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黃的戈壁遍地石礫,一隻褐色的蜥蜴在烈陽下抬首,望著土丘上密匝匝的營帳,突然一聲響鑼驚動,一溜煙鑽去了沙下。
石頭從人頭密攢的士卒堆里拱出來,捧著搶到的兩大碗飯,飛快的沖回一輛馬車,喜滋滋的捧給車中的少年,「九郎,快吃。」
陸九郎撓完腿上新生的嫩肉,隨意一瞥,「豬食也值得高興,石頭,你是越來越沒出息了。」
石頭埋頭大吃,鼓著腮幫子道,「就你嘴刁,我們跟著河西軍走,能白吃白喝不錯了。」
陸九郎嗤了一聲,「你去尋韓七,我助她救了韓大人,眼下正養傷,她該知恩圖報,安排些上等吃食給我。」
石頭不以為然,「我聽說韓大人他們吃的一樣,誰似你這般嫌棄,要不是韓七小姐多次救你,又給銀子讓我果腹,這會命都沒了,怎麼好意思亂開口。」
陸九郎的臉皮何等之厚,自有一番道理,「要不是碰上他們,我哪會一再倒霉。韓家人能安然出城,全靠我挑破蕃人的陰謀,當然該感激我,你這傻貨沒見過世面,遇上大人物就慫怕,哪能成事。」
石頭不理他的話,嘟囔道,「你這樣挑剔,怎麼不留在天德城,馮公不是要接你到府中養傷?那可少不了好吃好喝,比跟著軍隊舒服多了。」
陸九郎的臉一冷,多了一絲怨毒,「你懂什麼,姓馮的最陰毒,哄我留下是想要我的命,這些傷就是拜他所賜,還當我不知道,等將來有機會,我定要弄死他!」
石頭嚇了一跳,「這不是陳半坊打的,怎麼又與馮公相關,他要你的命做什麼,難道是蕃人的同黨?你為何不對各位大人說出來?」
陸九郎嫌他腦子太蠢,說了也不懂,「吃完了?去給我打水換藥。」
石頭擱了空碗,不情不願的爬下馬車,「不是昨日才換,怎麼又弄。」
陸九郎不管他的牢騷,愛惜的摸著臉皮,「灰沙這麼大,不勤換藥怎麼行,萬一面上留疤,以後還怎麼弄銀子。」
石頭恍然大悟,「有道理,九郎全靠這張臉,不能有差池。」
他顛顛的跑了,陸九郎掀起車簾,對一旁的士兵道,「我要見韓七。」
這士兵是韓平策的親衛,生得虎背熊腰,受令照管馬車。
陸九郎前一陣縮在車裡養傷,還算安份,近期皮肉長合了,開始各種折騰,士兵很瞧不慣,聽了話語一瞪,「韓七小姐是你想見就見?」
士兵凶起來頗為嚇人,陸九郎並不放在眼中,「我有重要消息,你做得了主?誤了大事唯你是問!」
士兵沒那麼容易唬,板著臉道,「既然重要,早先怎麼不提。」
陸九郎熟於誑騙,最擅虛張聲勢,「前一陣傷重未想起來,潛在天德軍的內奸似乎提過回鶻人,還說什麼伏擊之類的話語。你攔著不告,一旦韓大人有了差池,你擔待得起?」
這一通話語可謂驚人,石頭打水回來都聽傻了。
士兵聽得如此緊要,一時半信半疑,硬梆梆道,「青木軍精銳在此,怕什麼伏擊,還回鶻人,誰不知道回鶻汗國衰落,自顧還不暇,哪會打河西的主意。」
陸九郎也不辯解,「你不信就當我沒說,反正韓大人的死活與我也沒相干。」
他從石頭手中接了水盆,爬進車裡慢吞吞的敷面,他越現得若無其事,士兵反而放不下,琢磨了半晌不敢耽擱,去中軍傳訊了。
石頭從窗縫瞧見,不覺鬆了一口氣,埋怨道,「九郎知道這般重要的事,怎麼不早說。」
陸九郎哼笑一聲,「五千青木軍護送,能有什麼事?我讓韓七來給我們弄些吃食,這愣頭兵又不是你,不誇大些哪肯跑腿。」
青木軍紀律嚴明,縱然長途行軍,各軍之間也不得擅自竄動,兩人跟著輜重營,稍一溜達都有人側目,根本近不了韓氏兄妹所在的中軍。
石頭一愕,登時發急,「假的?你信口胡編,惹惱了韓家人怎麼辦,要是將我們踢出軍隊,荒野里哪有活路!」
陸九郎不屑,「就你那鵪鶉般的膽子,什麼都怕,她是韓家女又怎樣,我自有辦法。」
忽然傳來軍哨急響,腳步雜踏,混著將官的厲聲呼喝。
石頭挑開車簾一看,所有士卒都在抄拿武器,急急整列,哪怕他不大靈光,也看出來是要作戰了,嚇得脫口而出,「九郎一張喪嘴,竟給你說中了!」
陸九郎本是信口胡扯,哪想到真有戰事,慌了一瞬後故作鎮定,「急什麼,我們在後軍輜重營,交戰也輪不到這邊。」
石頭哪聽得進去,慌如熱鍋上的螞蟻,「完了,還不如隨便留在哪個小鎮,這下糟了!」
幾句話的功夫,青木軍整隊完畢,隨著一聲號角,數千人的陣營沉肅的調動,宛如一隻黑色巨龍,一層層張開了戰鬥的鱗甲。
青木軍紮營在地勢高處,韓戎秋鑽出大帳,以千里鏡望去,天際煙塵彌散,隱綽綽現出大量軍馬,旗幟呈駁雜的灰赭。
他垂下鏡筒,眉頭微蹙,「回鶻大軍怎麼會到此。」
斥候傳報約有三萬輕騎,距此四十里,大帳外氣氛凝重。韓戎秋去天德城為示和平,只帶了五千兵馬,如今突然冒出一支三萬的回鶻軍,情勢陡然兇險起來。
趙英沉聲道,「回鶻與河西相去甚遠,互不相干,不該是沖著我們來。」
方景接了千里鏡看完,「就算是偶然,敵眾我寡,人數懸殊過大,回鶻人未必肯放過。」
韓平策與小七作為軍中後輩,在一旁靜聽,均未出言。
韓戎秋思忖了片刻,「弘海帶人去探問,對方若肯兩不相犯,我方願奉上金帛;策兒與趙英各領五百,趁回鶻軍尚未察覺,左右分兵而伏。」
沒人能預料回鶻大軍的出現,這一場似乎不可思議的偶遇,背後是回鶻汗國的墜落。
不久前,北方新興的蠻人擊敗了回鶻十萬精銳,連都城也給焚毀,汗國如一塊巨石崩然而裂,離散的部落化為數支遷移的隊伍,青木軍所遇的正是西遷的一支。
西域各國祟佛,回鶻人也不例外,對僧尼通常禮待。弘海帶幾個親兵換了僧衣,前去回鶻大軍詢問,果然毫髮無傷的歸來,只是帶回的訊息不大好。
弘海神情凝肅,「回鶻汗國亡了,各部遠遷尋找新居留地,這支是探路的前鋒,大軍尚遠,聽說我們不足萬人,令我們立即投降,否則全軍盡屠。」
韓戎秋淡道,「大軍尚遠?很好,在此遇上也是神佛之意,傳令全軍迎戰!」
左右齊聲而應,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戰意。
大地傳來震顫,滾滾蹄聲如雷,遠方騰起的煙塵越來越近,不詳的氣息令人戰慄。
數不清的騎兵奔襲而來,發出嗜血的呼叫,興奮的揮舞彎刀,望去遠遠多於青木軍,彷彿吞天巨浪將撲上一道脆弱的沙堤。
石頭駭得腿都軟了,「九——九郎——我們逃吧——」
陸九郎臉色發白,心跳得極快,原以為青木軍可靠,一路必然無恙,誰知遇上數倍的敵軍。使者來回也未談妥,轉眼就洶洶殺來,這哪還有活路。
二人所在的輜重營給後軍圈護,所有的士兵全神備戰,陸九郎很快拿定主意,「逃什麼,你跑得過回鶻人?等敵人攻上來立刻裝死,夜深了再悄悄爬出去。」
石頭稍定神,戰戰兢兢的環視左右。青木軍的士兵很年輕,個個矯健悍勇,刀箭在握,盯著回鶻大軍的衝擊,沉默的等待中軍號令。
石頭莫名的生出一絲慚愧,悄聲道,「他們怎麼一點也不怕。」
陸九郎隨口道,「當兵的都蠢,你放機靈些,一會往身上抹點血,倒下就不要動彈。」
回鶻軍以兇悍而聞名,石頭受了叮囑還是慌得直咽口水。
敵人呼嘯般的攻來,青木軍極端的沉默,奇異的嗡響驀然震耳,一股急勁的箭雨從前軍騰起,帶著漫天利嘯撲入敵軍,一剎那逾千敵人墜馬。
石頭方一喜,回鶻兵毫不怯避,繼續悍然前沖,又一輪箭羽攢射,敵兵又倒下了一拔,浩浩三萬大軍,這點傷亡微不足道。
軍鼓鏘鏘擊響,青木軍陣型一變,弓兵後退換刀,槍兵突前,雪亮的長槍如森森狼牙,迎擊回鶻騎兵的撞擊,一瞬間如狂浪衝上礁石,綻開了激厲的血花。
後方的回鶻軍不斷前涌,一迭迭狂暴的沖襲,青木軍的長槍與戰刀交擊,嘶喊與怒吼相疊,濃烈的血腥氣隨風卷揚,熏得石頭面色慘白,幾欲嘔吐。
陸九郎捂著鼻子,心頭也在打鼓,隨時準備應變。
明海策馬迎敵,他頭顱光亮,袒露的半臂肌肉賁起,宛如怒目力士,執一柄沉厚的月牙鏟,在絞殺最烈的地方大開大闔,長鏟擊人如刈枯草。
石頭既怕又忍不住看,嘖嘖稱奇,「這不是韓大人身邊的和尚?恁般厲害!」
陸九郎也看得目不轉睛,口中說得尋常,「虧得你天天聽河西英雄傳,不知道厚土軍是僧兵?當然要有些能耐,總不能念佛將敵人念死。」
石頭驚異了片刻,又被另一邊的激戰吸引,「那人也威風,好長的一把刀。」
另一個細瘦的身影同樣在敵陣衝殺,擎著一把極其剽悍的長柄戰刀,一擊就能斷肢碎顱,一個回鶻兵竟被連人帶馬劈開。更多的敵兵湧上,那人四面受圍,亂刀紛襲卻毫不畏懼,借著馬勢沖躍,斬得血肉飛濺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