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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弄風情

所屬書籍: 飛凰引

蕃姬離了西棠閣乘上轎子,總算緩下了惶恐,額上一層瑩瑩虛汗。

隨侍環顧四周,令幾個僕人抬起小轎,一行返向城西。

轎前的燈籠被大風颳得直盪,後方的燈火漸遠,街道兩側越來越暗,隨著夜色無限延伸,一間間街鋪森暗的佇立,帶來奇異的壓迫,宛如無聲的注視者。

隨侍無形生出一種不安,方要催促僕人急行,忽聽得暗中有人一喚,「木雷。」

這一句是蕃語,隨侍本能的一回頭,一抹疾光暴掠而來,斬在胸口迸出金鐵之響,他飛跌出去,胸前疼痛欲裂,一撫才發覺貼身護甲凹了一深痕。

僕從駭怒的沖向襲擊者,刀光無情的一斬,他頸間濺血,怒凸雙眼而倒。

餘人這才看清來襲者竟是個少女,她蒙著面孔,雙髻攢珠,茸嫩的眉間煞氣森森。

幾個僕從訓練有素,立即從轎欄抽出暗藏的蕃刀應對。

少女隻身一人卻矯健靈活,以一敵眾毫不畏懼,不多時又斬一人。木雷不假思索的棄轎而逃,拋下蕃姬與下屬,他的心越跳越快,拼盡一切狂奔,隨著後方最後一抹怒吼散盡,夜境恢復了寧寂。

大風掃開了濃雲,朦淡的月光映著窄巷中狂奔的身影。

木雷如被狂風所逐,雙腿越來越重,護身胸甲箍得他疲累欲殆,不敢有絲毫停頓,背後的始終殺意縈繞不去,就在他將要不支之時,終於望見了燈火。

他竭力一躍,避過背後追斬的一刀,撲進巷外的光芒,撞進了一群人中。

這是一隊夜巡的軍衛,領頭的隊長打著哈欠,正發著牢騷,猛然被撞了個葫蘆滾地,跟隨的士兵也傻了,半晌才有人忙不迭去扶隊長,有人提槍指住木雷,場面混亂不堪。

木雷喘息紊亂,汗淋淋的指向幽巷深處,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恐懼。

士兵們大著膽子搜去,隨著燈籠過處,驅開凝滯的黑暗,風已經停了,仍是一條靜謐又尋常的空巷,不見半分異樣。

杜槐在宴上飲得歡愜,已有五分醉意,與同僚說笑之餘不經意的一顧,攬過身邊的美人一問,「你的姐妹呢?怎麼好一陣不見?」

小美人半是嬌嗔半是醋意,拂開了他,「她鬧肚子去了恭房,大人有我不夠,還惦著另一個,男人就沒有不風流的。」

杜槐受著美人嗔責,反而笑了,這個的風情善睞固然可喜,另一個的明稚玉秀同樣引人,遲早要兼收了,他按著心癢,摟住美人好一番謔哄。

陸九郎任他作態,漫然與之調笑,無意中發現馮公也在望來,想必對小七不見有所疑惑。他故意飛了個挑釁的媚眼,見對方無表情的轉開,方覺得出了一口氣。

忽然一個軍士上堂,「鍾大人,蕃姬歸途遇襲,幸遇我等夜巡時救下,歹人逃去不明,是否進一步搜索,還望示下。」

軍士腆著肚子頗有得色,難得能有機會在高官宴席上露臉,他刻意拔高了聲量。

鍾明一聽面色陡變,立時起身詢問。

眾人大為驚訝,均是關切起來,軍士其實連歹人的影子都沒見著,索性胡編一通,將自己的勇武誇大了十分。

文官還罷了,武官一聽就知不實,鍾明更是惱火,將人打發了準備自己去查問。

外廂又有來報,這次的消息更為震駭,「大人,城西有宅子大火,鄰近百姓稱內頭傳出多人的慘呼與殺喊,正是藩姬之宅!」

全場一靜,覺出了詭異,無數眼睛齊齊看向鍾明。

馮公不動聲色的啜了口酒,瞟了一眼杜槐身邊的美人。

城西的大火燃在巷尾,左右並無人家,鄰舍除了一夜驚嘩,幸未受到波及。

人們起初以為是盜匪所襲,直到院內檢出幾十具青壯的屍體,以及散落的彎刀,主屋下方的密室,一切都變了意味。

能解答這些隱秘的除了蕃姬、逃走的隨侍,再就是鍾明了。

防禦使的官邸臨著城中大道,五層樓台高峻氣派,重檐展翹,周元庭曾在此樓理政逾二十載,直到數年前腿腳不便,才移去了後宅的書房。

這一日他又踏進上層,推開了檀木細格的窗扉,俯瞰城中的無數民宅,昨夜的大風吹掉了不少旗幡與屋瓦,百生紛紛嘈嘈的修整,對此習以為常,這座邊城從來就不是宜居之地。

鍾明如今一身囚服,被侍衛押著拾階而上,來到防禦使的案前。

周元庭注視著他,久久方開口,「竟是你,為什麼?」

鍾明空前的平靜,「讓大人意外了,來此上任時我也未想到,竟會是我。」

周元庭又道,「你勾連蕃人到底受誰指使?」

鍾明毫不遲疑的回答,「當然是童紹,他受了蕃商的賄賂,讓我協助行事。蕃人視韓戎秋為大患,知道他將不攜兵卒入城,怎麼肯錯過難得的機會。」

周元庭沉默不語。

鍾明卻侃侃而言,「大人一定奇怪,我在童紹手下嘗盡苦頭,為何還受其驅策?以他的張狂跋扈,連大人都要避讓,我何必自取其辱的相抗,誰肯體恤我的苦處,為我言一聲不公?」

周元庭緩緩道,「我知道,你心裡是怪我。」

鍾明昂首道,「屬下不敢,童紹的姨母是大皇子的奶娘,背倚著通天梯,誰敢與之為敵?只有我蠢到得罪,是我自作自受。」

周元庭沒有置評,只道,「你初來時嚴明自律,與其他人大不相同。」

鍾明雖是自嘲,胸中的憤懣難平,「我要是肯苟且循私,也不會得罪上頭受貶,哪怕戍邊也認了,到頭來仍逃不過小人摧折,既然舉世皆濁,我何必獨清?」

周元庭默然。

鍾明譏諷的一哂,「其實人誰無私,童紹各種倒行逆施,大人聽之任之,直到他要攪了河西會談,影響大人的功績,這才加以轄制;而大人不僅與河西軍暗通款曲,連他們殺人焚宅也予以寬縱,與童紹有何不同?」

周元庭並不在意,平靜的道,「河西於中原就如塞上長城,朝廷無力才淪失近百年,如今有歸附之意,童紹為一已私慾而阻掣,鍾大人難道不知此事之重,關乎子孫萬世之計?」

鍾明一窒,忽然失了聲音。

周元庭身形微松,現出老邁之態,「近幾年我確實放縱童紹,但既負守疆之任,該做的不該做的仍是有數。你再恨也不該效童紹勾連外敵,失了大節,且不論朝廷的懲處,自身能不以為恥?將來何以對後輩,何以對宗族父老?」

鍾明沒有回答,抬手捂住了臉。

一個鐵鐫般的男人無聲踏入,在周元庭的身側靜待。

周元庭再度開口,「我知你絕非如童紹一般的無恥之徒,其中是否還有內情,如果全說出來,或許可以減輕罪責。」

鍾明終於垂下手,露出潮紅的眼眶,望來停了一剎,現出一抹慘然,「大人不必問了,鍾某再無他言。」

周元庭喟嘆一聲,身後的男子大步上前,將鍾明押了出去。

一場詢問令人心頭窒悶,周元庭方要起身,突然樓外一聲鈍重的墜響,長街迸出無數尖叫。

周元庭心一沉,從窗口望去,街上的百姓圍成了一圈,街心躺著一個扭曲的人。

鍾明身下的血泊漸漸淌開,茫然瞪著天空,微張的口似還想說些什麼。

光天化日之下,軍中高官從防禦使府的高樓躍身一墜,當場身亡。

眾多百姓當街親見,引起了瘋狂的議論,有的猜他是童紹一黨,懼怕追查而自盡;有的猜是受同僚排擠,連愛姬也遭牽連,憤而尋短,就在人們爭論難休之際,一個在官員中漸已傳開,卻不為百姓所聞的消息轟卷全城。

河西英雄韓戎秋不久將抵達城中,與天德軍會談。

萬千百姓因封城而積下的怨氣忽然一掃而空,傳說中無與倫比的大英雄,帶領精兵驅逐蕃人,讓河西重歸漢地的傳奇,竟然要親臨天德城!全城陷入了瘋魔,茶樓與酒肆的生意暴漲,街頭巷尾無不傳述,人們喜氣洋洋,盈滿了熱切的期盼。

最鎮定的大概是馮公,城中以他的宅邸最為豪奢,被定為河西人的下榻之地。城中百姓自發的洒掃除塵,更換燈籠與旗幡,大小官員也在忙碌之中,他卻在慢條斯理的烹茶。

研茶煮沫,水澆三巡,馮公端盞輕嗅茶香,見阿策隱著燥性的模樣,淡道,「再過一日人就到了,越是要緊,越要沉得住氣。」

韓家的兵力在裴家之上,然而大約因馮公是長輩,氣勢又大,阿策總不覺就低順起來,訥訥道,「木雷沒能除掉,終是個禍患。」

馮公起居精緻,風儀高雅,遠比毛頭小子沉穩,「那又如何,難道讓天德軍全城搜拿?」

阿策給噎住了,馮公這才不緊不慢道,「一個人翻不起大浪,再查過猶不及,周大人能將城西之事按下去已經不易,不可給機會讓童紹一黨大作文章。你能查出伏兵處置乾淨,做的很不錯,不愧是韓家子。」

阿策聽慣了他的冷言冷語,受誇反而意外,赧然道,「誣告是陸九郎的點子,探察是妹妹的主意,夜襲是借了裴家的人,我其實沒做多少,不值一贊。」

馮公似笑非笑,「才一誇又顯出憨直,上位者會馭人即可,還用數自己有幾分功勞?」

阿策摸了摸頭,「不叨天之功、不掩人之善、不襲下之能,此為家父之訓。」

馮公不予置評,轉了話頭,「既然令尊要到了,尚在杜槐府里的也該有數,如此成何體統。」

提起這個,阿策也覺訕訕,「全是那小無賴折騰,我這就讓妹妹回來,陸九郎識破了木雷也不算無用,裴叔可否寬諒些許,不與之計較?」

馮公隨手傾了殘茶,口氣漠然,「他算什麼東西,也值得一提?」

阿策心頭一松,趕緊道,「裴叔勿怪,是我失言了。」

馮公不再言語,淡抿的唇角隱著不屑,一個無足輕重的厭物罷了,根本無需在意。

自有與之計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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