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在虞候府外等了許久,直到天色將晚,才遠遠見鍾明踏出來。
他心事重重的跨馬而行,兄妹二人綴在後頭,越跟越疑。將官的府邸多在城東,鍾明卻往另一邊去,街市人來人往,他彎彎繞繞許久,天擦黑時到了城西角。兄妹二人曾賃住附近,深知這裡人多屋舊,市井混雜,壓根不是一個貴人會來的地方。
鍾明拐進一條窄巷,叩開巷底一處宅門,僕人將他迎入,左右皆無鄰人,牆砌得高大溜直,外頭連棵樹也沒有。
阿策趁著無人雙手一架,小七踩上牆頭探察,發現有懸絲銅鈴,不好打草驚蛇,跳了下來。
阿策繞去另一邊查看,一個路過的婦人突然開腔,「這是策哥兒?你不是搬去閣里住,怎麼回來這裡?」
婦人精明矮壯,手挎竹籃,居然是胡娘子。
後頭的小七一見不對,立刻折身溜了,幸而她作少年打扮,胡娘子並未留意,只盯著阿策。
阿策猝不及防,硬著頭皮打哈哈,「許久未見大娘,我在附近辦些事。」
胡娘子哪裡肯信,越發追問,「你不在閣里上工,在這能有什麼事?」
婦人聲量不低,轉頭望向高牆,顯然有所懷疑。
阿策實在怕了她,趕緊轉身而走,「已經辦完了,就不耽擱大娘了。」
胡娘子居然追上來,扯住他喊道,「我知道了!你這小子別有用心,盯上這院子了!」
阿策手足無措,幾乎想將聒噪的婦人敲暈,院牆內有足聲行近,只怕已聽到了話語。
胡娘子不理他,兀自叫嚷,「你這窮小子,將妹妹一賣有了銀錢,竟生出花花想頭,這宅子里哪是正經女人,不如踏實說個媳婦,穩妥的過日子!」
阿策哪想到婦人的腦瓜千迴百轉,居然猜成這樣,僵綳的拳頭暗松,故作窘態一笑,「大娘怎麼知道——」
他欲言又止,胡娘子越當是猜中,氣哼哼道,「我有什麼不知,你這沒開過眼的鄉下小子,見到藩姬就迷了心竅,那狐狸精專靠男人的錢過活,你就算在院外伸長脖子,看她肯瞧一眼?」
院牆內傳來一聲輕唾,腳步又走開了。
阿策反而不急著走了,作出悵然之態,「她怎會是這樣的人?」
鍾明繞這麼遠來逛堂子?老邢分明說過他不貪酒色,入西棠閣皆為陪宴。
胡娘子一攏袖子,說的更起勁,「兩年前有人買了這宅子,修緝就用了數月,我左瞧右瞧,就她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奴僕住進來,不是做暗門生意的才怪。」
阿策猶猶豫豫的分辯,「就算女郎獨居,也未必是如此。」
胡娘子惱了,「我還曾見過幾次衣衫富貴的男人登門,都是挑晚上的辰光,鬼鬼祟祟的避人,就你這傻子才不懂!」
阿策聽得心滿意足,故作頹唐,「要不是大娘告訴,我哪裡知道。」
胡娘子這才順了意,像模像樣的教訓,「女人的相貌不打緊,得要勤快持家,我有個遠房侄女家裡雖窮,卻粗壯結實,腰圓臀大,若是將她娶了,定能給你生七八個小子。」
顯然這才是胡娘子一番苦心所在,阿策懶得再聽,應付了兩句。
胡娘子看出敷衍,大為不快,「傻小子,你好容易得了銀錢,不娶妻用在小娼婦身上,老了就只好上街乞討。前一陣城中拿了多少乞丐,要不是有個過路的好心放了,全都給活活餓死,你就不怕將來也這樣?」
阿策哭笑不得,吱唔了幾句撥腿就跑。
陸九郎當時雖挨了打,好在時辰短,又儘力護著臉,抹了藥油歇睡一夜,次日就好多了。他在牢里無事,用碎木磨了骰子,連擲幾把手風極順,只遺憾不在賭桌,贏不到半個銅子。
地牢是堅石所砌,入口的長階下來就是刑室,幾間囚牢都空著,僅關了陸九郎一人,一日兩頓粗飯管飽。看守半天一換,方臉的看守才坐下沒多久,換班離去的長臉看守又回來了,二人低語幾句,看了眼陸九郎所在的囚牢。
陸九郎在暗處留意到,心裡一咯噔。
長臉的說完幾句又走了,過了一陣,陸九郎揚聲,「大哥,我有要事告訴韓小將軍,請通報一聲。」
方臉的看守壓根不理,陸九郎也不氣餒,連喊了五六聲。
大約太過啰噪,那人終於一斥,「那是你配見的?」
陸九郎立即道,「那我要見韓七!事關韓大人,她一定會過來。」
方臉的看守冷笑一聲,「閉嘴吧,一會有你的吃食,吃完就消停了。」
對方話語陰惻,陸九郎似沒聽出來,停了片刻,忽的氣餒道,「這裡的飯菜如豬食,哪吃得下去,想我在百味樓嘗的水晶餚蹄、佛手芽姜、蟹粉獅頭、沙鍋野鴨,咬一口齒頰油香,那才是美味。」
一串菜名把看守都聽饞了,越發不耐煩,正待叫他閉嘴。
陸九郎又道,「我有一匣金銀,藏在舊屋隱蔽處,大哥幫我取了,弄幾樣好菜如何?」
方臉看守一怔,禁不住嘲諷,「騙鬼吧,就你這小無賴還有金銀?」
陸九郎扭扭捏捏的道,「我從一個富商的妾室手中弄了副金頭面,融了足有八兩,本想去賭場試試運氣,既然給關在這裡,還不如換些吃食。」
看守半信半疑,仍是不屑,「老子忙得很,沒來由的給你跑腿。」
陸九郎似急了,「就在永巷坊,取出來一半歸你,這總成了吧?」
永巷坊不遠,走幾步就能得一筆橫財,方臉的看守怦然心動,不覺踱到籠外,口中卻道,「想得倒美,關牢里還貪好吃好喝。」
陸九郎扶著囚欄死乞白賴的懇求,「我就好這個,大哥你聽我說,坊里第七巷的柴火鋪右邊有個雜院,往裡走最舊那間屋子,東角有個破口,探進去就能看見夾層,東西在最上頭的板——」
他拉拉雜雜說了一串,聲音越來越小,看守越靠越近,一剎那被他雙臂暴起,隔欄絞住了頭頸,看守方覺出來上當,拚命的掙扎,卻已失了機會,不多時勒得臉額發紫,昏死過去。
陸九郎從他身上摘了鑰匙,扒了衣服換上,貼著地牢的大門一望,外頭天光仍亮,門外有個守衛。
就在陸九郎琢磨之際,長臉的看守提著食盒來了。
門外的守衛開口,「這麼快就把飯食捎來了?也好,等人上路,夜裡就不用守了。」
長臉的看守回道,「一會還要刨土,怎麼就你一個,老季呢?」
守衛輕鬆的調笑,「老季去如廁了,等回來叫他搭手,不就是個十幾歲的小子,瘦伶伶的省坑,用不了多少功夫。」
長臉看守開門進了地牢,一溜通道幽黑,唯有底下的油燈亮著,他踢踢踏踏的走下,冷不防一副鐵枷劈在腦門,登時軟倒下去。
外頭的守衛無聊了一會,聽得裡頭模糊的叫喚,愕然的嘀咕,「這般心急,斷頭飯都不給用完?」
他也未多想,進地牢下了七八級台階,身後鏘然一響,他大驚返身,大門竟從外頭給人鎖了,鐵門沉厚,任是裡面高喊錘打,外頭聲響極微。
這當然是陸九郎乾的,他引守衛入內,外明內暗,趁守衛的眼睛暫時失覺,錯身溜出來鎖了大門,等站定一看周圍,就知無法翻逃,只能冒險向院門行去。
院門也有守衛,陸九郎穿著看守的衣服,低頭並未被留意,居然矇混過去,陸九郎一喜,突然地牢的院子傳出驚喊,是如廁的守衛回來了。
陸九郎知道要糟,疾奔過兩重院落,後頭的守衛已追截而來。
他奔入角門一側,捏著搶來的腰刀,待人影一近就胡亂劈砍,倉促間居然傷了兩個,然而第三人擊倒了他,迎頭就是一刀。
冰冷的刀光侵近,陸九郎通體激寒,心知一命將休,驟然一隻手揪住他的後頸一拖,利刀落空,塹得石板火星四迸。
陸九郎仰頭正見小七,她擰著眉,帶著惱怒與不解,「你又要逃?這次又是為什麼?」
陸九郎渾身發顫,想冷笑又想嘶咬,聲音破碎,「——先前應了饒我,轉頭就要殺人,韓家人就這般言而無信?」
小七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