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好的醫藥加上精心的照料,將韓七從死亡邊緣拉回,擺脫了長久的昏沉。
嗢末女人給她餵食喂葯,時不時還自問自答,漸漸的韓七也能回應兩句,讓她越發快活,呱呱的說起別後的經歷。諸如蕃軍的追襲、魔鬼溝的可怕、黑馬的靈性、以及如何到了鎮子,如何有了醫藥。
韓七靜默的聽著,任她沐洗頭髮,擦身換衣,直到女人去取羊乳,屋內才安靜下來。
陸九郎踏進來,準備將用過的水提出去。
陽光透過窗扉,照著倚榻的女郎,韓七輪廓清瘦,氣息虛弱,宛如被銷去鋒芒的劍,減了威冷,依然有沉潛的力量,明湛的眼眸望來,「陸九,你做得很好。」
陸九郎定住了,曾經發狠咬牙、拚命也想得到的肯定突然傾入耳中,讓他一瞬間失了神。
韓七的聲音沙啞又柔軟,「你與我預想的不同,是我低看了你。」
一種無形的東西填進靈魂,帶來難以言喻的快意。
然而還不夠,陸九郎想要的更多,深藏的渴望激烈的涌動,如火焰灼燒心魂,他垂目掩住,話語平靜,「外頭有消息說大軍勝了,但目前離得太遠,咱們人又少,沒法傳遞消息。」
韓七已經知曉當下的情形,並不意外,「這支商隊從哪來,可靠嗎?」
陸九郎看了一眼窗外,回道,「中原來的,有些地方不對勁,還沒摸清根底,但聽說過安家的名頭,願意給予幫助,暫時借商隊的庇護更安全。」
韓七傷處未愈,倚了片刻就生出不適,強抑著道,「不錯,這樣的安排很謹慎。」
陸九郎忽然趨近,將她扶躺下來,掖緊了厚被。
這人的感覺實在敏銳,韓七訝然,想起舊事又有些好笑,低弱道,「以你的機靈,當年要是沒逃,或許真成了安府的大管事。」
僅僅說了這幾句,她的身子已撐不住,意識開始昏矇,漸漸睡了過去。
陸九郎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有了羊奶與肉羹的補養,她不再是瀕死的灰槁,氣色明顯好轉,嘴唇也顯出了柔潤。
陸九郎凝視著淡粉的唇珠,輕哼一聲,「做狗算什麼能耐,我可不稀罕。」
顧太醫相當驚異,安小姐初見時命如遊絲,一隻腳已進了鬼門關,才十餘天就大有起色,身體的強悍著實令人驚嘆。
李睿本來將此事都忘了,給他提了才想起,一笑道,「不外是安小姐年輕,又逢太醫妙手,如此甚好。」
雲娘在一旁話語幽幽,「她當然癒合得快,殿下可知安家的人厚顏無恥,索要了多少東西,真是欺殿下善心。」
她憋了多日,這會才道出來,李睿聽得微訝,「我見那陸管事是個人才,極會說話,怎麼竟是貪得無厭之徒?」
鄭松堂在一旁緩和,「也未必是貪婪,安家一方豪族,大約享用慣了,見殿下大方就隨意了些,如今主人好轉,應當會來致謝。」
話音方落,外頭通傳安家的管事請見,李睿失笑,「這不就來了,恰如鄭先生之言。」
雲娘還未見過安家的人,心裡存著氣,拿定主意要將來人數落一番。
隨著門帘一挑,一個青年被引進來,他眉鋒如墨,狹眸精緻,明峻而英銳,身形頎長健挺,氣質也很奇異,生如不羈浪子,神氣卻謙低和斂,令人一見就生出好感。
所有人都為之意外,一介家奴竟然這般出色。
李睿也很詫異,這人之前來求,似從灰溝里爬出來,難掩的憔悴疲睏,他也未多留意,沒想到休整後竟是如此。
青年恭謹行禮,聲音低沉如磬,「我家小姐的傷情已有好轉,多謝李公子慷慨相助,顧先生妙手回春,大恩銘感五內。」
鄭松堂拈鬚打量,想起安夫人好美男的傳聞,笑而不語。
李睿對這份恭敬很滿意,「不必客氣,請安小姐放心休養,有所缺的但說無妨。」
青年表現得格外知禮,「此前冒昧索要了許多,哪敢再度勞煩,待歸返沙州,我家主人必定十倍以謝。」
既然不是貪婪之徒,李睿和煦以對,「誰都有急難之時,小助無須在意,倒是陸管事忠心可嘉,安夫人當要重賞。」
青年應對謙和,「公子過譽了,份內之事,不值一贊。」
這人的氣質與談吐完全不似一個下人,夏旭仔細打量,突道,「你是習過武還是從過軍?」
陸九郎頓了一剎,決意一試,「好眼力,我確實從過軍,不然也進不了商隊。」
鄭松堂登時生出興趣,「難道是河西五軍的哪一支?」
陸九郎當然不會吐實,「玄水軍,混了兩年就退了。」
李睿原想敷衍兩句就打發了,聞言心頭一動,使了個眼色,「我曾經聽過不少河西軍的傳聞,可巧遇上陸管事,五軍究竟是什麼樣,為何如此之強?」
一個面白體柔的男僕立時捧來圓凳,適時奉了茶。
陸九郎接了茶,目光在男僕身上一掠,方回了李睿,「難怪公子好奇,五軍的成份極雜,外人知曉不多。」
他心思靈巧,一邊娓娓說來,一邊察顏觀色,輕易窺出對方的興趣所在,從五軍說到背後的各大豪族,眾多部落,再說到與西域諸國的關聯,言語輕鬆趣致,聽得一干人皆入了神。
鄭松堂行前對西域雖有了解,仍覺欠缺,此時與陸九郎之言印證,所得頗多,不禁大喜。
案上的茶水續了多次,從午後說到入夜,李睿才放陸九郎辭出,猶覺意猶未盡。
待人走後,鄭松堂不由感慨,「此人精通河西,機敏善言,做豪門家奴實在可惜。」
雲娘容顏殊麗,自出宮以來,外男一見無不失措,連對答都磕巴起來,獨有陸九郎形貌出眾,應對不俗,令她好感大增,接過話語道,「這有何難,一旦知曉殿下的身份,他定會毫不猶豫的投效。」
這人宛如上天送來的一般,李睿怦然心動,思了片刻,「先觀其言行,到了沙州再說。」
伍摧在外頭蹲得腿都木了,回去吃飯換了石頭來守。
石頭好容易等到人出來,趕緊湊前,「九郎耗了這麼久,可探出他們的來路?」
陸九郎一掃左右無人,低道,「不說這個,你去茅廁邊上躲著,隊里有個僕人,等他來如廁,你細看有什麼特殊,小心別給覺察。」
他詳述了那人的外貌,打發石頭去了,捺住興奮忖了片刻,回到幾人的住處。
這一方院子是鎮民的舊宅,屋子黃土壘就,茅草鋪頂,門窗低小,昏暗而簡陋。主屋住著韓七與嗢末女人,三個男人擠在廂房,有事一喚就能聽見,倒也相當方便。
夜色籠罩,主屋的小窗半支,透出油燈的暖黃,飄出嗢末女人的碎語。
陸九郎從窗外看去,韓七在枕上側頭聽著,眉間溫和,氣息寧靜,如幽暖的光。
嗢末女人在給她剪指甲,絮絮道,「我叫塔蘭,阿娘給我取的,意思是好運。」
韓七應道,「是個好名字。」
塔蘭郁忿的抱怨,「但我沒遇上好事,離了村子一直流浪,三個男人全是短命鬼,還沒我的駱駝活得長。」
這確實不大容易安慰,韓七想了想,「以後不會的,到了沙州你可以找個長命的男人。」
塔蘭對她的建議很滿意,拋開了死鬼,「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你現在應該不會死了。」
韓七輕淺一笑,「韓明錚。」
塔蘭復念了一遍,生出好奇,「是什麼意思?」
韓七聲音低柔,「明明其容,錚錚其骨,算是一種祝願,和你一樣是娘給的。」
塔蘭頓時愉快起來,「那我們很像,你就是我的好運,一定要快些好起來。」
正好爐子上的羊奶溫熱了,她丟開剪子,端來給韓七喂下。
陸九郎倚靠著土牆,默然一念,三個字如在舌尖一滾,滋味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