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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托嬌子

所屬書籍: 飛凰引

青木軍是河西五軍名頭最響的一支,也是韓戎秋親煅的第一把刀,迎最強的敵,打最硬的仗,在浴血中收穫民眾虔誠的敬仰與讚美。

青木軍選兵嚴苛,陸九郎竟然入選,還編進了韓平策的近衛營,自己都覺得奇怪。

這不可能是韓七的安排,這女人心硬如鐵,直接的表達過嫌棄。

這也不會是韓小將軍,韓平策對他就如瞥見一隻野狗,厭惡顯而易見。

這兩人都不情願,卻又無法違逆的,只有一個人。

韓戎秋為何如此?難道是那天的轟動引起注意,欣賞一介小兵的稟質獨秀?但與韓七一較,陸九郎就明白還差得遠,自己在強者面前依然不堪一擊,以致於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被看中了哪一點?不論如何,他難免沾沾自喜,至少不用灰溜溜的被逐,還得到了隊友的艷羨。

只是他全沒想到,青木營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與幻想截然不同。

近衛營三百人,個個是精銳中的精銳,隨著韓平策千軍斬將,勇猛狠銳,根本瞧不起弱者。

近衛營的頭領是長庚,韓家的家生子,與韓平策一道長大,猶如與主人一體,不但眼神如出一輒,明面更不掩飾鄙夷,一見就給了下馬威,「新兵營或許能耍心眼,青木軍不是混賴的地方,大夥好生教一教他,當兵的該是什麼樣!」

新兵正式入營,會進行下一步操訓,精進騎術、槍術、箭術與體訓,半年以上才能成為合格的士兵,這雖然是常例,對陸九郎卻嚴苛到了極致。

他曾以為新兵營的折磨過去了,到了青木營卻更為酷烈,每一天浸透在血汗中,無窮的羞辱與排擠,永遠面對著欺凌與嘲蔑。

陸九郎明白自己錯了,他根本不該留在河西軍,韓七給的煎熬還有期滿之日,青木營卻是無盡的黑暗,但退營的要求換來更猛烈的懲罰,他開始謀劃逃走,無時無刻不在竭力苦思。

青木營遠離沙州城,一邊臨近沙漠,一邊是荒蔓的野原,周圍不時有野狼或野牛出沒,靠兩條腿跑不出多遠,必須有馬。

軍中規則極嚴,早晚都要點名,數萬人的大營按區而居,四面營柵環繞,哨樓足有百餘,營內的一切動靜逃不過哨衛,宛如一座戒律森嚴的城池。

陸九郎雖在近衛營,並不能接近韓平策的營房,能活動的地方極其有限,時刻都被隊友盯著,哪怕他冥思苦想,一時也尋不到辦法,積壓的怨毒越來越深,近乎忍到了極限。

就在此時,出現了一位意外的貴客,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歸返,攜子來訪沙州。

在世人看來,裴家與韓家的關係微妙,既有不和的傳聞,卻又並肩共伐,一起將蕃人逐出河西,很難不被拿來比較。裴家有銳金軍,與高昌國結好,在甘州一地獨大;韓家有青木與赤火軍,與粟特部的方家、退渾部的司家等聯姻,得沙州萬民擁戴。

兩家皆是實力強盛,好在韓戎秋深孚人望,指揮屢戰屢勝,五軍合如一家,裴佑靖此來沙州受到了熱情相待,韓戎秋親自作陪,一同到青木營巡視。

裴佑靖在天德城為喬裝才粘了長須,如今短髭修儀,更顯盛年雋雅,他打量大營數萬之眾,各區秩序分明,操練井然,練弓者屢發屢中,練騎者輕捷如鵠,不禁一贊,「還記得年少時,你說會練出一支無堅不破的強兵,復我漢家城池,夥伴都笑你吹牛。」

韓戎秋莞爾,「我記得你可沒笑,還說裴家也會有這樣一支尖軍,一同為戰,並驅胡虜。」

誰會想到兩個少年的意氣之言赫然成真,裴佑靖心神感慨,方要開口,目光忽然一凝,蹙起眉梢,「這人怎麼在軍中?」

裴佑靖何其敏銳,縱然陸九郎曬得發黑,瘦削如柴,氣質大異從前,混在近衛營的人群之中,仍是一眼認出來。

韓戎秋微笑,「他有意從軍,在新兵營表現優異。」

裴佑靖冷誚道,「那才是有鬼,這小子狡計百出,不是個好東西,要不是你家的丫頭一再礙事,我早讓他去重新投胎。」

韓戎秋現出一絲尷尬,輕咳一聲,「縱有不堪,畢竟還年少,加以馴教未必不能成器。」

裴佑靖不客氣道,「我使人打聽過,他一貫貪懶成性,刁鑽滑跳,靠騙女人的皮肉錢度日,心性如此低賤,再雕琢也是白廢。」

韓戎秋只得將話繞開,望向箭場邊的裴行彥,「彥兒對射箭有興趣?我那還有副好弓,回頭給他送去。」

不提還好,一提裴佑靖冷了臉,「別給他,就他那點力氣,用好弓是浪費。」

韓戎秋失笑,「練幾年不就成了?你就是智識過高,對兒子寄望太大,難免過於焦心。」

裴佑靖搖頭,「寄望太大?不說如你家小子,哪怕有你家丫頭的一半,我做夢都能笑醒,你也知道裴家內鬥的厲害,彥兒這般不成器,我幾乎不敢想將來。」

韓戎秋寬慰道,「你將他帶在身邊慢慢教,還能教不出來?不必急在一時。」

裴佑靖面色陰沉,嘆了口氣,「在甘州是不成的,彥兒給你家丫頭激得練騎術,才跌了兩回,他娘就不讓近馬,更不用提去營里。稍有磕碰都要跟我大鬧,莫非本事能從天上掉下來?只怪我當年想淺了,為了家族與高昌結親——娶妻果然還是該娶賢。」

韓戎秋不好說什麼,只能默然。

裴佑靖說這些當然有緣故,隨即道出正話,「這次帶彥兒過來,我想讓他在青木軍留一年。」

韓戎秋也料出來,審慎道,「留下來做客當然無妨,定會好生招待——」

裴佑靖截口,「不是做客,就當普通一卒,關在營里操訓,將弓馬步箭練出個樣子,不求能比你家小子,至少像個男兒,上得了陣。」

這不是能輕易應下的事,韓戎秋頗為頭疼,「策兒雖然略長,同樣心性未定,行事尚有不足,哪教得了人。」

裴佑靖拿定了主意,「讓他該打就打,該罰就罰,不必顧忌其他。我清楚彥兒給寵慣了,不下狠手磋不出來。」

兩人是年少之交,韓戎秋哪會不知好友的性情,此時說得大度,等兒子吃苦受罪又要護短,還不知心裡怎麼計較,當然不肯接。

裴佑靖望著獨子,心情沉重,「要是有別的法子,我也不會如此,總不能讓他就這麼廢了。趁還來得及,能熬練幾分是幾分,無論教成什麼樣,我絕無二話。」

韓戎秋仍覺不妥,還待推卻。

裴佑靖異常堅決,「相交多年,我從未求過其他,只有這一事,就當是彌補你欠我的。」

韓戎秋給他說得沉默,終是點了頭。

裴行彥當然不願來沙州,奈何父親鐵了心,不理會母親的哭鬧,連隨身的僕役都不許帶,直接將他扔在了青木大營。

對生來錦衣玉食的他而言,營地何其粗糙髒亂,簡直無法忍受,幸好韓平策還算照顧,給他安排了最好的營房,鋪上絲綿軟毯,置了熏爐茶盤,拔了幾個近衛服侍起居。

這些近衛全是些糙漢,手腳粗率,壓根無法與貼心的小廝相較,裴行彥的好日子一落千丈,處處覺得不適。他不必如普通士兵操訓,有韓平策親自教習,勉強練了幾天跑圈、舉鎖、控弦,就覺得乏累不堪,開始隨意敷衍。

韓平策也無奈,又不能真如裴佑靖說的打罵,耐著性子勸上幾句,不聽也就作罷。

裴行彥每日草草習練兩下,大段的空閑格外無聊,幸好有個伶俐的陸九郎。

這少年頗有眼色,懂得乖巧逢迎,說話令人舒暢,但不知為何,其他近衛待他極差,毫不掩飾厭惡,裴行彥難免不解,「陸九,他們為何討厭你?」

陸九郎恭順而答,「近衛大哥們覺得我太弱,嫌我是個廢物,不配與他們為伍。」

裴行彥見他身形瘦削,個頭不算高,在一眾壯漢中確實打眼,然而自己的身形相差無己,豈不是背後一樣受鄙夷,登時氣道,「一群無知的莽漢,不理也罷。」

陸九郎但笑不語,將練完的械具擺回原處,他自稱弱小,卻能拎起碩大的石鎖,殷殷詢道,「少主可還要再練別的?」

裴行彥並未留意,不耐道,「還練什麼?該去騎馬了。」

軍營內亂嘈嘈的鬧心,生活枯燥乏味,裴行彥唯一的樂趣就是騎馬去野地遊盪,獵幾隻野物烹烤。他自知箭術不佳,不願被人嘲笑,必會將近衛趕開,只有陸九郎這般同樣羸弱的,才容許跟隨左右。

一箭斜斜而出,野羊警覺的跳開,潑蹄奔遠了。

裴行彥面上有些掛不住,陸九郎卻道,「少主張弓的姿勢絕佳,老兵都有所不及,力道也足,可惜野羊給士兵弄狡了,慣於躲閃,換個笨些的必會一擊而中。」

無論射得如何偏斜,陸九郎總會巧妙的奉承,讓裴行彥留存體面,一番話說得他又提起了勁頭,拎著箭尋找更容易的目標。

天色漸暮,陸九郎展眼一望,「西邊野物多,少主定能有所獲,我先去拾柴生火候著。」

裴行彥向西尋去,一隻野兔簌簌在蓬草中躥動,搭箭卻又一次落空,他正當氣餒,抬眼見幾隻黃碩的野牛,這哪還能不中,他興奮的一射,箭矢果然命中牛背,不禁大喜。

然而裴行彥一無所知,野牛看似緩慢笨拙,實則凶蠻倔強,力大無窮,絕不能輕易招惹。他持的還是弱弓,只射傷了皮毛,被驚動的野牛勃然大怒,瘋狂衝撞而來。

一干近衛正等著貴公子遊興耗盡,結果陸九郎過來傳令,眾人分散了拾柴,待驚見野牛襲人,趕緊縱馬奔去相救。

野牛發狂起來極兇狠,裴行彥的坐騎雖是大宛馬,卻養尊處優,從未遇上如此凶獸,被嚇得潑蹄亂奔,逃向了高地,野牛洶洶緊追不放,跑得荒原一溜塵煙。

裴行彥給顛得東搖西擺,丟了弓慌了神,駭得面色煞白,大宛馬跳起時沒捉牢韁繩,失空滾落馬下,側方正是陡坡連著斷崖。他一路滑墜,驚得魂飛魄散,好歹攀住岩石懸停在崖邊,細小的碎石簌碌碌滾落,底下不知多深遠。

天光昏矇,大宛馬引得野牛奔遠了,一眾近衛不知人已落馬,呼喊著追去。

裴行彥懸在半空,知道墜下去小命休矣,偏偏筋骨無力,完全提不起身體,急得冷汗淋淋,上方忽然探出一個少年,正是陸九郎。

裴行彥一喜,正要喚他將自己拉上去。

少年忽然一笑,深狹的眸子惡毒又快意,一腳跺上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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