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槐捏著鼻子掃了兩眼,從樊志養傷的屋子行出,對著馮公嗟嘆,「樊兄向來愛吃酒,此次實在醉狠了,竟跌成這樣,家眷又不在此地,讓馮公受累了。」
馮公免不了客套,「慚愧,是我照顧不周,下人不力,才有此等憾事。」
樊志平日又渾又凶,絕不是個善茬,杜槐曾與之衝突,礙於同僚才不得不敷衍,當然不會有半分難過,還寬慰起馮公,「哪有自己跌傷反而責怪主人的,樊兄貪杯無厭,誰都知道他這臭毛病,昨日宴上童大人聽了都笑他自作自受。」
馮公一頷首,僕人捧上一匣銀票,「請代轉童大人放心,無論樊大人要調養多久,敝府定會妥貼照應。」
杜槐將匣子收入袖中,笑容越發和煦,邁步向外行去,「其實也不必太在意,有道是生死有命,萬一樊兄醒不了,那也是天意,與旁人何干。」
馮公含笑相送,「杜大人說得是,只遺憾意外讓宴會未能盡興,來日我再相請。」
杜槐正念念於心,「陪宴的小美人不錯,是馮公的家妓?可謂知情妙趣,十分難得。」
馮公從來大方,遇上如此明顯的暗示,通常會順手將美人贈了,這一回卻似不明其意,隨口將話語帶開了。
杜槐越發心癢,三兩句後又提起來,「我記得那美人還有個姐妹,樊兄應該是與之嬉鬧時滑跌的,不知事後可有受牽連?」
馮公容色和藹,語氣極淡,「承杜大人關懷,她們連客人都伺候不好,留著何用,我讓管事自行處置,大約已發賣了。」
杜槐大為遺憾的跌足,「樊志醉酒失足,與她們何干,怎能如此輕擲美人,可惜了!」
馮公不以為意,「微賤之人而已,哪值得大人費心。」
眼看已到府外,杜槐不好再說,只得告辭,心底極是惋惜,恨未在離宴時就將美人索了。
大門一閉,馮公轉過身,和善的神情斂了,現出一種威嚴的冷意,「那對兄妹在做什麼?」
管事立即回道,「一個去了西棠閣,另一個要了一套衣裳,似打算出府尋人。」
馮公哪由得一個丫頭亂來,頓生不耐,方待發令,小七已經行來。
她穿窄袖男裝,扣了頂陽笠,身形利落,宛然成了英秀少年,脆聲道,「陸九郎從我手中逃了,此人關係重大,我必需將之擒回。」
馮公眸光一轉,神情更冷,「那無賴與你們相處多日,活著就是個禍患,早該一刀宰了,你當宴露過相,別以為換了男裝就無事,安份在宅內等著,一切我自有安排。」
小七並不退怯,不疾不徐道,「既是禍患,更不能任其逃去,他身受重緝,能藏的地方不多。請閣下放心,我絕不會胡為。」
馮公眉棱一動,聲色陡厲,「小小年紀給慣得不知高低,不懂事情的輕重?不聽令就滾出去,不必再受裴家庇護!」
氣氛驟然而僵,小七默了片刻,冷靜以對,「此宅是裴家所置,卻非私邸,而是五軍之所。閣下言之衝動,雖為尊長,恕我不能聽從。」
言畢她長身一揖,居然拔足而走,連管事都愕住了。
半晌後,馮公一聲低哼,分不清是何種意味,「這丫頭,膽氣倒足。」
綉香一衝出小樓,陸九郎就知道糟了。
他立即將陳嬌的錢匣揣進懷裡,從後院翻牆逃出,趁著午後人少,他撕爛衣裳在臟地一滾,從賣餅的爐膛內挖灰抹臉,揉亂頭髮,登時成了誰都不願多看一眼的乞丐。
他又拾了個破竿,摸摸騰騰的遠離了陳府,一摸懷裡的匣子,鎮定下來尋思。窩藏逃犯的罪名不小,陳家絕不敢宣揚,逃出來也不用再對著陳嬌的臉,只要喬裝乞丐,等禁城令結束,總能尋到機會混出去。
於是他窩在街邊乞討,換到錢買燒餅度日,沒想到藏頭縮尾了一陣,給差役窮凶極惡的抓了。他先以為敗露,又見三五個乞丐給拘來,一起押著穿街走巷,最後被驅進了一處偏僻的欄圈。
欄圈內擠了百餘個乞丐,隨處皆是便溺,氣味臭不可聞。陸九郎這時反而穩了神,縮去邊角不吭氣,聽群丐七嘴八舌的吵鬧。
一個兇悍的差役過來一吼,「吵什麼!城裡有貴人將至,把你們圈到一處,每日兩碗粥供著,時候一到自會放了,鬧騰的打死不論!」
眾丐見差役兇橫,立時瑟縮下來,小聲的猜測是何方貴人,陣仗這般大。
到了放粥的時候,差役抬著大桶過來,群丐又擠去瘋搶。
那粥又稀又薄,黃綠色的米湯帶著霉花,連乞丐都難以下口,只能捏著鼻子硬灌。陸九郎表面與眾人一般,等到半夜所有乞丐睡了,他悄悄撕開懷裡的燒餅,一點點含軟了咽下。
旁人沒有藏食物,很快餓得開始爭搶薄粥。強壯的乞丐連奪幾碗,勉強灌個肚飽,老弱的就得挨餓,被迫去喝石槽的髒水,有的又吐又瀉,圍欄里越發污穢不堪,差役在百步外看守,壓根不願靠近。
陸九郎藏身其中,碰上奪粥的絕不反抗,暫且混了個太平。幾日過去,城中的乞丐抓盡了,圍欄外來了幾個壯漢,陸九郎一眼認出是賭坊的打手,腳底板都涼透了。
陳半坊豈是好惹的,一個小無賴在他眼皮底下騙了親妹,順走她的私蓄,還大剌剌的逃了,不捉回來剮了才怪。他通過一些痕迹猜出陸九郎的法子,不便大肆搜找,乾脆獻計官員,以清城為名鎖拿了全城的乞丐。
差役是打點過的,當然不會攔,幾個壯漢進圈逐一翻尋,抬腳亂踹,群丐餓得有氣無力,被踢得蠕蠕而動。
陸九郎悄然後縮,打算滾一身穢污,沒想到一個老丐被大漢一掀,恰好撞進他懷中,陸九郎立即將之推開,老丐卻抓住不放,拱著頭翕動鼻翼。
陸九郎明白不妙,用力掀得老丐跌出去,對方卻已經叫嚷起來,「燒餅!有燒餅!給我餅——」
群丐早就餓極,一聽有燒餅,剎時溢出了口水,轟然朝陸九郎爬來,驚得他毛髮俱聳。
一個大漢跨來,薅起陸九郎的衣領一撕,果然跌出兩個燒餅,還有一方精緻的漆匣。
群丐已經為搶奪燒餅打起來,大漢拾起匣子獰然一笑,「著了,就是這小子。」
陸九郎彈起來衝出,後膝已經受了一踹,壯漢一腳踩來,將他的頭臉輾入穢泥之中,陸九郎呼吸一窒,身上瞬間挨了七八腳。
正當天旋地轉之際,欄邊響起一個清凌的聲音,隱著郁怒,「乞丐就能如此虐打?差爺也不管?」
幾個大漢惡笑,陸九郎忍受著踹打,喉間一股腥甜,心卻遏制不住的狂跳起來。
差役過來隨意一斥,「這賊犯了事,活該受懲,快滾!不然你就是從犯!」
這些人下手極重,陸九郎給打得眼前發黑,口鼻溢血,他極力抹開眼皮上的穢物,模糊望見一個細挑的影子轉身而去,嘴唇方一動,又給踩進了泥里。
群丐將餅撕食殆盡,沒搶到的癱在一邊,麻木的看著場中的毆打。
被打的少年在泥穢中拱動,數次掙起又數次被踩下,幾個大漢耐性漸失,將他扭住,一人抽刀抓住他的頭髮,正待割下首級,少年猛然一掙,迸出了驚人的力量,掀開箝制撲上木欄,對著遠去的影子嘶吼。
「韓七——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