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徒個個臉膛赭紅,一望就知道是蕃人。
天德城多族混雜,蕃人自然不少,但這些孔武有力,刀兵嫻熟,分明是訓練有素的精兵,究竟是如何無聲無息的入城?蕃姬宅中一把火,死了幾十個,為何還能冒出來這麼多?
所有官員都生出了疑問,童紹既恐懼自己受襲,又恨蕃人竟未知會,心頭又驚又怒,直到見兇徒亂刀攻擊,唯有自己所在之處毫無威脅,才算放了心。
當高台人人自危,險象環生之際,童紹一處的安寧未免扎眼,甚至有沖向他的兇徒被同伴拉開,以蕃語喝斥,眾官員難免疑竇叢生。
小七奪馬而來,半道擁堵不堪,只得改用雙腿疾奔,好容易將信息傳給阿策,隨即刀兵四起。周圍的樓店冷箭不斷,盡數射向台上,河西眾人未攜武器,趙英與弘海護在韓戎秋身前空手拔擋,阿策與方景迎敵之時還要閃避冷箭,情勢極為兇險。
小七見此情形,闖進一棟有箭射出的街鋪,入內就見店主的屍體,她隨手將陸九郎一擱,衝去了上層。
上層頗為低矮,樓板擦頂,窗緣及膝,一個蕃兵正跪著放箭,聽得響動回頭,給小七一刀刺死。她將屍體推開,拾起跌落的弓,眸光一掠,搭弦一振,對面的街鋪窗邊栽倒了一敵。
小七經過了長奔,汗涔涔的呼吸急促,持弓的手卻很穩,每一箭必不落空,很快有蕃兵發現她的位置,回箭射來,均不及她的快准。她邊躲邊射,將周圍樓上的刺客逐一拔除。
冷箭一停,台上威脅大減,阿策得以全力應對,他持竿展臂一掄,三四個蕃兵被掃得橫飛而起,重重摔落台下。
這一擊聲如霹靂,連亂擠如無頭蒼蠅的人潮也驚住了,逃到遠處的捨不得走,踮足回頭看熱鬧。
童紹認出阿策,同樣為之驚駭,見他一力護著河西等人,登時覺得自己被耍了,燃起了騰騰怒火。
眼看亂相稍緩,兵衛將脫出身,突然有人燃了一串鞭,扔在人群頭上亂炸,硝煙四散,百姓惶然亂躥,又不知踩死多少。
小七沉下心,飛速掃過千萬個攢擠的人頭,在眼眸落定的一瞬,身畔忽然響起陸九郎的聲音,「東邊距街口三十丈,南北雜貨鋪旁,灰色襟袍,青紗襆頭。」
被擱在樓下的陸九郎竟然上來了,他的腿不能使力,以兩臂硬拖上來,充血的眼眸幽寒,吃力的攀著窗邊探頭,話語低弱而陰冷,「那個就是木雷——」
小七一怔,自己能窺到目標不奇,陸九郎的眼神也如此之利?她無暇細思,回手一摸箭囊,已然空了,正待另行設法,陸九郎遞上了一支箭。
這支箭血漬未乾,是從死去的店主身上拔出,小七帶著一絲驚訝接了,轉而望向街面。驚嚇的人群一片紛亂,哭喊的婦人、流汗的小販、無助的老人、咒罵的怒漢,無數人掙扎涌動,成了木雷的天然屏障。
天光映著小七凝靜的輪廓,額線明亮,雙眸犀冷清銳,彎弓如滿月,驀然脆弦一響,帶血的利箭穿越萬千人潮,避開四周的侵擾,分毫不差的穿入木雷的左眼,深深貫進了頭顱。
木雷手中的火摺子墜落,意識突然寂暗,隨著人群的卷裹挪移,最終倒下,被數不清的腳掌踏過。
陸九郎忍著渾身劇痛,眸光閃爍,看得心滿意足。
小七丟下弓準備去助阿策,陸九郎一攔,牽動傷處一顫,似吸氣又似咬牙,「帶我去!」
小七沒有理會,「那邊要緊,我顧不上你,在這等著。」
陸九郎見她要走,一撲抓住她的腕,手指冰冷,目光幽狠,有一種令人心驚的怨毒,「另一個你奈何不了,讓我來。」
小七遲疑一瞬,還是帶上了他。
台上兇徒雖多,無人敵得過阿策,他神勇如龍,揮斥如電,長竿不耐巨力劈折了一半,尖利的斷口更像一桿槍,在他掌中靈動的鑽挑,染得血漬斑斑,接連重創敵人。
全場被他的強悍驚得目瞪口呆,周元庭凝目良久,「韓大人可知這是何人?」
韓戎秋微微一笑,坦然認了,「犬子平策,讓各位大人見笑了。」
韓小將軍近年名震西北,眾人嘩然,越發側目。
梁容禁不住贊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童紹卻趁勢發作,怒而質問,「韓大人之子竟然矯充西棠閣的護院,分明是刻意探聽機密,別有用心!」
韓戎秋平和道,「犬子牽掛我的安危,私下前來相護,的確是冒昧了。」
童紹哪肯放過,疾言厲色,「河西行事虛偽,根本毫無誠意,欺哄於人,朝廷如何還能聽信其言!」
眾官員為之一靜,大量蕃兵現身刺殺,弄得眾人狼狽不堪,要不是韓小將軍救場,都不知如何兇險,童紹居然還振振有詞的問罪,實在令人無言以對。
蕃兵給擊傷了大半,執法衛也終於擠回來相助,陸續控住了場面。
魏宏砍傷了數名蕃兵,退下來讓士兵接手,聞言嗤笑,「不如先查一查是誰別有用心,讓大量蕃兵混進來,教各位大人都遇了險。」
童紹沒覺出眾人的異樣,氣勢更洶的指責,「這要問薛虞候,如何管的城門!要是我執掌城防,必不會出這樣的紕漏,該徹查他的瀆職之罪!」
韓平策見衛兵上場,收手過來對眾官見禮,站在父親身畔。
薛季大步行來,向周元庭請罪,「屬下不察,確是責無旁貸,請大人降罪。」
出了這麼大的事,薛季自然有責,不過他毫不推脫,氣度遠勝於童紹。
周元庭當下道,「梁容,你暫代薛季之職,著人清查全城,此事必有內賊勾連外敵,無論職務高低,一律嚴懲不貸!」
眾官員無不望向童紹,童紹此時方覺,心虛又震怒,「你們瞧什麼?難道還能是我?」
梁容得了令,說話也不避諱,「眾官受襲,獨有童大人安然,蕃兵甚至主動退避,不知是什麼緣故?」
童紹色厲內荏,「你不查薛季失職,倒問起我來!難道是我讓蕃人進城的?」
他的聲勢越激忿,眾人越是沉默。
魏宏冷笑,「我奉令守城門禁絕出入,童大人卻借巡視煽動百姓沖開,是為誰行方便?」
童紹表面盛氣,心實有些慌了,「放肆!我何來煽動,那些刁民擅自胡為,怎能扣在我身上,休得大放厥詞!」
眾人越看越可疑,宛如通蕃二字已經刻在了他的腦門。
童紹倉惶失措,扯過一個重傷的蕃兵,持刀而迫,「說!究竟是誰讓你們進城!」
蕃兵綳著臉腮不語,童紹激厲的逼問,誰料一個用力過猛,劃斷了對方的頸脈,鮮血如怒泉噴出,驚得他駭然而退。
蕃兵在血泊里顫縮,兀自瞪著他,全場肅然無聲。
童紹渾身鮮血,一片茫然,薛季上前奪過他的刀。
童紹徹底恐懼起來,不由自主的辯解,「不是我!去城門是盧遜的主意!那些話都是他說的——」
被指到的盧遜連連擺手,面色惶恐,「大人明鑒,屬下奉命行事,哪敢擅言。」
童紹激動的失去了理智,「就是你挑唆!說如此一舉多得,既顯我的威風,撕了周大人的顏面,還能讓蕃人瞧見銀子沒白花,原來你才是內奸!」
台上大嘩,梁容冷笑出來,「童大人果然收了敵賄,鍾明死前就曾說是閣下指使。」
童紹一朝失言,瞧見眾人的神態,歇斯底里的喊出來,「不是我!鍾明是故意報復,我只是收了蕃商一些金銀,讓河西人不好過罷了,這些兇徒根本與我無關——」
事已至此,童紹渾身長嘴也難以取信,面對眾多鄙夷的目光,他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高台下突然響起一個低弱的聲音,「我可以作證,內奸並非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