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戎秋提著腦袋起兵,實實在在的打下了河西五州,不管有沒有王廷的敕封,已經是河西百姓心中的主宰,韓府也成了沙州最尊貴的府邸。
韓家世代居此近百年,宅院應了武將世家的習氣,簡單樸拙,大而空闊。這顯然不合韓家如今的地位,所以女主人近期費了絕大的心思修繕,將樸拙轉為簡雅,空闊化為疏韻,既不過度雕琢,也不至於連宴客都嫌粗陋。
韓平策的愛好是領兵打仗,自然領會不到這些,只覺大門的新漆甚艷,瞧得不習慣,無聊的踢著栓馬石,等了許久仍不見妹妹出來,漸漸有了不耐。
一個小丫頭出來報訊,「七小姐給夫人攔了,請公子幫忙一言。」
韓平策恍然大悟,趕緊衝去韓夫人的院里。
韓夫人年約四旬,肌膚微豐,儀容嫻雅,她出身河西大家,長姐嫁入韓家誕下二子一女後歿了,家中將她嫁來做了填房,生下了韓平策。
她溫和慈慧,待長姐與妾室的子女均無偏私,深得家人敬愛,此時正將小女兒按在凳上,指揮丫頭梳妝,見小兒子趕來,她含威一睨,氣勢自現。
韓平策立刻陪笑,「娘,小七和我要去營里。」
韓夫人一邊挑著釵環,語氣輕淡,「又去軍營,一年有幾天落在家裡,這次她要陪我去佛寺上香,你休要啰嗦。」
韓平策頭皮一緊,話還是得說,「陪娘是應該,但營里的事也急,回鶻人到處尋居住地,得防著他們對河西伸手,才募的新兵要加緊訓出來。」
韓夫人眉棱一挑,毫不退讓,「營里就缺小七一個?她都快十五了,天天跟著你摸爬滾打,沒個女兒家的樣,至少得在家中留一個月。」
韓七驚了,不顧頭皮的扯痛,極力朝兄長使眼色。
韓平策一迭聲的叫苦,「娘,要訓小七也等些時日,這次募了好幾千人,阿爹給的時限又短,適合操訓的全上了,還不知能否按期交令,敵人來了怎麼辦。」
他刻意誇大,將回鶻軍說得兇險無比,宛如明日就要兵臨城下。
韓夫人總算動容,不情願的改口,「罷了,那就讓她先忙完這次練兵。」
兄妹二人鬆了口氣,韓七洗去妝粉,將頭髮挽個男兒髻,和兄長一道溜了。
新兵營起得倉促,粗木營柵四下一合,地面碾平沙土,草草搭了一排營房,布置了馬場箭靶,運來沉木與石鎖,雖簡陋也能用了。營地的正門關閉,側門出入,衛兵、崗哨加上拒馬一攔,登時有了軍營的威嚴。
幾千新兵傍晚從城中發來,空蕩的營地迅速熱鬧起來,充斥著人聲、汗臭與馬糞的氣息,粗略的編隊過後,連營房都來不及分配,人們亂鬨哄擠簇而睡。次日天光方亮,懵懂的新丁就給呼喝叫起,驅著繞營跑圈。
有人仗著體健狂奔,有人暗耍心眼偷懶,前方勁力十足,後頭拖拖拉拉,隊伍越跑越是稀長,有好事的難免嘲笑,又有不忿的回罵,夾著各種污穢之言,全然沒個正樣,宛如群魔亂舞。
韓平策瞧得手癢,極想上去亂抽一頓,韓七卻睜大眼,興緻盎然的打量新兵。
韓平策見妹妹興奮,謔道,「這些野小子不好整,你頭一回練兵,別給人比下去。」
韓七也不氣,認真的點頭,「我不會丟了阿爹的顏面。」
這丫頭一貫的懂事好強,韓平策忍不住一揉妹妹的頭,「練不好也沒事,只管來找我。」
韓七方要開口,一隊人亂鬨哄的從面前跑過,她的目光霍然一跳。
韓平策覺察出來,「怎麼?」
隊列已經跑遠,韓七望著隊尾,半晌才道,「沒什麼,想是看錯了。」
史勇打小好武,天生體健腿長,結實如一頭牛,作為一眾新兵中的佼佼者,他根本不怕讓大夥疲累不堪的跑圈。
他撒開腿奔得輕鬆,咧嘴回頭瞧其他人的蠢樣,沒想到一個看來半死不活的小子突然衝到了身側,不由一驚,趕緊加勁前奔,等再次回頭,對方已經被甩開極遠,不免得意起來。
然而幾圈過去,史勇發現了古怪,這小子一接近高台就加勁,過後又慢下來,定是高台上有訓兵的將官,這小子想好一番表現,才如此裝模作樣。
史勇鄙夷對方的油滑,又見他嫩皮白肉的跟女人一般,覷著接近時猛力一撞,那小子一跌,望來一眼沒出聲,分明是個軟貨,史勇越發不屑,也就沒再留意。
尖哨響起,跑圈終於結束,一干新兵汗淋淋的七倒八歪,步子都挪不動了,史勇大咧咧的揮臂踢腿,展示尚有餘力,卻見眾人交頭結耳,對著台上的將領議論紛紛。
史勇豎耳一聽,登時傻了,原來幾千新兵由不同的將領操練,三個月後還要考校,不合格的要被清退出營,根本進不了河西軍。
他趕緊瞧向台上,雖不知這些將領是誰,均是壯實強健,獨有一個瘦伶伶的少年格外打眼,一點不像能帶兵的樣子。史勇嫌棄的跳過,仔細打量其他,想找出傳說中的韓小將軍。
場上傳來號令,將領依序領隊,打頭的第一人年輕勇悍,一抬臂就引起了無數人的歡呼,正是韓平策。他作為韓家驕子,青木軍的主將,從軍以來英勇無雙,戰績驕人,為河西民眾祟慕,早就習慣了這等場面,隨意點了一隊領走。
餘下的新兵又羨又妒,史勇尤其沮喪,隨著前頭一隊隊被點走,他越來越急,到最後台上餘下的正是他最嫌棄的單薄少年,直如五雷轟頂。
一眾新兵悉數啞了,氣氛沮喪之極,史勇崩潰的叨念,「完了,這身板我一手都能捏死,奶奶的還練兵,我練他還差不多。」
旁邊驀然一聲笑,史勇回過神,正是那個滑頭小子,登時怒目而視,「你笑什麼!」
對方也不理他,宛如自語,「大概是哪家來混軍功的,一看就稀鬆得緊。」
史勇正有此感,火氣消了一半,「不錯,跟你一樣是個癩貨,懂操練才有鬼,我怎麼就沒給韓小將軍點中!」
那小子也不氣惱,抱著手臂道,「當將領的哪能這般,也不怕給人當眾出醜,要是丟臉壓不住新兵,豈不就得讓位給別的勇將了。」
一眾新兵聽得嗡嗡議議,不少人現出了異色,史勇更是心頭一動。
轟的一聲,史勇重重砸在地上,摔得腦子都傻了,結結實實啃了一嘴的土。
這不過是開端,衝上去的新兵無不是體魄強壯,自恃勇武的大漢,一個接一個的跌出來,十幾個人摔得沙塵飛揚,鼻青臉腫,滿地痛叫連聲。
場中瘦伶伶的少年雙掌一擰,略略舒展了腰身,對著眾人一勾,「一起上,要是能擊倒我,就換韓小將軍來教。」
儘管每個人都生出了畏懼,但聽到這一句,新兵全數炸了,渾然不顧的噪動起來,連史勇也忍痛躍起,不信邪的一聲吼,向著少年衝去。
少年不慌不忙的從兵器架抽出一根長棍,嗚的一聲破風激響,沖在最前的三人倒飛而出。長棍靈動又強悍,一連串啪啪擊肉,不斷有痛呼與墜地之聲,竟無一人能沖近棍影之內。
少年身旁倒了一大片,無人敢不知死活的再沖前,他仍然不停手,舞著長棍直入人群,棍風霍霍,神出鬼沒,打得眾新兵抱頭鼠竄,哭爹喊娘,被追得四處奔逃,全沒了先頭的心氣。
待少年打夠停手,只聽哀號滿地,人人灰頭腫面,逃遠的縮在邊角,一聲不敢出。
場邊的老兵樂得發顛,拍著圍欄狂笑,「一群不長眼的蠢貨,敢挑戰韓七小姐,她是韓小將軍親教出來的,還治不了你們這些龜孫?」
史勇挨了一棍,跨骨似裂開一般,爬都爬不起來,從未有過的狼狽,恰恰瞥見邊角的人縫之中,那滑頭小子安然一笑,嘲弄又輕蔑。
第一天的操練結束得稍早,畢竟許多人給揍得不輕,走路都一瘸一拐。
史勇拖著腿進了分配的營房,正遇上那奸滑的小子,氣不打一處來,「臭小子!你早知道那是韓七小姐。」
對方一驚回頭,見史勇氣勢洶洶,浮出無辜的神情,「大哥是喚我?」
這小子模樣生得極好,眼眸狹秀,鼻挺如玉,宛如精心雕琢,一色的粗布軍袍,在他身上似格外不同,史勇瞧得更怒,「裝什麼樣!老子不過撞一下,你就記恨在心,故意挑唆我出醜!」
陸九郎藏進軍營躲避追拿,誰想到運氣欠佳,居然與得罪過的莽漢分到了一處,他一瞬間轉了七八個念頭,方要開口。
史勇一把揪住他的領襟,「管你如何狡辨,老子先打一頓再說!」
營房是通鋪,一屋二十餘人,見打架齊來看熱鬧,將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陸九郎一見逃不掉,要受皮肉之苦,立即道,「我能如何,這是上頭的意思。」
史勇拳頭攢起,正要將臭小子揍得面目全非,聞言一滯,驚疑道,「你說什麼?」
陸九郎很是鎮定,「這也不懂?七小姐是女人,沒有今天這一出下馬威,一幫新兵怎麼肯服。」
眾人登時嘩然,禁不住議論起來。
史勇難以置信的打量,「你是受韓七小姐的指示?放屁!你不也是新兵?」
這小子除了跑得略快,身形虛浮,肩軟腰虛,一看就沒受過訓練。
陸九郎推開他的拳頭,慢條斯理的整理衣襟,「我當然是新兵,不過與韓家沾點關聯,不受特別優待,你只管放心。」
眾人越發悚然,瞧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難怪這小子一副有恃無恐之態,史勇心虛了三分,色厲內荏道,「你倒說說,與韓家沾什麼親,帶什麼故?」
陸九郎欲言又止,故作無奈的一仰臉,「罷了,有些事不能透露,你要打就打,挨過拳頭就當事情作罷,不必擔心我去告狀。」
他越是如此,史勇越不敢下手,其他新兵按捺不住湧來詢問,反而將史勇擠到了後頭。
陸九郎拿腔作態,答得極為模糊,故意透出對韓氏兄妹的熟悉,弄得眾人以為他是韓家的親戚,不覺帶上了敬畏,瞬時轉為逢迎,連史勇也生了懼意,為初時的莽撞後悔起來。
營房是按隊分的,史勇體格過人,理所當然的成了隊長。陸九郎年紀最小,人又瘦弱,本來受眾新兵的輕視,如今卻過得最為舒適。打水取飯有人跑腿,訓練也是裝個樣子,史勇根本不敢督斥,全隊都任他矇混。
陸九郎心安理得,一點不怕被發現,幾千人混在一處操練,喊聲喧天,沙塵飛揚,縱是火眼金睛也挑不出其中一人的偷懶。
長馳、負重、列隊、各種訓練繁重而嚴格,每一天在泥塵中打滾,隨著時日度過,許多人的身形有了變化,唯有陸九郎依然如故。他對現況很滿意,只等混過三個月淘汰出營,那時安夫人的追拿也該鬆了。
直到一次分場競鬥,全隊上場,史勇雖然力大壯實,敵隊也極厲害,雙方相持不下,一名對手突破防衛,擊中了後頭的陸九郎。
陸九郎本來在拉個架子裝樣,壓根沒防備,給一拳擊倒,周圍人嚇了一跳。
陸九郎顧不得疼痛,飛快瞥向校場旁的高台,多個斗場同時相競,場面眼花繚亂,或許上頭並未留意。
然而他的祈願落了空,韓七已經望來,烈日下她遍身塵土,臉龐曬得發黑,眼眸依然明澈鋒銳,靜靜的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