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銀駐立後營,望著燃燒未歇的糧車,神情異常猙獰。
蒙布那硬著頭皮稟報,「是赤火軍,業已全殲,主帥據說是韓戎秋之女。」
達枷近乎難以置信,險些斬殺自己敵將竟然是一個女人。
狄銀默了一刻,冰冷道,「傷亡如何?」
蒙布那稟道,「陣亡兩萬二,重傷一萬七,輕傷三萬。」
狄銀寒氣森森,目光陰戾,「一個女人用兩萬人折了我七成兵力,燒了十萬人的糧草?」
蒙布那不敢說話了。
狄銀的額角一跳,半晌迸出話語,「整兵撤回涼州。」
「那回鶻——」達枷話一出口又閉上了嘴。
戰力僅剩三成,糧草又燒了個精光,萬一河西軍援兵來擊,豈不是全軍覆沒,當然只能撤了,然而出戰時氣勢盛極,卻如此狼狽而歸,達枷恨不能將敵人的主帥活撕了。
狄銀如何不恨,硬梆梆道,「給回鶻人傳個消息,願他們好運,赤火的主帥還活著?」
蒙布那回道,「暫時還有氣,王子的一箭極深,軍醫不敢拔,不知能不能活。」
狄銀的牙齒咯崩一響,「畢竟是韓戎秋之女,別給輕易死了,我要她活著慢慢領受。」
日頭漸高,河谷黑煙裊裊,血腥遍地,數不清的屍體交疊橫摞。
河灘邊一個死去的蕃兵忽然動了,坐起長噓一口氣,正是石頭。
他在方毅陣亡時給敵兵一阻,沒能跟上陸九郎。後來戰得精疲力盡,同袍相繼身亡,索性倒下裝死,好在蕃軍撤得匆忙,並未清理戰場,居然活了下來。
石頭四顧無人,蹣跚的走去記憶中廝殺最烈的一帶,整個近衛營都在這裡,一具具屍體無比熟悉。石頭看得眼淚直流,等扯開一個蕃兵屍體,瞧見底下的史勇,他哭得更厲害了。
史勇滿頭是血,雙目緊閉,再沒有憨狡的笑。
石頭哭得沒了樣,鼻涕淌到對方臉上,趕緊抻著袖子去抹,哪想到才擦了兩把,手下臉皮一動,嚇得他一屁股蹦開,等想過來又大喜,一探鼻端似有呼吸,登時激動欲狂,「史營!你是不是沒死!」
史勇在拼得最激之時給鎚頭一撞,當場昏厥過去,臂彎恰好絞死一個蕃兵,屍體蓋在身上,僥倖沒給人與馬踩死,這會迷迷糊糊,臉上濕搭搭的以為落雨,沒想到接下來就給甩了兩耳光,氣得腦袋疼都忘了,睜眼罵道,「哪個孫子!敢打老子!」
石頭咧嘴大笑,又抱住他號啕起來。
哭聲引出了河谷深處的幾個蕃兵,石頭一看渾身緊繃,趕緊擋在史勇前頭,倉惶在地上找兵器,誰想到對方一看樂瘋了,領頭的狂奔過來,「媽的!老子就知道!一定有沒死的!」
石頭這才認出來人赫然是伍摧,登時喜極,「你也活著!有沒有瞧見九郎?」
對方的臉瞬間從大喜到大憂,石頭一顆心沉下去,顫著嘴唇方要哭。
伍摧驀然一拍大腿,「我們燒完糧車,聽說將軍倒了,陸九就叫我們裝死,結果他自己跟著蕃軍跑啦!」
石頭聽傻了,史勇也懵了,「他瘋啦!跟著蕃軍做什麼?」
伍摧哪裡知道,他躺在地上見陸九郎燒完糧草也不躲,喬裝成受傷的蕃兵,亂鬨哄的居然無人覺察,最後隨大軍開拔了。
幾人想不出所以,繼續在地上翻找,遇上有氣的就拖出來救治,零零散散發現了不少,正在忙碌之際,谷外來了一個女人,騎著駱駝四處張望,見有人立即撥轉要跑。
伍摧一眼瞧出是嗢末女人,跳起來喊叫,「嘿!那娘們,我們是赤火軍的,還有沒有駱駝?」
嗢末女人回頭,認出伍摧才放了膽子,帶著駱駝行過來。
伍摧禁不住奇怪,「韓七將軍不是讓你走了,到這來做什麼?」
女人這時不怕了,開始翻尋地上的屍首,「我瞧見蕃軍走了,過來給她收屍。」
眾人都沉默了。
女人自顧道,「我幫著找了很多馬,她給了我金子,我問還能不能再見,想知道她的名字,你們的將軍說不用了,她會死在這裡。像她這樣的好人,該有一個埋葬。」
所有人靜靜的聽,誰也沒有說話。
女人並沒有過於悲傷,又道,「我埋過三個男人,知道怎麼處理死人,她在哪?」
石頭的眼眶又蓄起淚,難過極了,「將軍受了重傷,被蕃人抓走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愣愣的問出來,「九郎他——是不是——救韓七將軍去了?」
蕃人的行軍十分隨意,各部之間規制鬆散,隊伍極為混亂。
陸九郎的頭臉裹著沾血的布,混在隊伍里佝身而行,渾如一個虛頹的傷兵,四周幾萬敵軍環繞,稍現異狀就會被剁成肉醬,令人如芒刺背,不寒而慄。
陸九郎卻有一種極至的冷靜,垂著眼不露痕迹的觀察,人的膽子很奇妙,他起初不願死拼,待從屍山血海闖出來,反而變成自己都想像不出的瘋狂。
蕃人帶了大量傷兵,行近速度不快,浩浩蕩蕩行了半日休歇,陸九郎也終於尋到了韓七。
韓七被安放在籠車上,她頭盔已失,戰甲也給卸了,胸前嵌著一支折斷的箭,日頭無遮無攔的曬了許久,一直在昏迷,嘴唇已乾裂了。
蕃兵聚在籠車旁指指點點,見她臉上凝著血痂,看不清樣貌,隔欄潑了幾瓢水,她依然一動不動,蕃人的嬉笑消失了。
洗凈的臉龐蒼白秀美,宛如佛國的仙子,黑衣浸出的水卻是化不開的暗紅,這是最強戰士的榮光。
有人生出了敬畏,也有人對美色動了猥心,將手探進木欄,突然一旁傳來怒嘶,綁在附近的黑馬見主人被靠近,憤怒的掙跳不休,試圖衝過來踩踏。
蕃人愛馬如命,見黑馬高駿漂亮,如此忠誠通人性,不禁生出了讚歎,圍近嘖嘖稱奇,連籠車旁的守衛也給吸引過去。
一個頭臉裹傷的蕃兵慢吞吞的路過籠車,蹲下來整理腿際的綁帶。
籠中的韓七發衫俱濕,依舊在昏迷,只是睫梢微微一顫,似被風所動。
韓平策臂肌賁起,擊得回鶻主將半身麻木,虎口溢血,被攢心一□□死。河西軍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加上朔方軍的夾擊,回鶻軍心潰散,敗如山倒。此戰斬敵九萬,受降三萬,俘虜回鶻貴族一千餘人,繳獲的牛馬駱駝無數,可謂大獲全勝。
即使如此,韓平策毫無笑意,回帳交令後又提起,「阿爹,首戰勝了——」
韓戎秋知兒子要說什麼,摒退左右,「不行,回鶻人仍有二十萬大軍,接下來還有硬戰。」
韓平策猶不死心,「給我三萬兵就夠了,不會影響大局。」
韓戎秋沉聲道,「七丫頭阻敵是為什麼,她要你分兵去救?」
韓平策當然清楚,但如何忍得了,「獨山海不算太遠,輕騎過去興許還來得及。」
韓戎秋沉默以對,目光溫厚又悲傷。
韓平策一剎那紅了眼,「我知道晚了,可那是妹妹——」
韓戎秋沉毅如一座山,對著小兒子慢慢道,「征戰必有傷亡,縱是我也難保沒有這一天,七丫頭是個好樣的,你也不能差,好生打完這一仗,別對不起她的拚命。」
韓平策忍著鼻酸,垂頭應了一聲。
帳外的王柱眼巴巴的等,見韓小將軍出來的神情,就知道沒了指望,實在憋不住難受,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淚。
裴引賢過來議事,一瞥認出了赤火軍的服色。
跟在後面的裴行彥初次上陣,順利殺了幾個敵兵,意氣正驕,瞧得很不順眼,「才得勝怎麼還哭上了,晦氣!」
裴引賢已經聽聞過內情,默然不語。
這個兵定是韓七派來傳訊的,同袍應該都成了亡魂,要不是十萬蕃兵被阻在獨山海,回鶻人遲遲不敢投入全部兵力決戰,今天的勝負可能截然相逆。
韓家女兒的確不凡,但想聘入裴家為媳,大約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