光了頭髮,掛著輸液針,上半身貼滿了各種檢測設備的線路,沉沉睡著,看上去一點生機也沒有。
沐想想趴在窗口看得簡直不敢喘氣,記憶彷彿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看到爸爸被送進醫院的場景。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殘酷的畫面?
孩子的媽媽,那個瘋狂尋找他們的中年女人跟在後面抹眼淚:「我和我丈夫都四十多歲了,才試管出榮榮這麼一個孩子,以後應該都不可能再有了。她外婆外公知道這孩子出事兒的時候直接進了醫院,現在還在病床上,要不是……要不是後來孩子挺過來,他們肯定都……」
「是我的錯啊!」大約是孩子爺爺的老人家在親人的攙扶下一臉愧疚地抹眼淚,「要不是當時忙著看人下象棋……榮榮肯定不會……要是他真的出了事兒,我這把老骨頭死不足惜……」
孩子的奶奶,那個看上去一頭白髮養尊處優的老太太好幾次試圖下跪又被喬南給攔住。
孩子的父親,高大體面的中年男人摟著妻子直接哭得泣不成聲。
沐想想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恍然領悟到什麼——她和喬南救上的根本就不單單是一個孩子,而是這孩子背後的整個家庭吧?
那麼多生命的分量壓在心口,重到她幾乎喘不過氣。
可她忽然又一陣無比的慶幸。
真的太慶幸了,自己當初不假思索地選擇跳下去。
孩子的家人提出讓他們進病房看看的時候,她趴在窗口眼眶紅紅地看向喬南,喬南嘆了口氣,沒有拒絕,只是抬手摸摸她的腦袋。
進去的時候,孩子的媽媽還有點不好意思:「最近他每天都會醒,但時間一般不長,說不定沒法給你們親自道謝。」
誰知穿著無菌服的一行人剛到床邊,就聽到了病床上那道細細小小的童聲:「——媽媽——」
孩子的母親呼吸一窒,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轉身蹲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去抓孩子細瘦的手:「寶寶你睡醒啦?頭還疼不疼?」
小豆芽搖了搖頭,看了會兒媽媽,又抬頭看向屋裡的兩個陌生人:「他們是誰啊?」
母親抹著眼淚說:「是那天把你從水裡救起來的哥哥姐姐,快叫人,跟他們說謝謝。」
沐想想看著那雙盯著自己的琉璃般通透的大眼睛,心裡又酸又軟,忍不住上前捏了捏小孩的胳膊:「你好呀。」
小孩就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後露出個靦腆的笑臉:「謝謝姐姐。」
沐想想愣了愣,轉頭看了喬南一眼,孩子的媽媽有點不好意思,趕忙開口糾正:「這個是哥哥哦。」
小孩露出疑惑的神情,盯著沐想想看了半天后執拗地說:「就是姐姐,後面的才是哥哥。」
中年女人著急起來,試圖再次糾正,沐想想在她開口之前出聲打斷了她。
「姐姐就姐姐吧。」沐想想微笑著捏了把那孩子已經瘦到幾乎沒有肉的臉頰,「不客氣,要快點好起來哦。」
***
回去的路上她腳步輕快,心不在焉,喬南雙手揣兜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面,兩次在她跟自行車相撞前出手相助,到最後實在是無語了,暴躁地拽著她的胳膊:「看著點路行嗎?有那麼開心嗎?」
「喬南。」沐想想轉頭跟喬南對視,平靜的表情幾乎都快綳不住了,目光也亮晶晶的,「你發現沒,那小孩長得很漂亮唉。」
「……」沒記錯的話那是個男孩吧?喬南仰著頭有點不爽地用眼角睥睨過來:「你是不是花痴,對那麼小的男孩子都能意淫起來?」
「……」沐想想對他的思路很莫名,「什麼啊,他本來就很好看啊。」
片刻後依然難掩興奮:「居然是我們倆幫助他一起活下來的——」
我們倆……
喬南微妙的不爽略微散去一點,目光掃了眼路兩旁穿梭上人行道的非機動車,想了想索性拽著沐想想換了條安全些的窄路,然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和平日里淡定模樣截然不同的表現,有些無奈:「沒看出來,你思想品德很優秀嘛。」
沐想想愣了愣,隨後意識到他在說什麼,神情嚴肅了一點。
「喬南。」她沉吟了一會兒後才正色道,「我想了很久,你昨天說的很對,確實,我們有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換回來。你昨天問我後不後悔的時候我說不後悔,其實是騙你的,今天早上想過這些之後,其實我就後悔了。」
喬南笑容也收斂了一些,站在那定定地看她。
沐想想抬起頭,沒有焦距地目光掃了眼天空,依舊是黑夜,散碎的星辰鋪撒在深黑色的天幕中。
她看了很久,才慢慢開口:「我們會慢慢長大,一輩子代替對方生活,會遇到很多很多很難解決的問題,就像你說的,長大之後,可能會被你家人催著找女朋友。但是——」
她低頭看回喬南,目光專註又認真:「但是,如果你現在問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不會選擇跳下去。我的答案一定是——會。你呢?」
四目相對,長久的沉默後,喬南沒有回答,嗤笑一聲轉開頭:「小姑娘,你個人英雄主義真的很重哦。」
沐想想沒得到回答,只能低頭笑笑:「好像是有點。」
這麼想著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了,總覺得自己的表達估計在喬南眼中會非常幼稚,於是趕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身朝家的方向走。
走出兩步,身後忽然傳來喬南的聲音:「喂。」
她愣了愣,下意識轉頭,喬南正雙手插兜閑適地站在身後不遠處。
他忽然開口:「喂,我說,假如真的有那一天的話。我是說萬一被我爸和我哥逼婚。」
沐想想聞言站定,疑惑地投去視線。
就聽他輕快的語氣不急不緩地接下一句:「那我就犧牲一下,跟你湊合湊合好了。」
沐想想怔怔地挺直了脊背,遙遙望他。
夜晚的車燈和霓虹打在他身上,喬南一隻手伸出口袋,正把玩著一片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葉子,臉上仍是那副對什麼東西都不在意的表情。
但凝視而來的雙眼裡。
卻帶著溫軟的笑意,和許多未能出口的話。
「喂,問你呢,你覺得怎麼樣?」
他未能出口的話是——
假如時光倒流,再給他一次選擇。
他應該也還是會像這個傻子那樣,義無反顧地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