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當魏宏從虞候府出來,恰好撞上了幾名同僚。
當日的城門之亂已經傳開,魏宏成了防禦使與副使爭鬥之下的倒霉鬼,官員無不知曉。
杜槐與魏宏還算熟稔,不免問起來,「魏大人還好?城門現下如何了?」
魏宏久經官場,心情再差也不至當著同僚流露,「還能如何,已經閉上了,薛大人派執法衛守著,敢擅沖的就地刺死,天王老子喊都沒用。」
樊志與魏宏不對付,開口少不了幸災樂禍,「聽說衝進來近千人,這可是大有不利,萬一混了些居心叵測之徒,生出禍事,責任該由誰擔?」
魏宏連眼梢都不瞟他,一口頂回去,「自有上頭公斷,輪不到樊大人操心,要不這差事你上,沒準童大人瞧你的臉面,就不來巡查了。」
杜槐在一旁打圓場,「以當時的混亂,誰在場都束手無策,哪能責怪魏大人。」
樊志陰陽怪氣的嘲笑,「也對,閉城令前所未有,老魏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把不住不足為奇。」
魏宏火氣上來,方要反唇相譏,一輛路過的馬車停下,車簾一掀,是個寬面高顴的官員,正是行軍司馬梁容,「魏大人去何處,我捎你一程。」
魏宏也不讓,將馬拴在車後,「我正乏了,多謝梁大人。」
馬車載著二人走了,樊志輕蔑的一唾,「梁容也是個慫貨,能有什麼用?」
杜槐當然不會附和這渾人,打了個哈哈避開話頭,「童大人今日同薛虞候鬧得不愉快,不知明日馮公舉宴,這二位會不會碰面。」
樊志大剌剌的回道,「不去哪有樂子,大夥都等著瞧呢,可惜今天衝進來近千人,怎麼就沒讓馮府買的胡姬入城。」
說起這個,杜槐也有了笑意,「美人何等嬌弱,怎好給擠壞了,樊大人不必愁,聽說馮府已經急購了一批姬人,必有合你意的。」
胡娘子得了個沒臉,氣惱了半日,沒想到愣頭青突然開竅,主動過來應了。
小七這丫頭也不吵鬧,大約真以為去馮府過好日子,也是個傻的,白生了漂亮面孔。
胡娘子一邊為酬銀入袋歡喜,一邊暗生鄙夷,血親又如何,人皆自私,還是要緊著自己。
陳半坊也很欣慰,他雖橫行城中,在街坊面前威風十足,當著貴人卻只是個辦差的跑腿。此次馮府所購的胡姬無法入城,他在城中急尋美人,百般手段用盡,出挑的委實不多,直到最後瞧見送來的一雙姐妹,總算略為稱心。
這對姐妹身量相當,一個似明玉初鑿,純稚中現嬌秀;一個如芍藥凝艷,顧盼間展風情。
陳半坊打量半晌,覺得其中之一莫名有些眼熟。
如芍藥的少女似有所察,狹眸輕佻纏媚的一繞,陳半坊登時色授魂銷,只可惜好貨得往上供,不能沾染,轉手讓人送去了馮府。
姐妹二人進了豪富之宅,本該學些規矩,然而時辰倉促,嬤嬤領著轉完園子,訓誡幾句發下新衣,就到了歇宿之時。
二女分在一室,各有一榻,僕役送來熱水,小七接了閉上門扉,提起木桶傾入案上的銅盆。
陸九郎本來就年少俊俏,又是女人堆里混大的,一番精心施妝加上姿態拿捏,活脫脫成了一個嬌媚少女,連曾經照面的陳半坊也給蒙過去。此時他施施然掬水洗手,姿態從容,不見一絲卑怯,倒像小七是他的侍女一般。
小七沒有在意,將污水潑了,另行換水洗漱。
陸九郎卻開了口,語氣傲慢,「你可知明日該如何行事?」
小七正用濕巾拭面,聞言一頓,抬眸望住了他。
陸九郎似變了一個人,居然帶上了教訓,「我雖然受緝,你們喬裝入城,匿藏逃犯,追究起來一樣有罪。」
小七有些意外,折起布巾沒有作答。
陸九郎暗窺她的神色,故作冷漠,「你可以將我殺了,但這一來就無法得知真相,更會打草驚蛇,引發全城搜捕。」
小七一閃眸子,不急不怒,「你若敢賭,就不必浪費口舌。」
陸九郎停了停,含糊道,「畢竟有救命之恩,我怎能以怨報德。」
小七忽然一笑,「你在意恩情就不會如此作態,不必裝模作樣,你到底想如何?」
陸九郎緩了語氣,「我只想知道,宴會過後,你們會怎樣處置我。」
小七想了想,坦然道,「會換個安全的地方,開城之後可以放你離開。」
陸九郎似安了心,「那麼是我妄言了,請小七姑娘勿怪。」
他前倨後恭,傾刻又溫順起來,小七也不點破,淡然一應。
陸九郎一派貼心的叮囑,「明日我會仔細辨聲,不過貴人眾多,姑娘要格外留神,畢竟是扮作美姬,萬一有人無禮,也請暫且忍耐,絕不能引起懷疑。」
小七心底生警,面上不動顏色,「知道了。」
陸九郎又切切道,「有些貴人好陪酒,姑娘就算不擅應對,也要儘力柔順些,千萬不要惹得貴客不快,現出破綻。」
他說了一大堆告誡,比胡娘子還啰嗦,小七越聽越無用,當即打斷,熄了燭火歇下。
第二日晨起,陸九郎的妝扮越發細緻,他畫出纖長的眸線,染出嬌麗的紅唇,輕紗籠了頸項,棉袋墊在胸衣下,連舉止都嬌柔扭捏起來,端的是唯妙唯肖。
馮府熱鬧非凡,大門內外水泄不通,高官絡繹而來,眾多美姬輕裳綵衣,隨著管事在門口迎接貴客,其中以陸九郎最為熱情,加上姿色出眾,輕易得了不少賞銀。
他似心情極好,還同近身討錢的小乞兒說了兩句,賞了一塊碎銀,小乞兒狂喜,揣著銀子撒丫子跑了。
陸九郎方一回身,給小七扣住了臂,她的眼眸毫不掩飾警意。
陸九郎笑吟吟的相對,張狂又大膽,「姐姐休急,你心念的貴人還未至呢。」
他一派有恃無恐,大異於從前,小七知道不對,方要將他押往僻處詢問,陸九郎忽一掙,嬌滴滴的挽住鄰近一個官員,「大人,請隨我這邊入席。」
杜槐正與同僚寒喧,被打斷頗為不悅,轉頭一望笑容滿面,「是府中新來的?好個殷勤的小美人。」
小七隻得鬆手,任陸九郎伴著杜槐向宴堂行去,冷眼隨在後方監看。
陸九郎毫不在意,如一個久歷風月的花娘,輕易逗得杜槐開懷,又巧妙的避開狎昵,對其他官員也大方迎笑,哄得左右一片歡聲。
小七在邊角上越看越疑,總不成他真當自己是個女人,隨即就見陸九郎與一個武官耳語,武官隨之望來,目光甚至是淫猥。
小七立覺不妙,果然武官色迷迷道,「你妹妹說得不錯,姐姐也是個美人,就服侍大爺吧。」
小七被一把攫入席間,冷冷的盯住陸九郎。
陸九郎輕飄飄的一掠,嫣然一笑,「姐姐不必羞怯,這位樊大人是極好的。」
他在席間左右逢源,宛如樂在其中,小七卻被迫在樊志身邊倒酒,他粗魯好色,不時捏手撫肩的觸碰,姿態十分淫狎。
小七的神情越來越難看,陸九郎拿準她不敢翻臉,在一旁推波助瀾,放縱調笑。
正當他得意之時,少女眉間倏冰,一壺酒從她掌間墜落,咣郎砸得粉碎,濺了滿地酒污。
周圍皆驚,樊志大為不快,面上生出了惱怒。
杜槐當是美人手誤,在一旁打哈哈,「小美人情怯,樊大人需耐心些。」
小七也不請罪,起身向陸九郎行來,他脊背一激冰寒,立時道,「姐姐還不扶樊大人去更衣,好生的侍奉!」
樊志轉怒為喜,扣住小七露出猥笑,「還是妹妹曉事。」
小七什麼神情也沒有,陸九郎笑嘻嘻的躲在杜槐身後,目中含蔑。
二人氣氛雖怪,宴上正當熱鬧,誰也沒有留意。
樊志挾著小七出了宴堂,一個青年大約急於獻殷勤,搶上來扶。
小七藉機想抽身,樊志惱怒的扣緊,對青年厲聲一喝,「沒眼力的雜碎,滾!」
周圍一陣嘩笑,笑青年拍馬屁拍到了馬腳,青年只得退開,看小七給樊志拖走了。
馮公恰好從隔院過來敬酒,駐足瞧了一眼。
樊志挾著小七跨過幾重院,隨意進了間廂房,將僕婢驅出,對少女道,「臭丫頭,敢砸了大爺的酒,今日就看你懂不懂事了。」
小七茸軟的眉尖擰著,現出一種稚冷的忿氣,一個字也沒有回。
隨著一聲喀響,屋內詭異的安靜了。
後窗一動,年輕人翻入屋內,正是阿策。
他見樊志昏死在地上,微鬆一口氣,「怎麼回事?」
小七氣息冰冷,惱怒道,「陸九郎弄鬼,我得立即回去,這人怎麼辦?」
阿策來不及多問,立即道,「我來處置,既然那小子不聽話,馬上帶他出府。」
就在此時,門扉突兀的叩響,室內倏然緊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