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庭作為防禦使,執掌天德城三十年,人人都道他已經老了。
近年來他脾氣漸和,進入年邁的安逸,甩開政務,大半時光用來賞鳥釣魚,專心種花。但北邊的干洌很難養活嬌嫩的花草,底下人孝敬的名品沒幾天就焉了,勉強撐著幾片葉子作數。
童紹調遷來此已有三年,從每日一次的呈報,到半個月才來一回,越來越輕忽,他看著防禦使府花園中這些垂萎的葉子,覺得與主人並無分別。
然而今天,周元庭輕飄飄的說了一句話。
童紹霍然抬頭,盯住面前的背影,疑惑的複述,「從明日起閉城二十日,這是為何!」
周元庭正在澆花,話語不緊不慢,「河西會談將至,城內該有個準備。」
童紹當下綳起臉,「閉城茲事體大,城門每日有數千商旅出入,豈能突然中斷,此舉不妥!」
周元庭姿態從容,「不過是暫閉一陣,能有什麼不妥,天德城地可是軍城。」
童紹越發不快,冷笑道,「大人對會談過於看重,未免有失朝廷的體面,一旦讓韓戎秋得知,恐怕還當朝廷急於示好,得意而忘形。」
周元庭的語氣分毫不變,「他既願率河西各州歸附,自然是朝廷之喜。」
童紹踏前一步,話語更強勢,「河西淪於異族管治多年,韓戎秋雖稱歸附,誰知是真是假?萬一他表面示好,實則野心勃勃,天德城豈能不防?」
周元庭輕撫低弱的花枝,「不錯,所以需要與之會談,觀其真意。」
童紹咄咄迫人,「依我之見,目前敵我難辨,我等更該嚴陣以待,強硬而示,絕不可有一絲退讓,令韓戎秋生出輕視之心。一旦縱得河西人桀驁不遜,來日難免成朝廷大患。」
周元庭似隨意一問,「依童大人看來,天德軍的戰力比河西五軍如何?」
童紹縱是再誇口,也說不出天德軍更強,含糊道,「未見之前,不好妄論。」
周元庭雲淡風輕道,「河西人是否輕視,不在迎接之道,童大人掌管軍務數年,兩軍正好做個對照,如我軍勝出,朝廷自然不會墮了威儀。」
童紹語塞,避轉話頭,「總之閉城不可取,此舉影響極大,誰能擔這個責任?」
周元庭停了侍弄花草,轉過身來,他體態松馳,眼睛微眯,如一隻懶慢寬和的大貓,忽然一喚,「薛季。」
一個武將從院門走入,方棱的面頷似鐵鑄,聲音也如鐵鐫而出,冷鏘堅沉,「屬下在。」
童紹的神色一變,虞候薛季掌軍中督查,從來冷麵少語,二人一慣的不對付。
周元庭接過侍從遞的帕子拭手,對薛季道,「城門交你監管,禁絕軍務以外的一切出入。」
童紹怒火陡起,方要激爭。
周元庭淡然一擺手,「我還是防禦使,你不必多言,一切責任有我承擔,你若不滿,不妨向朝廷上書。」
童紹難以置信,陡然警惕起來,怒不可遏的拂袖而去。
阿策借著跑腿與閣內各處的僕役、婢女攀話,費盡心思打聽陸九郎遭變的那一日,有哪位高官出入。
結果卻是出乎意料,那日軍中官員聚宴,上至副使,下至判官、司馬、兵馬使之類,有的先至,有的後到,足有百餘之眾,如何分得清是哪一位,不免犯了難。
老邢不知就裡,很欣慰年輕人的勤快,對他越發關照,不忘提點幾句,比如今晚靈州的富商馮公要在閣內宴請童副使,迎客時定要殷勤,打賞必是豐厚之類。
傳說馮公家財萬貫,生意做得極大,就算在西棠閣舉宴,也會派管事過來打點,從設案到食單,樣樣盯著置辦妥當。
夜燈懸亮,醇酒在案,美人與樂師靜待一旁,老邢帶著一群護院在門口恭迎,終於等到貴客款款而來。
一個體腴腰碩,通身富貴的男子,騎著裝飾華麗的駿馬,神態驕然的被一群人簇擁,正是副使童紹,老邢服侍對方下馬,正在討好逢迎,後頭突然傳來馬兒的暴嘶。
童紹回頭一望,見一個年輕護院近了坐騎,登時大怒,「哪來的蠢物,好不曉事!」
老邢一看大驚,他叮囑了幾樁,唯獨忘了一事,童大人的愛馬價值千金,性子暴烈,不容旁人接近,從來都是童大人親手拴馬,這下殷勤獻錯了地方,意外犯了大忌。
其實阿策之所以上前,還真不是殷勤過頭,純屬給人算計了,他受了老邢的偏愛,引起其他護院的妒恨,故意慫恿他上去牽韁。
他一時也未防備,見馬兒揚蹄踹來,不假思索的一閃,扣住馬嚼沉臂一壓,暴起的馬勢驟止,連嘶叫聲都發不出,只能僵怒的噴息。
阿策按住馬鬆了一口氣,突然察覺不對,立即撤手退開,然而周圍的目光已經變了,力壓驚馬的力道何等驚人,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了愕然。
童紹的怒氣被震駭取代,驚疑道,「小子,你是做什麼的?」
阿策流露出窘態,笨拙的撓了撓頭,「小人是閣里的護院,以前在居延海替人牧馬。」
童紹目光尖銳,打量了一陣,「馬夫?這把力氣,不該是個護院。」
阿策彷彿不懂,憨然一笑。
與童紹同來的另一名男子年近四旬,修偉雋雅,風儀出眾,見狀靄然一笑,拋出一錠銀子,「好小子,童大人賞識你了,還不致謝?」
阿策雖未見過,也猜得出打賞的就是馮公,接了銀子故作喜色,「多謝副使大人,多謝馮公。」
童紹仍在審視,冷聲吩咐,「把我的馬拴好。」
阿策想了一想,從懷裡掏出一把芝麻糖,駿馬對這人生了畏懼,又捺不住香甜的引誘,且行且食,竟然乖乖的被去拴好,連童紹的親衛也嘖嘖稱奇。
馮公撫掌而贊,「看來沒誇口,確是個有經驗的牧馬人。」
童紹面頰微松,暫時散了疑惕,在眾人的簇擁下進去了。
阿策所露的一手著實不凡,不但護院紛紛讚羨,連趾高氣揚的副使親衛都側目而視。
老邢滿是疑惑,將阿策拉過詢問,「你怎麼有這般力氣?」
阿策似有些赧然,「我從小愛和牛頂著玩,想不到這也能得賞。」
老邢一時不知說什麼,他在軍中見多了力士,從未聽說誰能力壓驚馬,喃喃道,「虧得還有兩分把式,不然就闖下大禍了。」
阿策摸了摸鼻子,將馮公的賞銀塞給他,「是我大意,邢爺費心了。」
老邢心頭一暖,推了回去,「你的賞自己留著,這事也不算錯,入了貴人之眼,將來定有前程。」
阿策不甚在意,「哪能呢,我還是跟著邢爺。」
老邢雖有三分羨妒,聽著還是高興,「嘴上倒會討巧,等發達了,記得我就不錯了。」
阿策轉了話語,「邢爺去廂房外候著?不是說做事要當著貴人的面,好顯得盡心。」
老邢好笑,戳破年輕人的心機,「你想湊近了再得賞?哪有那麼多機會。」
阿策嘿嘿一笑,算是認了,「萬一貴人出來更衣呢?」
老邢嘖了一聲,「那也輪不到你伺候,沒見有親衛守著?別觸了霉頭。」
見年輕人有些失望,老邢又安慰,「這已經不錯了,貴人防範多,與馮公聚宴還算寬鬆,要是軍中聚宴,我們連院子都不能近。」
阿策生出了好奇,「馮公到底是什麼來頭,不像普通富商。」
老邢得意的笑,「普通商人哪能與馮公相較,他富可敵國,每年都要向朔方軍供馬,與天德軍的高官也有交情,商隊往來多地。他每次來都會舉宴邀請城中的達官顯貴,聽說今次還特意向胡商購了一批美人,沒想到突然下了封城令。」
阿策聽到此處神色驟變,脫口道,「封城令!何時的事?城門禁了出入?」
這消息的確令人咋舌,老邢也不以為怪,「方才聽童大人的親衛說的,封城二十日,禁絕一切出入,這還是從未有過,外頭的商旅可是難了。」
阿策捏著銀子靜默,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