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郎在想什麼,小七不知道,她只是極想掐死這個狡詐多端,不斷挑事的小無賴。
依短箋透出的意味,他似已猜到馮公與河西有所關聯,甚至還以此相挾。
小七思來想去,換回少女裝扮去往杜府,僕人顯然得過吩咐,殷勤的將她引入後宅,見到了九姑娘。
沒錯,陸九郎已成了九姑娘,安住在杜府內宅,他嬌懶的倚著軟榻,逐一把玩妝奩內的釵環首飾,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個男人。
見小七到來,他也不起身,斜狹的眼尾一挑,風姿輕浪的謔笑,似主人般挑釁,「七姑娘可算來了,是忙了一整日?瞧著神氣都不大好了。」
小七閉了門扉,不動聲色的在他對面落坐。
陸九郎捏著菱花小鏡,不經心的一照,「你總把我扔下,死活都難保,我只得尋個安全的地方,杜大人對我極好,聽說我不甘轉賣出逃,立刻收留了我。」
饒是小七好脾氣,也很難忍住譏諷,「既然他如此可靠,你就安心侍奉,要我來做什麼。」
陸九郎面若嬌娘,神情卻是少年的無賴,「我一人在此,七姑娘怎麼能放心,不如一道作伴,也能互相有個照應。」
小七淡道,「我看你是既想杜大人保護,又怕他霸王硬上弓,揭破了你的男兒身?」
一言正中陸九郎之慮,他推了身子不適,雖可拖延杜槐一陣,也怕意外生變,不願離了小七這護身符,他不答反道,「這對七姑娘同樣有利,更易於接近軍中高官,有何不好?」
這話雖然不錯,小七到底不痛快,「我答應護你性命,何必多此一舉。」
陸九郎將釵環拔得叮呤作響,涼涼的道,「七姑娘縱有此意,防得住裴家下手?」
小七眼眸倏抬,盯住了他。
陸九郎看出她的驚異,生出三分得意,「地牢是河西的人把守,卻敢背著你們動手,一定不是韓家的人。河西五軍不就是韓、裴、趙、僧四家?據說裴家的實力僅次於韓家,瞧他們連韓小將軍都不放在眼中,可見韓家不過爾爾,根本沒什麼能耐。」
他故意話語難聽,要引得小七生怒而反駁,誘出更多訊息。
然而小七並未接話,她靜了片刻,挑起奩內一支發簪扔給他,「杜大人慷慨,可惜僅有這一支是足金,仔細收著吧。」
車馬喧囂的副使府驟然冷清下來,人們這才驚覺,天德城的大權依然在周元庭掌中。但童紹背後仍有倚仗,未必會就此栽倒,後續的博奕勝負難料,官員難免驚疑不定。有的擔心上層劇斗,有的擔心跟隨童紹被清查,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正當人心紛亂,周元庭卻在西棠閣大設宴席,遍邀各級將官。
宴上他欣賞著美人的輕歌妙舞,與眾人把酒言歡,隻字不提童紹,如此姿態無異於給下屬吃了一粒定心丸。氣氛悄然鬆散,人們開始謔笑打趣,爭酒斗拳,歡鬧越是放肆,周元庭的神情越加和悅。
馮公也獲邀與宴,從容與眾官員談笑,目光偶爾掃過場間的熱鬧。
眾官之中以杜槐最為愉悅,一顆心繫在新得的小美人身上,她眉妝艷麗,姿態嬌裊,活潑又歡謔,不知說了什麼,逗得杜槐大笑起來。
他拍了拍美人的臂腕,轉向馮公,「昨日兩位美人意外來投,深得我心,還要多謝馮公。」
馮公還是第一次瞧見陸九郎,縱是他歷慣世事,也想不到指縫溜走的小潑皮如此奸滑,轉頭就將杜槐迷得神魂顛倒,當宴出面要人。
馮公眼皮一撂,和顏悅色的回道,「能得杜大人青眼,是她們的福份。」
他氣勢雖和,卻有一股無形的威壓落在後頭的小七身上,小七眼觀鼻,鼻觀心,在杜槐身後的柱影里只當未見。
陸九郎這次還算知機,將一些有意的搔擾擋了,她只需扮個跟隨的樣子,心底如何不知場面荒謬,馮公定是極惱怒,但為了近距離觀察鍾明,她實在顧不得其他。
杜槐給懷中美人所引帶,發覺鍾明一派端謹,刻板的應對,與歡樂的氣氛格格不入,順口打趣道,「鍾大人不好聲色,視宴樂如苦修,倒像坐針氈一般。」
眾人一陣鬨笑,魏宏笑嘻嘻道,「不好聲色?你們懂個屁,鍾大人是別有心系,瞧不上眼前的庸脂俗粉。」
這一句頗有深意,登時引起眾人的興趣,起鬨要他細說。
鍾明雖然神情未變,捏著杯子的指節卻緊了。
魏宏不待他發話,趁著醉意說起來,「我原先也當鍾大人是柳下惠投胎,對女人毫無興緻,沒想到昨日城中有人舉報一宅窩藏逃犯,差役前去搜拿,結果你們猜怎麼著?」
眾人越發好奇,紛紛猜測,魏宏吊足了興頭才道,「居然給鍾大人攔了!原來宅子里是個年輕貌美的蕃姬,不知何時與鍾大人相好,居然迷得他破例循私,傾身護花。」
眾人悉數驚詫,一向板正的鐘明竟也為女色顛倒,可謂稀奇。
鍾明無法否認,沉著臉不言語。
杜槐正覺有趣,忽聽身邊的美人一笑,不禁尋問。
陸九郎以袖掩口,嬌滴滴道,「不知是怎樣的傾城絕色,何等風流情趣,若能一見就好了。」
杜槐登時心癢起來,「鍾大人覺得宴上無趣,不妨將美人邀來歌舞,以增興緻。」
眾官立時附和,香艷的風月之事引得人們興趣高漲,氣氛為之沸騰。
陸九郎令人頭疼,但也當真機靈透頂,小七心中方贊,就見陸九郎眼尾一?,輕佻又得意,她默默的轉開臉。
滿堂謔鬧,氣氛揶揄而歡樂,只有鍾明的臉色發青,幾欲拂袖而去。
馮公舉杯一邀,隨著打趣,「到底英雄難過美人關,連鍾大人也未能免。」
上首的周元庭一笑,語帶深意,「既然眾人都好奇,鍾大人不妨一遂眾願。」
連城主也發了話,鍾明不能不應,僵了片刻讓隨從去請了。
歡鬧中生出曖昧的意趣,人們一邊傳杯換盞,一邊期待。
等了好一陣辰光,蕃姬終於到了,她的確是個嬌麗可愛的女郎,只是神情瑟縮,畏怕又不安。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蕃人隨侍,面頰寬平,雙顴泛赤,反倒沉穩得多。
蕃姬赤足跳了幾首曲子,還算不錯,但也無甚出奇之處,至少在杜槐看來,遠不如身畔的小美人靈動解語。
眾人大約有同感,議論也淡了,鍾明緊繃的肩膀才松下來。
蕃姬跳完舞曲,叉手行禮,甚至無人留意,還是魏宏叫好,投了一錠賞銀,眾人這才省起,瞧在鍾明的情面紛紛投賞。
蕃姬謝了賞渾身局促,似乎想快些退下去。
魏宏卻大剌剌的問起來,「小娘子是何處人,如何識得了鍾大人?」
眾人頓時嘩笑,靜等蕃姬回答,她卻面容倏白,答不出話來。
鍾明也變了顏色,方一起身。
蕃姬的隨侍疾步上前,躬身道,「請各位大人勿怪,女郎從未見過這麼多貴人,被威嚴所懾,難以言語。」
蕃姬花容變色,駭得身子發顫,彷彿隨時就要昏倒。
鍾明忍無可忍,怒道,「魏大人有什麼想知道的,不妨問我!」
他聲容俱厲,已然要翻臉,魏宏不好討沒趣,打了個哈哈不再多言。
隨侍將蕃姬扶下去,眾人的談笑帶上了幾分輕鄙,將不上檯面的娼女拋在了腦後。
小七盯著隨侍觀察,暗生猜疑,這人言語機變,當著滿堂權貴鎮定自如,不似普通蕃兵。
冷不防陸九郎湊過來,唇角艷美的勾起,親昵的欺近她頸邊,小七本能的要避,忽聽見一句微語,驀的定住,眼瞳驟然凝縮。
在西棠閣歌樂不斷,明燭輝耀之際,城內燈火俱暗,平民百姓已昏然入睡。
下半夜起了大風,嗚嗚的宛如泣號,城西的巷子也很不平靜,一會有人拍開宅門,迎走蕃姬與隨侍,不多時又有聲音來喚,稱蕃姬的轎轅折了,讓僕人出去幫忙。
月被濃雲掩沒,唯有風嘯與模糊的喚聲,宅內一片凝滯,半晌,門遲疑的開了。
門外是一片虛空般的黑暗,門內的火把映出一個幽冥般的黑影,一剎那撲近。
開門的僕人被一隻手扼住喉,發不出任何警聲,冰冷鋼刀同時戳入胸口,帶出一股濃烈的血腥,當火把墜地之時,他的生機也隨之斷滅。
幽影越過大門,帶著可怖的力量連斬了兩人,直到第四人才架住一擊,迸出一聲怒喝,院內的主屋不斷湧出蕃人,眾多驍勇的壯漢拔刀向幽影衝去。
幽影毫不畏懼的迎向敵人,敞開的大門也衝進了更多黑影,雙方激烈的廝殺,鮮血與斷肢飛濺,卻不約而同的壓低聲音,彷彿怕驚動了某種禁制。
地上的火把映出凌亂的影子,腥氣被大風吹散,長街上一聲聲梆子漸近。
更夫被狂風吹得渾身冰涼,縮頭搓了搓臂膀,托起梆子繼續前行,剛喊出一聲關門關窗,猝然聽得一聲不似人的慘叫,駭得一抖手歪了燈籠。
燈籠極舊,骨架半榻,風燎火苗引燃了糙紙,整個燈籠都燒起來。
打更人驚懼的瞪向前方,黢黑的長巷如噬人的巨口,不斷傳來可怖的嘶號,駭得他兩股戰戰,無法移動半步。附近的民居也亮起了燈火,驚惶的互相尋問。
燈籠的火焰黯下去,巷底綻出亮光,冒出了焦鼻的濃煙。
打更人終於回過神,僵木手指拚命敲響梆子,激喊道,「走水啦!來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