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郎從香燭鋪走出,無由打了個噴嚏,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是女人的衣飾太過輕薄。
小七在一旁涼涼的道,「怕冷就回去,非要出來做什麼?」
哪怕他裝女人再像,懸紅的通緝仍在,就不該冒險到街上溜達。陸九郎又不肯說目的,兜著剛買的香燭紙錢,宛如一個上墳的小寡婦,帶著她溜到了城僻處的墳崗。
這裡雖在城內,卻是一片荒涼的野地,遍布墳包,蕪草蔓生。
陸九郎在一處墳前伏跪,佯作叩拜,居然從墳旁的草洞子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一疊銀票,喜孜孜的收入懷中。
原來他心竅極多,當初偷了陳嬌的匣子,將裡頭的銀票一分為二,部分藏進了墳洞。匣子雖然沒了,這一半卻很穩當,他既得意又惋惜,「你既然打倒陳家的人救我,怎麼沒將匣子一併取了,那樣我也能做個富家翁了。」
小七當時曾拷問打手,得知了銀票的來處,聽他竟還好意思問,不屑道,「匣子是你騙的,理當物歸原主,我憑什麼替你拾贓。」
她以為陸九郎拿了銀票就要回去,沒想到他擦燃火絨,將帶來的香燭紙錢悉數焚了,不免一訝,瞧了一眼石碑,「這是誰的墓?」
陸九郎將墓上幾根野草薅了,話語輕鬆,「自然是我娘,有她替我守著,銀子必不會丟。」
這人竟將贓銀藏在親娘的墳塋,小七很是不齒,「你就不怕有人來翻掘,連帶令堂九泉之下難安?」
陸九郎不以為意,振振有詞的道,「除了我這般聰明,誰還想得到?我娘死都死了,怕什麼翻動,就算地下有知,她從來縱著我,不會在意的。」
這種爛人連鄙夷都能當成讚賞,渾不覺得可恥,小七冷了聲音,「兩次大宴集齊了城中高官,你仍未聽見那人的聲音,難道是騙我的?」
陸九郎叫起屈來,「我仔仔細細聽了,確然沒有,總不能胡亂指一個,好歹我還認出了木雷,是你沒將人弄死,反而挑起我的錯?」
小七悶著一口氣不再說話,望著焚紙的煙氣裊裊。
遠處來了兩個差役,拖了卷草席隨意一扔,連掩埋都懶。
小七心一動,等人走了揭開草席一看,果然是蕃姬。
傳聞蕃姬在牢中得知鍾明身亡,殉情自絕而死,杜槐還為之唏噓,吟什麼紅顏報君之類的酸詩,若見到屍首面如灰泥,額角血肉模糊的窟窿,眼眶都撞裂的模樣,只怕魂都要嚇掉了。
陸九郎膽子不小,湊過來一看非但不懼,還嗤了一聲,「這女人連宴上回話都不敢,哪來的膽子自盡,還撞成這樣,分明就是給滅了口。」
小七將草席覆回,吩咐道,「你自己回杜府,我去辦些事。」
陸九郎知她要去查獄中之事,閑閑的道,「依我看不如省點力氣,查出來難道又弄個高官墜樓?韓大人明日就到了,只要會談無事,犯不著多生波折。」
小七微微一頓,沒理他抬腳走了。
陸九郎一撇嘴,按了按胸前的銀票走出墳崗,嬌嗲的拋了個媚眼,輕鬆搭上過路的牛車。
等近了杜府他跳下車,打發了車夫,滿心還在琢磨如何向杜槐弄幾件金飾,前後忽的冒出幾個大漢,箝手勒頸的一別,將他挾上暗伏的馬車,瞬間消失在街頭。
城中一直有傳聞陳半坊心黑手狠,宅子里藏了土牢,不知打死了幾條冤魂。陸九郎向來視為謠言,哪想到有朝一日親身領受,居然就在府內的假山池底下。
土牢又濕又滑,不時還有水滴落,鼠蟑爬了滿地,充斥著腐臭的濕氣,相較之下,此前呆過的石牢簡直如客棧的上房。
陸九郎給鐵鐐銬住,只能坐在濕濘的地上,依稀瞧見對面的刑架掛著一個血糊糊的死人,通身不寒而慄。他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等,不知過了多久,陳半坊帶著兩個打手來了,大抵是近日太忙,油胖臉瘦了兩分,更透出底下的橫肉。
陳半坊將他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獰笑道,「臭小子,當著我的面蒙過去,還真當你是個娘們,要不是有人提點,誰想到你如此滑狡,還躲去了杜大人府上。」
陸九郎何等乖覺,立刻取了懷中的銀票獻上,「是我不懂事,求爺饒命。」
打手接了銀票,陳半坊點算無誤,顏色稍霽,隨即神情一厲,一腳重踹過去,「這時求饒了?小賤種!平日東誑西騙也罷了,敢欺到嬌兒頭上,還調戲她房裡的人!」
陸九郎伶俐得很,見腳一起就蜷起來,只受了三分力,叫得卻十分慘,「爺息怒,我出去再弄銀子,定會重重的賠償陳家。」
陳半坊懶得廢話,讓手下一頓暴揍。
陸九郎結結實實受了毒打,髮髻掉了,羅衫爛了,恨不能鑽地而逃,一聲聲痛喊貨真價實,眼看要被活活打死,突然似有神靈相佑,一個僕人將陳半坊喚走了。
陸九郎渾身欲折,氣息奄奄,見一群餓鼠悉嗦著圍過來,只覺這一遭實在是不大妙。
其實冥冥之中的神靈不是別人,恰是被陸九郎盤弄的杜槐。
杜槐對新得的小美人興緻極高,偏偏來的幾日她身上不便,不給攀折。眼看該是爽利了,又要他正式納妾才肯服侍。他自是願意,但河西會談在即,公務繁忙,不好張羅私事。三推四阻的未能成事,他越發心癢,今日特意去買了只金鐲,就等著晚上哄好美人,享神仙之樂。
沒想到他興沖沖的回府,佳人卻不在,好容易等回小七,才知兩人半途分道,另一個早該回來了。這下杜槐急了,唯恐美人出了意外,落入他人之手,急急喚了陳半坊,畢竟是城中的地頭蛇,很能為官員處理一些麻煩事。
陳半坊不得不走一趟杜府,笑得面圓如佛,滿口包承,肚裡暗罵蠢貨不提。
杜槐交待完陳半坊,憂心之餘還不忘尋去後院,一腔柔情的安慰小七。
小七勉強敷衍過去,閉門時忍不住尋思,陸九郎究竟去了哪裡,再要不歸,這杜府是不能留了。
天德城數十里外有一條野溪,本來只有野物在此飲水,近期突然熱鬧非凡,只因城門封了,遠來的商旅叫苦不迭,進退兩難,不得不在溪邊歇住,守著貨物和駝馬苦等。
水邊搭起了一座座帳篷,喧鬧又雜亂,足足聚了數千人,既有金髮碧眼的胡姬,也有黝黑的胡商、僧侶與健仆。眾多商人聚在一起牢騷,揪著鬍子盤算損失,就在煎熬之時,忽然傳來消息,一位大人物即將入城,停留三日後離去,到那時天德城就能出入無礙。
商人們激動萬分,多位琴師彈起了胡琴,喜悅的美人隨胡樂而舞,歡欣無盡。
幽涼的溪水映著岸上紛亂的倒影,突然泛起了微瀾,漸漸的水波越來越大,歡鬧的人們終於聽出了歌樂以外的異聲,驚疑的停了舞蹈。
一種沉厚而雄渾的震響從西邊傳來,如一座山巒不可擋的移近,聽得心頭髮緊,手腳發顫,無由的恐懼,宛如被一股莫名的威壓籠罩。
人們惶然相覷,奔出帳篷的遮擋向遠方望去,驚駭的發現荒灘騰起大片沙塵,侵吞天地一般襲來。沙塵前方是黑色的騎兵,一列列健馬昂頭並進,獵獵的長旗在風沙中展動,騎兵黑衣沉肅,似一道鐵棘般的森林,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
一個年邁的胡商顫著鬍鬚,沙聲低語,「是青木軍——」
人們轟的亂了,近乎難以置信。
一個疏勒商人滿面震驚,「河西五軍最精銳的青木軍,怎麼會到這裡!」
另一個回鶻商人脫口劇叫,「天爺!難道是來攻天德城?」
人們生出了最可怕的猜想,駭然恐極,就要衝入帳中收拾東西,唯恐成了戰蹄下的亡魂。就在此時,一列小隊奔騰而來,執著天德軍的旗幟迎向那一道黑色森林。
一個中原商人驚叫,「天德軍的人來了!」
人們暫抑了恐慌,看著天德軍的小隊停在在河西軍的陣列前,一個鐵鐫般的男子策馬上前,「虞候薛季,奉天德軍防禦使之命,在此相迎河西統領韓戎秋大人!」
遠途的商隊人員極雜,來自多國,貧富不同,經歷各異。
然而這一剎,無論來自於闐、高昌、回鶻、西蕃、庫車,還是焉耆、葉川、伊吾、鄯善,水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寂靜。
在一片威凜如長城的鐵騎深處,竟有那位傳說中的英雄。
一剎那後,人們發出激動的叫嚷,轟然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