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天德城這樣動輒飛沙走石,一年八個月苦寒的邊城,也少不了歌宴縱飲,倚紅偎翠的奢靡享樂之地。
西棠閣正是這般所在,裡頭雕梁華棟,錦幄玉屏,雲集著無數佳麗,賓客非富即貴,踏進去就能忘卻外頭的一切,夜夜燈燭如炬,從落日熱鬧到天明。
當下恰是正午,卻是西棠閣歌罷樂歇,賓客稀少,最為空蕩的時候。
陸九郎對閣內的地勢熟如自家後院,打發了石頭,從一處矮牆攀入閣內,繞開打呵欠的護院,躲躲藏藏溜進一棟小樓,望見一個年輕的丫環,張口一喚,「綉香。」
綉香青春帶俏,左腮有幾顆白麻子,正給主人的羅裙薰香,見他來也不驚,嬌嗔的飛了個眼風,「你來得不巧,娘子陪客呢。」
陸九郎順勢捏住她的手,「怎麼這個時辰有客,哪來的傻貨,還要多久?」
綉香的嗓子更軟了,「幾個遠來的胡商,才叫的酒席,定是要過夜了。」
陸九郎縱是失望,神情也不顯,指尖一騷似誘似戲,「春蓉不得空也好,不然你哪有空?」
綉香明知他是個浪蕩的,依然架不住心跳,「我可當不起,你眼裡只有娘子,哪瞧得上我。」
這一句分明染了醋,陸九郎也不辯,目光落在她的唇,「換了口脂?顏色不錯。」
綉香越發心蕩,連白麻子都紅了,胡亂的搡了一把。
陸九郎不閃不避,一引入懷,輕巧在耳際一吮。
綉香登時陣腳大亂,卻在這時,外間傳來僕役叩門,陸九郎鬆了手。
綉香慌慌張張去應門,片刻後轉回,怏怏道,「娘子的羅裙污了,客人耍鬧得厲害,喚我去幫忙。」
她被撩動春情,很是不願離開,無奈主人有令,只得捧著熏好的裙子前去,還叮囑陸九郎小心,別給護院傷了。
陸九郎本就沒打算與綉香相好,不過是隨手一戲,正待離開,突然想到熗虎尾所費不貲,如此回去可惜,要是趁春蓉換衣時說幾句話,賣一份好,女人的心一軟,腰帶和錢袋豈不就鬆了?
綉香雖然沒了影,陸九郎對西棠閣熟稔,膽子又大,仗著人少尋去。
他聽得一處院落似有樂聲,從送膳的窄梯溜上樓,才踏上木廊,陽光映出轉角有人影近,他慌忙避入了一間空室。
廊上足聲漸近又漸遠,並未發覺異常,陸九郎悄鬆了一口氣。
隔廂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河西傳信,韓戎秋將至……隨行雖有精兵護衛,城中只許六人進入……」
陸九郎一驚,立時屏息。
又一個男聲響起,難掩興奮,「只要他在城中意外,河西五軍必然分裂……」
先前的男聲又道,「不然我何必召你來,木雷,這是絕好的機會,河西將重回大兄的掌中。」
那木雷恭敬道,「大人在中原軍中潛身多年,正為此刻。」
男聲越發低了,「……此事干係極大,周元庭定會……」
二人說的雖是蕃話,陸九郎從小在花樓見慣了胡客,熟通多種胡語,聽得炸出一身冷汗,當即要溜。然而從門縫一瞧大為不妙,在迴廊巡視的並非護院,竟是攜刀的軍衛,一旦發現哪有命在。
陸九郎急中生智,他翻出窗外,踩著樓邊的窄檐挪動,拼力一躍勾住樓邊大樹的枝椏,僥倖不曾驚動守衛。他汗涔涔的潛出院子,慶幸逃生成功,哪還顧得上為何而來,自然也忘了隨身所攜之物。
空靜的廂房內擱著一隻提籠,籠中一盤金黃的油鱔,透涼。
一場無端的飛來禍,涼透的不僅是油鱔,還有孫三和趙廚子。
石頭晚間去尋夥伴,恰碰上陸九郎的房主來催租,突然衝進一群凶神惡煞的差役,稱百味樓的趙廚子和夥計孫三橫死,正是陸九郎所殺。
劈里啪啦的板子打得房主與石頭死去活來,一迭聲的喊冤告饒,差役漫天搜尋,滿城張貼通緝文告,幾乎將天德城翻過來,陸九郎卻不見了。
這小無賴當時慌了神,等溜出來發現東西忘了,立刻知道不妙,揣著一包饅頭躲藏起來。
他所賃的屋子老舊不堪,房主吝嗇至極,牆爛了也不管,任房客自行修補。陸九郎偶然睡覺時踹破,發覺歷年來朽板相疊,生生補出一個夾層。他以騙詐為生,得罪無數,很滿意這個夾層,還加了些遮掩使之更隱蔽,幾次靠它躲過了抄尋。
這一次如法炮製,果然不久就有人闖屋,陸九郎從板縫窺見明晃晃的刀光,隨後聽差役拘了石頭和房主,一切動靜悉數入耳,心頭冰涼。
這一夜格外漫長,夜色深暗,更夫一聲聲敲梆。
黎明時分,薄霧冥冥,一輛糞車緩慢的馳過街頭,牛脖下的鈴鐺發出咣啷的輕響。
牛已年邁,趕車的蒼頭駝背弓腰,重複每一日的晨起收糞,驀然他瞪住夜霧侵濕的石板,擦了擦昏花的老眼。
一塊銀白之物被車頭的燈籠映亮,蒼頭顫巍巍的下車拾起,竟然是一塊碎銀。
這宛如天降橫財,蒼頭激動的揣入懷中,一抬眼前方赫然還有一塊,他忘形的蹣跚去拾,接連拾了三四塊,沉浸在狂喜之中,絲毫不覺後方一個影子溜上車,鑽進了碩大的糞桶。
天德城百里外的小鎮來了個奇怪的少年,生相俊俏,出手大方,身上卻奇臭無比,一進澡堂子就薰跑了所有人,舊衫全扔了,有蒼婆拾到一聞,嘔得隔夜飯都吐出來。
少年當然就是陸九郎,他躲在糞車內出城,在野溪里浸了又浸,連苦膽水都吐空了,好容易遇上一輛驢車,捏著鼻子將他送到此處,總算逃出生天。只是給糞臭熏倒了胃,再香的食物也形同嚼蠟,加上多次嘔吐,明顯瘦了一圈。
陸九郎憔悴了,銀子也所剩無已,開始琢磨去處。
天下最繁華的是南邊的中原,卻得從天德城入關,他當然不可能回去尋死;北邊與東邊是回鶻的地界,剩下只有往西,河西的沙州與甘州本來不錯,韓戎秋驅除蕃人後鼓勵耕植,安定百姓,聽說商旅多了十數倍,遠比天德城興盛,但既然這位大人物要遇刺,想來也難有安定。
陸九郎蹲在恭房內左思右想,竟沒個好去處,正煩惱間,忽然聽得外頭異聲,他透過恭房的草縫一望,斜對面的院門旁多了幾個兇悍的蕃人。
可憐的夥計被蕃人威逼,嚇得聲音支顫,宛如一隻被勒住脖子的閹雞,打頭的蕃人腰挎彎刀,手拎著一張畫像,畫中的少年好不眼熟。
陸九郎一眼瞥見,渾身發緊,呼吸都停了。
幾個蕃人挾著夥計去樓上搜尋,陸九郎擦去冷汗,提起褲子從恭房溜出客棧,棧外的拴馬石系著幾匹軍馬,陸九郎解開韁繩抽散余馬,自己捉牢一匹,拚命打馬狂奔起來。
路人驚呼馬跑了,幾名番人覺出不對,狂怒的從客棧追出,然而兩條腿怎及四條腿,眼看甩得越來越遠,陸九郎正以為逃脫,迎面竟又撞上七八個蕃人,凶戾的縱馬追來。
陸九郎慌了神,拚命鞭馬向野地奔去。
西北地闊人稀,久旱少雨,鎮外就是一望無際的荒原,西墜的日頭亮晃晃的刺眼,碎礫地上零星長著雜草,馬蹄一過漫天塵灰,撲得後方的蕃人成了泥人,越發恨怒欲狂。
陸九郎年少體輕,初時將蕃人甩開一大截,但他不懂馭馬,只會胡亂鞭打,不多時就給後方越追越近,急得渾身大汗。
眼看他越過一個土坡,馬勢稍緩,後頭的蕃人摘下長繩一揮,一個渾圓的繩圈由遠忽近,刷的一聲套上陸九郎的頸,他只覺脖頸一勒,已被扯得從馬上墜地,險些當場厥過去。
蕃人殘忍的嘩笑,一聲唿哨馬蹄倏動,竟然拖著他滑行起來。
陸九郎曾聽過蕃人生性暴虐,喜歡將活人在馬後拖拽,直至血肉磨盡,白骨支離,哪想到竟有一日身受。他被勒得臉色發紫,堅硬的砂石磨礫腰背,激出火灼一般的劇痛,隨著頸上的繩索越來越緊,陸九郎被扯得頭頸欲裂,神智渙散,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似生出幻覺,坡上的落日格外炙亮,光芒中有個騎者的影子,在馬上纖細伶仃,臂挽長弓。
一剎那宛如靜止,持繩拖拽的蕃人大笑驟停,沉重的身軀栽倒地面,背心嵌著一枚利箭。
陸九郎縛頸的圈繩鬆了,終於得以呼吸,只覺一陣陣眩脹,冷汗與熱痛交煎。
沒人再留意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子,所有蕃人盯住了坡上。
逆光中的身影有一種凜冽的銳意,挽弓一搭一放,又一箭嘯空而來,射倒了一名蕃人,餘下的終於回過神,咆哮著拔出彎刀,縱馬向土坡衝去。
陸九郎死裡逃生,拼著疼痛向遠處爬去,又忍不住回頭張望。
蕃人馬勢極快,瞬間近了坡頂,坡上的影子收起弓,從鞍側的懸鉤取下了一柄刀。
那是一把極其剽悍的戰刀,握柄堅長,刀刃更長,僅握持就有驚人的氣勢。影子馭馬一躍,以一種無可形容的激勢疾沖而下,雙方交鋒的一剎,長刀揚起一道狂烈的弧線,一把劈開了蕃人的彎刀,帶著無盡的殺意斬落。
看起來架勢英勇,但一個人不可能對戰一隊蕃兵。
陸九郎轉回頭,繼續往外爬。
突然一物從天而降,重重的砸在他面前,濺起的腥熱澆了他滿頭滿臉。
陸九郎眩暈的抹了一把,睜開眼正對上一隻蕃人的頭顱,斷頸赤紅,白牙森森,怒睜的雙眼宛如銅鈴,驚得他身體僵木,毛髮聳然,腦中猝的一崩,徹底暈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