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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斗崑崙

所屬書籍: 飛凰引

陸九郎每一天都在受罪,從未過得如此凄慘,恨不能死了算了,偏偏又死不了,只有一天天渾沌的生熬。

他還是沒力氣爬上通鋪,天未亮就給隊友打醒,醒來時卻在榻上,身上覆好了棉被。

他依然不得好臉,受盡各種斥罵,卻有冒著熱氣的飯菜,堆滿了大塊肥肉。

從深秋到嚴冬,從第一片霜花凝結到校場落滿大雪,他負著沉木蹣跚奔跑,最初跑得滿嘴血氣,胸腔幾欲炸開,慢慢的腳步開始堅實,身體越來越韌,肩背磨出厚厚的老繭,圍觀的聲音似乎也變了。

嘲笑與唾罵變成了驚訝,又漸化為讚歎與震駭,甚至有好事者並肩相較,一圈又一圈的奔跑,身邊人從多到少,越來越稀零,最後只余孤獨的影子。陸九郎渾渾噩噩,毫無所覺,腦子裡塞滿了做不完的操訓。

一個人激動的撲上來,抓住他喚叫,「九郎!」

陸九郎麻木的給扯住,半晌才認出對方的長頭鈍臉,赫然是石頭。

石頭欣喜萬分,「真的是九郎!我還以為是同名!沒想到你竟也投了軍!」

陸九郎出了事,石頭一籌莫展,窮困之下投了軍,誰想到居然在營里碰上,他如今又黑又壯,看來過得不差,神情歡喜得讓人刺目。

陸九郎一把推開他,繼續向前奔跑。

石頭錯愕,追在後頭喚,「九郎!你不認得我了?」

後頭的追喊漸遠,有人將石頭拉開了。

陸九郎毫不關心,跑完還有蹲跳、舉鎖和對搏,一個比一個耗力,耽擱下去又要到深夜,每當他習慣沉木的份量,就會被無情的加重,永遠練得汗水淋淋,殆欲斃然;舉鎖亦是如此,石鎖越來越大,次數不斷增多,總要到渾身綳顫,咬牙欲裂才能完成。

對搏從一人到二人,又到三、五人、甚至六、七人,隊友輪番上陣,逼得他不停的招架閃躲,比舉鎖更令人崩潰,完成時他已睜不開眼,徹底的癱厥。

這一次他似乎睡得格外漫長,長到朦朧中有些不安,害怕隨時將臨的抽打,然而這份安憩又異常可貴,他捨不得睜眼,昏昏然繼續睡去。

等他終於睡夠了睜開眼,營房的小窗透光,天色已然大亮,他一時難以置信,茫然環顧左右,隊友們不再斥罵,目光也變了。

幾個新兵抬進一大桶熱水,史勇粗聲道,「睡了一天一夜可算醒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這桶水算大夥給你助行,起來洗沐!」

陸九郎的驚訝化為木然,原來兩個月悄然而過,時限已至。

隊友全出去了,在屋外低低的議論。

陸九郎默默的脫下破衣,他久未洗沐,比營地里任何人都臟,冬日裡熱水難得,浸進去舒服得令人嘆息,哪怕是死前的安慰也好,他發獃的泡了許久,慢騰騰開始搓洗。

厚膩的死皮如刨花掉落,蓬草般的頭髮滌去了污垢,直到清水盪成灰黑,水涼得刺人,他才從桶里出來,穿上擺在一旁的衣襖。

他懶得去想衣褲是誰的,就著暖盆弄乾頭髮,挑開營房的厚簾,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

昨夜一場大雪,灰髒的營地化作了瑩白,一輪明晃晃的朝陽升起,在雪上映出萬道金芒。

一個時辰後是整個新兵營的校考,決定每個人的去留,此時卻是陸九郎獨自一戰。

營地的側門再度敞開,現出崑崙奴巨大的身影,似一座黝黑壯碩的山。他禿頭鋥亮,腳邊擱著一枚沉重的鏈錘,獨眼傲慢而怨毒,盯著陸九郎的身影,如看一隻卑怯的野狗。

陸九郎的腳步很慢,目中似乎什麼也沒有,挑了一柄長槍走出大門。

軍柵在他身後閉攏,無數新兵湧上來,擠在柵縫裡觀看。

風卷過雪地,發出沙沙的輕響,零星的草茬搖擺,猶如握槍的少年,細弱得一折即斷。

兩個月過去,陸九郎變了許多。

他的皮膚粗糙暗淡,瘦得輪廓如刀,穿著冬襖也看得出單薄,脊背有些微佝。別的士兵越練越壯,他卻越來越瘦,眼窩深凹,深狹的眼眸也沒了輕浮的俊媚,變得冷銳至極,長久的苦訓將感覺挫得粗鈍,連畏怕與恐懼都淡了。

但在崑崙奴眼中,他仍是一隻懦弱、無能、行動鬼祟的狗。

崑崙奴的聲音宛如鏈錘上密集的尖刺,異常可怖,「小子,跪下來舔我的腳,你可以少受點罪。」

陸九郎既懂得如何哄騙,當然也很懂得如何激怒,淡道,「你怎麼只瞎了一隻眼?」

崑崙奴驀然猙獰,獨眼迸出火焰,「很好!我要活剝你的皮,讓你到明早再咽氣!」

他如一頭兇猛的黑熊,徑向陸九郎撲去,健碩的粗臂就足以將他生生撕成兩半。

陸九郎立刻動了,選擇靈活的繞避,就像一隻細瘦的狡犬,緊貼著黑熊的尾巴,無論崑崙奴如何撲轉,始終保持著距離,長槍試探的一刺又收回。

這樣的攻擊自然效用不大,就算偶有刺劃,也不過是在給巨熊撓癢,更加的激怒敵人。

崑崙奴發出了怒哮,「小子,你就會像狗一樣躲閃?」

陸九郎只當沒聽見,腳下繼續兜繞,尋找機會刺戳。

待第三道輕痕緩緩滲出血絲,崑崙奴徹底暴怒,拾起了地上的鏈錘。

鏈錘是一種靈活又兇殘的武器,碩大的鐵球鑲滿尖刺,飛舞起來神鬼難擋,擊中軀體骨肉齊靡,縱是擦傷也極慘烈,最可怕的是鏈條過丈,攻擊可遠可近,陸九郎的長槍與之一比,就似一根細弱的竹籤。

一聲驚心的鈍響,鏈錘以毫釐之差砸空,在地面留下一個深坑,隨即再度飛起,流星般帶著雪泥追向陸九郎。崑崙奴的力量極大,鏈錘甩動如電,局勢瞬間逆轉,陸九郎只有狼狽的滾挪,每一下都避得極險。

營柵後的隊友瞧得心驚肉跳,李相喃喃的自我安慰,「前頭躲得不錯,也成功激怒了對手,說不定再撐一會黑禿子就沒勁了!」

史勇已經開始絕望,「這傢伙比蠻熊還猛,哪像沒勁的樣兒,一個粗奴竟然會用鏈錘!連我們都沒學過,那小子哪扛得住?」

伍摧同樣膽寒,「兩個月根本不夠,這鎚頭挨一下就完了,我看他要沒命了。」

石頭擠在一邊,看得眼淚都下來了,王柱和許勝面色發白,完全喪了氣。

正說話間,一錘已然躲不過,陸九郎唯有用槍一擋,不出所料,長槍咯拉一聲折了,普通的木杆根本經不起崑崙奴的巨力。

木柵後無數人發出驚呼,聽起來猶如一聲嘩嘆。

陸九郎躍退幾步,脊背淌滿了汗,掌中餘下半截殘桿。

這一下更不妙了,崑崙奴桀聲一笑,鏈錘再度疾舞,巨力彷彿無窮無盡,雪地上已經砸出了多個凹坑。

陸九郎極力苦撐,宛如弱小的蜚蠊在躲閃巨人的擊打,他雙顴潮紅,越來越危,膽小的王柱和許勝簡直不敢看。

崑崙奴狂笑著舞動鏈錘追逐,眼看要將敵人的頭顱擊成一個血糊糊的碎瓜,忽然視野一空,沒了對方的身形,剎那間鐵鏈一振,鎚頭竟嗚的一聲盪回。

原來陸九郎多次奔逃,正是為尋找獨眼的盲區,終於覷到時機滾進死角,以殘桿勾動鐵鏈,用巧勁讓鎚頭回擊,這一下距離極近,恰是獨眼的盲區,崑崙奴發現時已來不及,駭然抬臂一擋,縱然是他也難當錘上的巨力,鎚頭無情的砸斷手臂,尖刺戳進了厚壯的胸口。

崑崙奴牛眼圓瞪,口鼻剎那噴血,全然不可置信,龐大的身軀撲倒下去,在抽搐中洇滅了氣息。

陸九郎終於緩過來,他渾身淌汗,緊捏著殘桿,急促的喘出一縷縷白霧。

天與地一片空茫,雪原上濺開了血花,營門內迸出海嘯一般的歡呼。

陸九郎什麼也聽不見,他極度的疲憊,整個世界只余自己的心跳。

軍營的木柵開了,潮水般的新兵奔涌而出,隊友沖在最前。史勇和伍摧歡喜如狂,一把將他抓扛起來,激聲大叫,「好小子!你贏啦!真有你的!」

所有隊友無不狂笑又狂呼,眼淚長流,石頭也擠近來,瘋一般舉著他回營跑圈。奇蹟般的一擊讓全營炸了,數千人簇擁著前行,歡呼一浪高過一浪,以至於誰也沒發現,平素從不打開的軍營正門開了,一隊人馬賓士而入。

這些人停在校場邊,領頭的男子驚訝的望著人群,「這是怎麼回事?」

陪同的韓平策一樣錯愕,瞧見被舉之人才明白過來,「小七讓陸九郎與安家的崑崙奴一戰,大概那小子贏了。

這一解釋,男子似想起來,「是趙家提過的那個?」

歡呼的人群漸奔漸近,有人發現不對,趕緊停了步子,史勇和伍催渾然未覺,仍舉著陸九郎狂奔,直到沖近一行人的馬前,衛兵揚聲厲喝,「大膽!韓大人在此,還敢放肆!」

一眾驚得魂飛魄散,立即縮手撲地而跪。

陸九郎仍是神智飄搖,任眾人舉攀,猛然間身子一空,摔滾墜地,終於跌回了神智。

面前一群高頭大馬,當中的男子臉膛微褐,雙鬢斑白,正是河西之主韓戎秋,他俯瞰下來,雙目驟凝,神情怔愕。

陸九郎意識到不妥,低頭才發現衣裳散亂,連褲子都給扯落一半,露出了半截屁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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