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寒的夜境籠罩著廣褒的天地,高遠的月亮獨懸,它時而散著朦淡的輝光,映出山稜的起伏;時而被層雲掩沒,大地隨之陷入黑沉。
河谷極寬,兩側略高,內里似一方天造的長匣,谷中還有細窄的河脈,既不影響紮營,又可供人畜飲用,完美的藏住了大軍,連營火都不會被外頭窺見。
蒙布那鑽進大帳,對裡面的二人行禮,「稟兩位王子,回鶻人傳信,朔方軍已至交城河。」
吐蕃王子狄銀年過三旬,威風凜凜,斜披羊皮外袍,聽了付之一笑。
一旁是他的親弟達枷,雖不如兄長強壯,也是個魁梧的漢子,介面嘲笑,「又催速到?就是要他們頂在前頭,不然我們何必歇在河谷。」
蒙布那少不了奉承,「王子這次定能重挫敵軍,一揚軍威。」
達枷對他也不客氣,「要不是前次你跟烏倫海犯了大錯,失了蘭州等地,河西人哪會如此囂張,還勞動阿兄親自出兵。」
蒙布那敗入涼州,成了狄銀的下屬,只能低眉順眼,「全是烏倫海一意孤行,他自恃能耐,根本不聽旁人之言。」
達枷悻悻的一哼,「烏倫海一死抵罪也罷,卻給央格得了重用,父君處心積慮幫我們這位王叔在中原升遷,結果一事無成的逃回來,簡直可笑。」
狄銀現出一絲陰鷙,「要真如他所言,能用朔方軍內控制的人匿下大軍行跡,助我們奇襲成功,那就還算稍有用處。」
蒙布那隨之討好,「他與中原人相處多年,難保沒有異心,底下人也未必肯服,大君早晚會明白,親兒子才最值得信賴。」
狄銀轉了話語,「不是該有支回鶻軍從此地經過,可有消息?」
蒙布那稟道,「目前尚無傳報。」
達枷滿不在乎,「回鶻國亡了,眾部各懷其心,未必肯服指令,興許是故意在路上拖拉。」
狄銀猜測也是如此,「讓士兵歇足,明早開拔,等兩邊戰勢俱疲,就是我們的屠殺之機。」
蕃軍的斥候執著火把,一隊隊分頭馳出河谷。
河谷外野草蔓長,隨著呼嘯的夜風起伏,人在草中越散越遠,連火把的光都微弱難見,宛如被暗夜吞噬。
長夜寂寒,河谷內的窄流嘩嘩而響,草葉凝起白霜,人與馬都陷入了沉睡。
就在寒意最重之時,河谷外忽然傳來震響,警戒的衛兵吹響了尖哨,蕃兵從睡夢中驚醒,震聲瞬息迫近,似天際滾雷襲來。
士兵將火把擲入柴草堆,不等火焰躥起,幢幢的暗影從夜境衝出。
數不清的群馬彷彿為鬼魅所驅,不顧一切的狂奔,衝進了蕃軍的前營。前營士兵密集,野馬胡亂沖踏,許多人不及閃避,給踩得骨斷筋折,場面一片混亂。
一名蕃將方要發令,驟然被一箭貫喉,暴突著雙眼仰天而倒。雜亂的馬群隨即騰起一股急雨,無數利箭破空而來,蕃兵猝不及防,中箭無數,餘下的紛紛高呼,「敵襲!有敵襲!」
馬陣後方現出了一個個黑色身影,赤火軍隨著馬群衝來,伏鞍緊貼,離得極近才張弓,成功殺傷了一大批,現身後再不掩藏,連珠般的放箭,乘著混亂放肆的衝殺。
達枷衝出大帳,腦子已懵了,「哪來的敵人!」
狄銀在衛兵的服侍下披上甲衣,厲聲質問,「敵軍有多少!」
敵人來得猝不及防,斥候必然被拔了乾淨,蒙布那隻能滿頭大汗的回答,「屬下不知!」
狄銀怒極,「全軍上馬迎戰!」
大營吹響號角,火堆接連燃起,照亮了整個營地,士兵們抄起刀槍,雜亂的火光中不知多少敵人在沖踏,箭矢射盡又換成刀槍,追著蕃兵砍殺,一個擎著陌刀的身影黑衣黑甲,乘著黑馬如狂暴的戾風,所過之處鮮血與斷肢齊飛。
陌刀長銳兇猛,威勢無倫,韓七少時極愛,但刀身過於沉重,久戰力不能支,遂放棄了使用,這一次她已不計代價,長刃帶著死亡的厲嘯橫掃。赤火軍隨著她捨命衝殺,全軍血氣極盛,趁著混亂竟從前營殺到中營,逼得蕃兵的後營圍合上來,才算截住了沖勢。
狄銀怒火萬丈,他終於弄清了敵人僅有兩萬,卻沖得十萬人的大營一片狼籍。他親自上馬,帶著精銳斬殺了一名敵將,又追截另一名主將,那人也極悍勇,纏鬥多個回合,終還是不敵狄銀,被他一戟斬斷了左臂。
那將領失聲痛吼,從馬上栽落,眼看要給狄銀刺死,突然一槍驟襲,迫得狄銀回戟應對,卻是個俊冷英悍的青年。
墜地的方毅痛得幾近昏厥,血如泉涌,敵戟卻遲遲未落,他抬頭一望,發現來救的赫然是陸九郎,不禁大愕。
要問陸九郎為什麼折回,他自己也不知道。
遠去明明是生路,卻一步比一步頹喪;折回明明是死路,卻有一股不馴的勁氣沸盪,越來越激昂。他擋在方毅身前,使出渾身解數與狄銀拚鬥起來。
石頭也跟了回來,下馬扶住方毅,撕衣勒住他的殘臂,止住奔涌的血。
方毅面色慘白,「不必費事,你讓陸九郎去——」
他還未說完,蕃兵已然來襲,石頭顧不上攙扶,匆匆帶兵招架。
狄銀年少上陣,身經千百場戰役,猛悍過人,長戟的劈砍極重,陸九郎雖能架得住,□□的戰馬卻是長程奔回,吃不住戟上巨力,幾下之後前蹄發軟,當狄銀再次重擊,馬兒竟然哀嘶一聲,給壓得跪撲下來。
陸九郎成了步戰,狄銀的近衛又圍上來,情形極為不利。方毅奮起上馬,揮槍挑死幾名蕃兵,吼道,「陸九郎,你去將——」
他還沒說完,狄銀已揮戟襲來,方毅失了一臂,自知招架不住,橫心一槍擲出,自己給利戟劈碎胸骨,長槍也洞穿了狄銀的馬腹,迫得對手落馬。
方毅的近衛悲哭出聲,發瘋般與蕃兵廝殺,方毅氣絕時猶在望陸九郎,嘴唇微動。
陸九郎不知他要說什麼,見人已沒了,趁著狄銀換馬殺出圍堵,直奔遠處廝殺更密集的一處,那是韓七的所在。赤凰是赤火的軍心,哪怕被敵人重重圍住,只要她不倒,眾多士兵依然能戰到最後。
陸九郎生生殺出一條路,沖近韓七的身畔。
長夜未盡,火光零亂,韓七通身給血覆住,唯有雙眼明澈森寒,每一次追斬從不落空,馬下無數屍體,宛如幽冥的魔神,然而蕃兵密集如蟻,仍在不斷湧上。
陸九郎揚聲高喊,「韓七!」
韓七的眼眸掠過,毫無波動,揚刀劈碎了一個蕃兵的腦袋。
陸九郎知道她已經殺木了,更加用力的吼出來,「韓七,方毅沒了!」
韓七微恍一下,終於回神,現出一絲怔訝,「陸九郎?」
她什麼也沒問,也無暇再問,環顧身側沒了可用的將領,垂下陌刀驅馬躍近,嘶啞道,「方毅沒了,你去!帶人將後營的輜重燒了,我還能戰小半個時辰!」
陸九郎瞬間懂了,抓過一個熟悉的面孔,吼叫道,「伍摧,走!」
伍摧也戰得昏頭,給陸九郎一扯才清醒,嘴都張大了,「怎麼你小子——」
伍摧也只說了半句,帶著一隊人跟著陸九郎猛衝,學著他絕不纏鬥,一沾就走,等回神已經稀里糊塗滾進了營外的長草,又吞掉追進來的小隊蕃兵,等從草中出去,十來人已換成了蕃兵的服飾。
縱然韓七將敵軍的主力引在中營,闖到後營也難如登天,但陸九郎扮成蕃兵,借著天光未明,四下混亂,根本無人留意,居然一口氣躥到了蕃軍輜重的所在。
黑壓壓的糧車望去不見頭,將地上的長草都壓平了,還有幾百士兵留守,伍摧瞧得吸了一口氣,如此驚人的數量,自己這十來人哪夠,還沒點燃幾輛就要給蕃兵聚攏宰了。
糧車的對面是牛馬休歇的圈欄,扔著大堆乾草,散出臭哄哄的糞味,沒什麼士兵把守。陸九郎伏在暗處,眼珠來回打轉,半晌後一示意,一隊人悄悄摸進了牲畜群。
看守輜重的蕃兵望著中營的火光,正議論前頭的戰況,冷不防旁邊的畜圈一陣馬吼牛嘶,宛如炸開來一般。
蕃兵驚極望去,許多牛馬屁股後頭騰起了火,驚得滿圈牲畜發狂,轟轟衝出了欄圈,不分東西的逃躥,甚至沖著糧車而來。
眾兵趕緊阻攔,然而嚇瘋的牛馬力大無窮,哪裡擋得住。
這些牲畜的尾巴被人綁上長草,火焰在地上拖掃,很快燎著了大片野草,又沿著木輪爬躥,隨風卷舔車上的糧包。糧車緊挨著停置,頓時一輛接一輛的燒起來,蕃兵又是趕牛,又是去河邊舀水撲救,亂成了一鍋粥。
陸九郎和伍摧帶人混進救火的蕃兵,趁亂往糧車深處甩燃燒的木頭,弄得火勢越來越盛,有的蕃兵覺察不對,方呼一聲就給利刀貫腹,滿地火牛與火馬亂奔,誰還顧得上其中的細微。
赤火軍被絞殺得越來越少,韓七在激戰達枷,陌刀依然兇猛,誰也看不出她雙臂腫脹,每一動酸疲至極。達枷的實力不及狄銀,被刀勢壓得汗出如漿,苦苦支撐。
衝天的火焰從後營燃起,火星隨著熱氣四散,紅光映亮了河谷,與天際的晨曦相映,匯成了絢爛而赤烈的朝霞。
韓七在濃烈的血腥中抬起頭,感受夜風拂來的熱意,就知道後營在何等盛大的焚燒,如一場華美無倫的火葬。
她微微笑了一下,傾最後的力量一斬,陌刀泛著森冷的光,映出達枷恐懼的臉,眼看就要將敵人頭頸斬碎。
一剎那間,一支利箭穿透韓七的黑甲,刺入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