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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兩軍會

所屬書籍: 飛凰引

蕃人起於高原苦寒之地,強悍驍勇,每在中原羸弱之際揮兵而侵,大肆劫掠,將青壯抓走訓作奴兵,同時屠殺老幼,折毀一地生機。中原強盛時還可相抗,疲弱時只能任其蠶食。近百年來,失去的河西始終未復,更隔斷了西域諸國與漢地的往來。

誰能想到,在王廷已無力顧及之時,這塊沉淪多年的失地並未忘卻故國,奇蹟般的奮力驅逐蕃人,隔著煙塵向中原遞來消息。

韓戎秋作為一代英豪,千里遠涉天德城,正是為向王廷稱臣,讓河西重歸中原屬地。

隨著河西地圖的徐徐呈開,載著輝煌戰績的軍書,五州百姓的戶冊,繳獲的蕃將金印、金鞭、珠寶與黃金,無不令人驚讚。

在場的高官很難不生出感慨,天德城是一座軍城,來此戍邊的每個人都遠望過河西,聽說過淪失後的慘狀,那一塊故土對中原的意義,每個從軍的人都懂。

眾人都清楚,韓戎秋上表稱臣,手握雄兵,未必不會挾地自重,成為蕃人之後的另一大患。

眾人也知道,蕃人仍在窺伺奪回,河西強硬以對,在蕃姬的宅邸已有血淋淋的較量。

眾人更明白,王廷之意未明,究竟視河西是友是敵,至今仍未可知。

然而這一刻,所有人的心底都生出了敬意,一種無形無質的感佩。

這個謙和的,外形看來毫無鋒芒的男人,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韓戎秋並不多言自己,卻贊起一道入城的部屬,指著一個精悍的中年人道,「這是方景,粟特人後裔,槍法精熟,英勇善戰,沙州的舊蕃主就是他一□□死。」

眾人紛紛相贊,敬佩的打量。

韓戎秋又拍了拍另一個大漢的肩,虎背熊腰,一看就頗為強悍,「這是趙英,來自通頰部落,領玄水軍,起兵攻瓜州的蕃軍,一舉擊殺了大將。」

韓戎秋所指的第三人竟是一名僧人,「這是弘海上師,既有佛心,亦有霹靂之能,師從觀真大師,統調厚土軍的數萬僧兵。」

弘海光頭袈裟,渾身肌肉賁起,剛勇威嚴,宛如菩薩坐下的金剛力士。

西域各地祟信佛教,蕃人對百姓摧如牛馬,反而對僧寺多存寬容,許多大族為保存家財令子弟出家,將田產納入佛寺,壯大了眾多寺廟。僧人們武風強盛,寺中常備刀兵鐵盾,起兵反蕃時就成了一支強兵。

天德軍讚歎之餘,又有一絲疑惑,杜槐問出來,「此行何以未見銳金軍?」

河西軍並不是一支軍隊,而是五軍合稱,分別是韓家的青木、赤火兩軍,裴家的銳金軍,趙家的玄水軍,僧家的厚土軍。韓戎秋此來攜行獨缺裴家,難道真如傳說中的韓、裴不合?

韓戎秋從容而答,「蕃人野心不死,怎可無人留守,這位大人有暇至河西就能見著了。」

魏宏戲笑,「杜大人莫要上當,聽說沙州的繁華不讓於中原,美人更是無數,一去難免耽迷其中,全然忘了回來。」

場中眾人大笑,氣氛甚歡,雙方議起正事,忽然有人闖入。

來人正是副使童紹,身後還跟著盧遜,他本該在府中禁足,卻昂然衝撞而來,盛氣驕人的道,「河西來使會談,好歹我也是副使,怎麼竟無人知會,差點就錯過了!」

周元庭老於世故,自不會顯露情緒,「童大人既然來了,不妨一聽。」

童紹冷笑一聲,一甩衣擺落座,對著韓戎秋道,「光聽怎麼夠,我還要替聖上防範,少不得多問幾句!河西與此相隔千里,多年不通消息,閣下此來究竟是欲圖天德城,還是欲圖中原?」

如此尖銳的敵意,分明是來攪場了,眾人為之色變。

韓戎秋淡然以對,「兩者皆不是,副使大人何出此言。」

童紹咄咄逼人,「韓大人假作馴服,不外是為騙取朝廷的扶持,河西軍何等厲害,一旦侵略中原,遠比蕃人更兇狠。家犬猶可飼,猛虎豈能容,縱然閣下再信誓旦旦,我等也不敢信!」

韓戎秋氣息沉峙,「我祖籍隴山,家族數代為沙州守將。中原內亂時調離隴右軍,蕃人縱兵而襲,先祖率河西孤軍迎戰,不得一兵之援,廓州、涼州、蘭州、瓜州相繼陷落,獨有沙州苦苦堅守二十六年之久,臨終前留語,自問無愧於朝廷與河西百姓。」

童紹不耐的冷臉,「令祖如此,子侄未必肖賢。河西被蕃人統御近百年,穿胡衣,說胡語,習俗與胡人何異?無非是想托稱舊地,向王廷騙錢騙物!」

場面格外僵綳,韓戎秋不疾不緩,「童大人可知河西陷落之後何等境地?蕃人視我等如豬狗,驅之為奴婢,至秋季必大掠錢糧與婦人,以肩骨貫繩為縛,以斷手鑿目為戲。百姓忍辱煎熬,無不思念王廷,一如幼子受盡欺凌,欲投父母慈愛之懷。」

河西淪失之慘,多年來早已傳遍,眾人皆為之動容。

韓戎秋又道,「十餘年前,天子遣使與蕃人會盟,使者經河西而返,百姓聽聞故國來使,紛紛前往拜見,伏地哀哭難抑,問天子安否?今子孫未忘故國,朝廷尚念之乎?今日韓某來此,也是想問替萬千百姓一問,朝廷是否還記念河西受苦的子民?是否肯悲憐離失多年的骨肉?」

一番話情真意摯,許多人聽得酸澀,不禁為之唏噓。

童紹一時啞口,又質問道,「那為何蕃人已經敗走,河西仍礪兵不斷,敢說沒有擁兵自重的野心?」

一言氣氛微變,正中天德軍之憂。

韓戎秋應對自如,平靜道,「大人真當河西無憂,還是故作不知?如今雖復五州,依然有七州陷於蕃人爪牙,而且北有回鶻、西有于闐、東有吐渾,四面受敵難有一夕安枕。如今亟盼歸附,正是為得天威所護,不必再日日驚恐。」

童紹實在挑不出刺,唯有故作諷笑,「韓大人用兵如神,在蕃人眼中一似猛虎,何以在此矯裝稚兒。」

韓戎秋淡然道,「大丈夫臨陣勇猛,難道回家也如此?中原是我父母之邦,我熱切久望,來此就如遊子歸家。只有蕃人對我恨之入骨,絕不願會談順遂,甚至千方百計的離間至親,好在眾位大人明睿善察,必不會受到蒙敝。」

童紹本是受了蕃人賄賂,要對河西人極力貶壓,不料周元庭先行發作,氣得他心火躥變,刻意來此折騰,一心激得韓戎秋失言,好抓住錯處攪了歸附一事,誰知對方綿密沉穩,沒有一絲漏洞。

周元庭冷眼而觀,至此道,「梁大人將地圖與軍冊收了,一應封存入箱,所談的俱書奏本,著人快馬遞去長安。韓大人遠來是客,既然會談已畢,當轉去宴席了。」

場面鬆散下來,眾官員說說笑笑,移步去往西棠閣。

陳半坊拿回陸九郎,轉身又去忙碌,到半夜方回府,又累又燥,如一隻隨時欲燃的爆竹。

綉香在閣里學得極懂侍奉,低眉順眼的絞巾拭面,捧出溫好的肉湯給他填肚,賣力的給他按捏筋骨,脫靴浸足。

陳半坊身心舒泰,逐漸和了面色,「算你伶俐,還知道報訊。」

綉香乖巧道,「奴婢做不了其他,只能留意些瑣碎,幸好沒讓小姐又給騙了。」

陳半坊火氣躥起,從袖中取出金簪摔在榻邊,「那小子灌得好迷湯,給點東西就哄得她回心轉意,怎麼會蠢成這樣!」

綉香將他的雙足從熱水托起,細細的用布巾拭乾。

陳半坊兀自惱怒,突然盯住美婢,掐著下頷逼問,「他這般會哄女人,連你的舊主都上當,你能免得了?嬌兒前次說見你們摟摟纏纏,是不是早有勾連?」

綉香見他惡狠狠之態,駭得身子發軟,「爺之前就問過了,明知他是個浪蕩的,哪敢有一絲沾連,爺實在不信,我只有一頭撞死。」

她作勢要撞柱明志,陳半坊這才去了疑心,喝罵道,「隨口一問罷了,你胡鬧什麼?」

綉香立時收了啜泣,跪地給他捏腳。

美婢百般柔順,陳半坊總算滿意,拾起金簪插在她的發上,「今日立了功,簪子賞你,明日去鋪里挑塊料子,裁件新衣。」

這人暴燥易怒,翻臉無情,綉香得了賞也膽寒,只有強裝歡喜。

陳半坊剛準備歇下,不料杜槐又派人急召,氣得他連摔數盞,強忍火氣出了門。

原來小七稱去外頭尋姐妹,不料街面人多,護衛跟丟了,管家見她入夜仍未歸,報給了在西棠閣陪宴的杜槐。

杜槐才丟了一個美人,另一個又沒了影,怎能不氣急。

陳半坊假惺惺的安慰,暗罵這人色迷心竅,全不疑是中了仙人跳。

誰知他腹誹未完,杜槐突的問起,「我使人問過馮府,管事稱她們是陳坊主送去,你究竟從何處購得,難道是賣主將她們捉回去了?」

這一來連陳半坊都擔了嫌疑,他只有趕緊陪笑,「當日馮府要得急,人是街坊薦來的,我也未細問,大人疑得有理,我這就使人詳查。」

杜槐心急如焚,怕陳半坊辦事不力,順口敲打兩句,沒想到惡霸受了氣,自要找出處。

陳半坊一背身就垮了臉,狠狠的吩咐手下,「回去將那小子往死里打,再去尋中人的晦氣,把酬銀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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