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原野嫩草初萌,陽光爛漫,野鹿成群出沒,正是一年春始。
陸九郎有一群夥伴嬉笑為伴,日子格外歡樂,以至於忘了曾對石頭說過的話,韓家耗費無數金銀煉出的強兵,絕不是為安養閑人。
韓七點了八百新兵游擊,深入西北的荒野,長驅掠襲蕃人的部落。
陸九郎一干人都在其中,他心情複雜,禁不住又琢磨逃走之事。上戰場是要掉腦袋的,他不願莫名其妙的將小命送了,但逃跑的風險也不小,他已深知荒野的可怕,並沒有獨行的能耐,糾結良久仍沒對策,只能跟隨出營。
騎馬雖有樂趣,長時間的驅馳卻是一種折磨。幾百新兵一出營屁股就粘在鞍上,從日升奔到日落,大腿磨得淌血,腰臀顛散了架,整個人酸疲不堪,爬下馬背無不打晃,宛如一群蹣跚的老太婆。
唯有韓七始終精神抖擻,似不知疲倦,她帶了有經驗的老兵,但從不倚仗指引,自己就能按軍圖與星辰校正方位,尋到水源與村落。
儘管新兵個個叫苦不迭,但人的適應力極為強大,十來日後陸九郎居然也慣了,疲累還能忍,更難熬的是補給極少,時常食水匱乏。陸九郎這一日餓得頭昏眼花,腹鳴如鼓,心火燥騰不堪,突然手裡給塞了一物,竟是半塊干饢。
史勇的臉龐也瘦了,骨架還是大,對他擠了擠眼。
饢餅極為干硬,大概被史勇揣在懷中,有股汗餿味,換在從前,陸九郎用來喂狗都嫌差了,這時卻捨不得咽,含在嘴裡反覆嚼磨。
前方的韓七一聲叱喝,隊列驟停,她的長鞭指向遠處的一線,話語凌厲如刀,「看好了,那是蕃人的營地,也是我們的給養!」
風送來蕃語的聲息,長草帶來了遮蔽,敵方的斥候被幾個老兵潛去抹了脖子,數百人隨著韓七悄無聲息的掩近,隨著一聲殺喊,暴起沖入了敵營。
這是兩千蕃人前軍,正在紮營安歇,壓根沒想到敵人天降般殺來,猝不及防之下給沖得七零八落,慌亂成了一團,有的連武器都沒尋著。
韓七沖向大帳,蕃軍的主將剛跨上馬,正呼喝士兵迎敵,被她銀槍一抖,如靈蛇飛噬面門,大驚慌忙招架,雙方激烈的交戰起來。
蕃將的近衛簇攻而來,史勇帶隊擋下,陸九郎還是頭一回上陣,聽得周邊的慘叫此起彼伏,血花四濺,心裡不免發悚,掌間冷汗濕滑。
敵兵兇猛壯碩,神態猙獰,一刀劈在槍桿,陸九郎長槍一滑險些脫手,這時要逃也來不及了,只有硬著頭皮迎敵。他不再分心周圍,凝神盯住面前的敵人,二人周旋幾個回合,他覷著時機長槍疾突,生鐵槍頭瞬間命中,蕃兵的喉頸怒血飛濺,當場氣絕。
陸九郎第一次陣上殺人,手足微微發麻,心腔亂跳,一時翻騰欲嘔,竟未注意側旁敵刀劈來。伍摧眼疾手快的幫他擋下,吼叫出來,「發什麼呆!會死的!」
陸九郎清醒過來,提槍又戰,說也奇怪,殺人之後反而穩了神,蕃兵再凶也不懼,與隊友並肩而戰,越殺越勇。另一邊傳來一聲慘號,韓七將蕃將一槍挑翻,那人栽落馬下還未斷氣,已經有老兵沖近斬了首級,挑在槍尖縱聲歡呼。
主將身亡,蕃兵大亂,悉數棄營而逃,陸九郎追殺得忘了形,還是給夥伴喊回來。
全隊首戰得勝,傷亡不過百,殲敵卻有近千。
一幫新兵大笑又大叫,在營地抄尋戰利品,圍著火堆分食敵軍留下的烤肉,
陸九郎身軀緊繃,帶著過度興奮後的酸疲,頭臉濺了敵人的血,腥氣沖鼻,極想找個地方洗沐。然而史勇遞來一支羊腿,剎時勾起他狂烈的食慾,連手也顧不得擦,狼一般兇狠的撕咬起來,拋開了所有不適。
八百鐵蹄迅疾如風,無情的掃過遇上的蕃人部落,縱火燒掉敵營,摧挫敵兵的意志,盡一切手段削弱蕃人,讓他們無力侵擾河西。
激怒的蕃王派出了軍隊,然而這一支輕騎迅捷無比,行跡詭秘,似幽靈神出鬼沒。這是一場狡黠的遊戲,韓七精心控制,狙殺敵方斥侯,甩脫大軍的追襲,時而引軍避縮一隅,時而徹夜突進,打得蕃人難以防範,追到時只見焦煙餘燼。
雖然赤火軍屢屢得手,這樣的驅馳也異常辛勞,所有人熬瘦了一圈,心神卻很亢奮,鞍上掛滿戰利品,穿著蕃兵身上扒來的夏衣,配合殺敵熟練之極。
王柱運氣不佳,在戰鬥中受了傷,隨其他傷兵一起留在了嗢末人的村子休養,不必督戰的監管,傷愈後會自行歸營,就連陸九郎自己,逃跑的念頭也已煙消雲散。
嗢末人對河西軍極熱情,他們時常受蕃軍劫掠,苦恨已久。韓七卻慷慨的將繳獲的軍資相贈,村民喜極而迎,搬來木柴與烤架,在空地燃起幾十處火堆,宰殺牛羊烘烤,捧出蜜瓜與香果。
眾多士兵吃得油光滿面,撐得打嗝,四下里歡聲笑鬧。
韓七禁了飲酒,嗢末人烹了奶茶,少女為士兵捧上奶碗與鮮花,揚起青春的笑顏。
村人奏響鈴鼓與胡琴,一個歡俏可愛,身段誘人的少女知道韓七是頭領,衝過來熱情的邀舞,士兵們興奮的鼓噪,村民也在歡呼。
韓七平時話語不多,意態冷漠,眾人以為少女必然碰壁,哪想到韓七居然隨她舞起來。
一個纖長靈健,一個婀娜活潑,二人在場內旋轉,宛如一對親昵的情人。
少女的眼神越加火辣,士兵們嘩笑歡呼,曲樂更添歡快。
有了良好的開頭,眾多少女奔來邀士兵共舞,夾著村人的謔笑與哄鬧,氣氛熱愜。
王柱傷了胯,實在沒法起身,見成群的少女湧來邀陸九郎,簡直羨慕得要死。然而這小子居然不為所動,全推給了隊友,眼看史勇等人樂滋滋而去,王柱禁不住嘴裡冒酸話,「陸九,你小子又不像我有傷,裝什麼不好色,是不是不行?」
陸九郎支頤望著場中歡舞,懶洋洋道,「沒一個能看,這些放牛打草做粗活的,比西棠閣的女人差遠了。」
石頭恍然大悟,「九郎見慣了美人,當然瞧不上村裡的。」
王柱氣個半死,「難得有女人還嫌粗,等回營你就乾熬吧。」
石頭髮覺場中的人少了,一對對的不知去向,不禁東張西望,「史勇他們人呢?」
王柱嘲笑道,「當然是去快活了,傻貨才放過這樣的機會。」
西域一帶民風大膽,不以男女之事為恥,這支又是威名赫赫的河西軍,個個年輕精壯,村裡的女人當然不會放過,只有石頭這樣的外來人才會不解。
石頭終於明白過來,登時面紅耳赤。
又一個少女過來邀陸九郎,見他拒了也不惱,笑嘻嘻去拉石頭,石頭還從未與女子親近,大窘又按捺不住喜意,求助似的望向陸九郎。
王柱憤憤的一唾,「瞧他做什麼,還要他替你指點把式?這種事哪個男人不會,快滾!」
石頭忸怩的隨少女去了,場中突然嘩笑。
原來與韓七跳舞的少女想將人拉去場外,幾次扯不動,許多士兵促狹的吹起了口哨,她百般無措,羞得要哭出來了。
韓七笑了,附在少女耳畔一語。
少女愕然瞪大了眼,不置信的將手按在韓七的胸前。
韓七也不避,士兵的嘩笑聲更響,少女這才明白過來,紅著臉鑽出人群,韓七走去了場邊。
正當眾人樂不可支,少女又奔回來,還牽著一個英俊的青年,對韓七道,「這是村裡最好看的男人,給你!」
眾士兵轟然大笑,那青年望著韓七雙目灼灼,顯然十分樂意。
少女的話語歡快又放縱,「如果你喜歡我跟他一起,也可以。」
場面越發噪鬧起來,一群士兵樂得前仰後合,口哨陣陣。
韓七還沒回答,少女又道,「或者你喜歡壯的,村裡也有,要幾個男人都行。」
眾人嘩叫得更厲害了,無不想入非非,皆有些心癢。
韓七環顧一圈也笑了,摸了摸耳根,對少女道,「我喜歡男人,但要最強的。」
一言讓全場驟然靜下來,少女猶在怔怔,「村裡最強的——」
韓七的眉間盈著驕傲,帶著一點歡謔,「要比我更強,弱的我瞧不上,不配與我親近。」
士兵們狂笑起來,歡呼又喝彩,一時沸鬧非凡。
少女無話可說,現出遺憾之色,與青年怏怏的退了下去。
陸九郎無聲的一嗤,凝著遠處英秀的纖影,狹銳的眼眸微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