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安排使女置上兩盤鮮甜的瓜果,配上新烘的胡餅,加上幾色果乾與肉脯,營造出閑敘的氛圍,待香霧從博山爐裊裊騰起,僕人也挑起門帘,迎入了來者。
李睿含笑一喚,「陸九來了,鄭先生昨日輸得不服,今日定要再戰。」
那次長談之後,陸九郎每日均被邀來,起初是為知曉河西之事,後來發現他不僅言語得趣,心思靈敏,還通曉雙陸、投壺、樗蒲,簸錢之戲,懂得辨香與品茶,甚至通絲竹之韻,竟是雅俗皆能,越發的刮目相看。
在李睿看來,此人的價值已經遠勝安家,收用之心更切,但試探總被繞過,也就不急於一時,權當個旅伴結納。
但凡陸九郎在,氣氛一定是歡愉的,眾人閑敘了一陣,鄭松堂拉著他鬥起雙陸,忽然外頭護衛來密報,李睿面色微變。
陸九郎覺察有異,但對答均是耳語,顯然不欲被聞聽。
待人走後,李睿沉吟良久,似有些心神不屬,望了一眼陸九郎。
他心下更疑,又不便打聽,只有佯作不知的行棋。
幾局過後,外頭驟然喧鬧起來,蹄聲雜亂,夾著模糊的呼喝,陸九郎聽出是回鶻音,神情劇變,霍然起身。
李睿此時方開口,「來了一支數百人的回鶻亂兵,外頭十分兇險,不可妄動。」
陸九郎衝出屋外,見商隊的一眾護衛嚴陣以待,刀劍出鞘,而鎮子另一頭煙塵滾滾,正是韓明錚等人的所在,驚得血脈俱凝,脫口道,「李公子,請救我家主人!」
李睿踏出來觀望,答得很冷靜,「當前情勢不利,商隊只能自保,無法分兵。」
他以為將面對陸九郎的苦苦哀求,誰知對方僵了一剎,居然不再說,轉身向外行去。
李睿一個眼色,僕從上前攔下,他作出關懷之態,「不可衝動,敵兵凶暴殘忍,此時出去絕無生理。」
雲娘也在一旁道,「你已為安小姐竭盡所能,主人若為此遷怪,大可另投別主,不必為一份差事枉送性命。」
陸九郎垂下眼,片刻後道,「我有幸得公子庇護,自是感激無盡,但回鶻兵素來貪婪,未必肯放過商隊。」
李睿本來決意將人打暈也不放去,聽他如此識時務,放下心來,「你無需過憂,商隊護衛精良,縱是敵人來犯也能一戰。」
陸九郎卻道,「我既蒙公子大恩,怎能置身事外,願與眾護衛一同守衛,略盡薄力。」
李睿見他堅持,讓侍人引他去尋夏旭。
鄭松堂一直不言不語,待他離去後方道,「殿下有意如此,是打算借勢將他收為己用?」
李睿默然,其實斥候來報時尚早,但思及安家女一歿,陸九郎難逃失主之責,再加以收留就成了施恩,索性將消息按了下來。
鄭松堂見他不答,嘆道,「此舉形同迫陸九郎棄主,他若心懷主人,縱然被迫投效殿下,也難免暗懷怨恨;他若輕易棄主,就是一無義之人,殿下要來何用?」
李睿瞬時一怔,省覺過來,「不錯,是我想左了。」
鄭松堂知是這人太過出色,引得李睿動了盤算,然而人心至為微妙,越聰明的人,越不能以心計挾迫。
一名護衛忽然奔入,「稟殿下,陸管事突然打翻數人,衝出了商隊的圍護,我等未及阻攔!」
李睿神情難辨,不知是懊是惱。
鄭松堂暗忖,倒是個忠義的奴才,不枉殿下欣賞,只是這一去,怕是難有性命了。
回鶻亂兵入鎮之時,伍摧恰好蹲在外頭曬陽,一見火燙屁股般沖回了院子,直吼出來,「回鶻兵來了!最多一刻就要搜過來!陸九呢?」
石頭正在提水,嚇得木桶呯然墜地,慌張道,「哪來的回鶻兵?九郎去了商隊還沒回來!」
商隊有大量軍衛,自然有一戰之力,但兩下已給回鶻兵隔斷,外頭的尖叫與哭喊由遠漸近,亂兵正在挨門挨戶的抄刮。
伍摧頭皮發麻,語無倫次的道,「完了,帶將軍跑吧,但敵兵太近了,一定會追上——」
石頭一樣手足無措,「將軍還傷著呢,大夫說不能顛動——」
屋內突然傳出韓明錚的聲音,「將院子抄亂,灶堂澆瓢水,從後門把軍馬放了,所有人撤到主屋的閣樓上。」
她的話語冰冷而鎮定,一言就穩住了神,伍摧和石頭趕緊行動,不多時院子一片糟亂,廚房散出一股濃煙,宛如給洗劫過一般。
主屋的閣樓黑洞洞的半人高,擱了些雜物,石頭托著韓明錚和塔蘭從木梯上去,伍摧放走軍馬也跟著攀上,抽了梯子用朽板蓋住洞口,亂兵已經到了牆外。
院門被兇猛的砸開,回鶻兵進來沒見著人,大失所望,把唯一的母羊拖走了,隨著亂兵一轟而出,隔院又迸出了慘號。
石頭和伍摧攥著刀柄,脊背滿布冷汗,這時才敢喘氣。
韓明錚給塔蘭擁在懷中,牽動傷處疼得臉色發青,她一直在靜聽,待確定附近沒了亂兵,極微的開口,「陸九郎每日都去商隊,是做什麼?」
石頭吞了下口水,用這輩子最輕的聲音回答,「不知道,那商隊很奇怪,大多是軍卒,李公子有個隨從蹲著尿,但沒有男人□□。」
饒是韓明錚一向聰慧,也沒弄明白,怔了好一會,「沒有是什麼意思?」
石頭髮窘,不知該怎麼說,「九郎讓我去廁所瞧的,不是完全沒有,只剩一半,像是給切過。」
伍摧跟著解釋,「商隊的頭領是李公子,陸九說他大約無聊,愛喚去陪著敘話,沒啥正事。」
石頭心裡慌得緊,「商隊那邊人多,九郎肯定安全,就不知能不能回來。」
伍摧喪氣道,「他一個人回來有什麼用,除非請商隊的來救,這麼多回鶻兵,我看人家不會冒險。」
裂開的牆縫透出微光,韓明錚靜了許久,目光淡遠,「不必指望,他不會回來了。」
半個鎮子嘩鬧無比,村人慘烈的哭號,回鶻兵紛亂的呼叫,宛如獸群的狂歡。
陸九郎死死咬牙,清楚自己犯了錯。
近期的順遂讓他忘乎所以,炫弄太過,成功引得貴人欣賞之餘,反而覺得原主成了妨礙。
但那不是商家女,是他拚死從數萬蕃兵手中搶出來的韓明錚!還有石頭與伍摧,一起從死人堆里滾過來的夥伴!他怎麼會拋下這些,去奉承那些傲慢的蠢貨!
天漸漸暗下來,如無邊的夜毯覆住他的憤怒,包容他的匍伏,向鎮子的另一頭挪近。
一個亂兵醉醺醺的走到牆邊,剛解開褲子,幽影無聲的貼近,回鶻兵掙扎著被拖入牆後,片刻後又踏出來,身形似乎更高了。
黑夜與喬裝給陸九郎帶來了隱蔽,依然得極其小心。
回鶻兵個個連髯結辮,髮式與河西截然不同,陸九郎無法混充,亂兵又無傷員,裹頭反而更扎眼,他只能利用牆根或邊角潛行。千難萬險的摸到半途,又一群亂兵縱馬入鎮,大約從別處劫了商隊,押著一長串的駱駝,駝背載有碩大的貨包。
陸九郎險些給沖個正著,倉促躲進一間空屋,哪想到幾個回鶻兵也相中了這間,轟笑著扛著一個氈卷沖入,扔在地上迸出一聲痛呼,竟跌出了一個女人。
陸九郎在亂兵來臨的一剎抄起柳筐扣在身上,萬幸沒給發覺,正琢磨著如何不驚動的挪出去,突然從筐縫裡瞧見女人的臉,居然還是個熟人,正是安夫人之女安瑛。
安夫人給女兒挑不到滿意的人選,又盤算起招贅來,然而沒本事的男人守不住龐大的家業,有本事的又野心勃勃,怕女兒單純太過反而受欺,遂讓安瑛跟著走一趟商,長一些見識。去時十分順利,哪想到歸途已經遠避了戰地,仍是撞上一支回鶻亂兵,隊里的男人皆給屠殺,甚至為爭搶安瑛,亂兵之間還打了一架。
此時進了屋子,回鶻兵急不可耐的甩上門,將火把插在壁架,開始脫衣裳。
安瑛迸出恐懼的尖叫,這不奇怪,換個大漢被光屁股的回鶻兵按住也要嚇傻,她拚命的掙扎,眼淚糊了一臉,只換來猥笑和褻弄,如一頭可憐的羔羊。
陸九郎無動於衷,趁著她吸引了回鶻兵的心神,極慢的頂著筐向門邊挪去。
安瑛徹底崩潰,恨不得神佛降下雷霆將這些人劈死,她絕望的咬住敵兵的手,對方吃痛一怒,一巴掌扇得她摔跌出去。
安瑛頭昏眼花的撞上一個柳筐,筐子一斜,現出一雙男人的腳。
回鶻兵的□□凝住了,還來不及反應,柳筐飛起刀光乍亮,割斷了最近的敵兵咽喉。
熱血哧的飛濺而出,餘下三個兵面露驚恐,還來不及摸到武器,陸九郎的利刀已經剜進第二回鶻兵的胸腔,痛喊未出口就給截滅,剩下兩人駭得魂飛魄散。
他們倉惶的要逃,要呼叫外邊的同伴來援,第三個嘴唇才張,給陸九郎一刀甩中背心,最後一個光著屁股,手已經握上門栓,從背後給陸九郎撲住,撞得牙齒迸碎,被直接擰斷了脖子。
屋裡彷彿給血洗了一遭,外頭的亂兵依然喧鬧,無人覺察。
陸九郎半面染血,猶如修羅,他丟開回鶻兵的屍體,擦掉濺上的血,從屋內翻出件舊衣換了,將利刀揣回,側身從門縫窺看,方要溜出去,突然給安瑛扯住了褲腳。
安瑛認出他,什麼也來不及想,連真實與虛假也顧不得,哭著乞求,「——救我——」
陸九郎毫無憐惜,拔腳而走,只扔下一句話,「躲起來別讓人發現,熬到天亮就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