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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命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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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閣樓下頭擠了十來個回鶻兵,院子里更多,眾人架著火堆翻烤整羊,發出酒後的胡叫,聲音嘈亂不堪。

肉香順著閣樓的板縫飄上來,石頭忍著肚餓,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幸虧抽梯封上洞口,底下的兵全然不覺,頭頂的一板之隔就藏著屏息靜氣的幾個大活人。

幾人熬得飢腸轆轆,下方一直鬧騰不休,一個傳令兵來呼喝幾句走了,院內外一陣嘩叫。

石頭不明所以,望向了將軍,唯有她懂回鶻語。

韓明錚以唇形示意,伍摧看明白了,精神陡振,附耳咬給石頭,「回鶻人要在半夜攻商隊。」

石頭登時一喜,商隊那麼多軍卒可不好惹,最不濟也能趁著交戰下去尋些吃喝,設法逃走。

果然回鶻兵聽說半夜要行事,鬧嚷聲漸低,紛紛睡倒攢精神,不一會鼾聲四起。

又熬了一個時辰,石頭一泡尿憋得要炸,忍不住悄悄沿牆尿下去,沒發出一點聲音。

不料牆邊躺了個回鶻兵,給熱尿浸醒了,一嗅大怒,舉火把照見水漬從頂而下,當即叫喊起來。

閣樓里的韓明錚情知躲不過,也不責備,「抄傢伙,能殺一個是一個。」

石頭大汗淋漓,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眾回鶻兵都醒了,圍過來將桌櫃堆起,一個兵執錘爬上,咣咣的要撞開擋板。

伍摧與石頭死命按著,擋板畢竟是薄木頭,沒幾下給錘得稀爛,亂兵探上頭來,給伍摧一刀劈中頭臉,吃痛跌下。

樓下的回鶻兵大怒,也不攀爬了,一個肥壯的執錘朝閣樓的底板一擲,咔嚓砸了個大洞,反覆幾次閣板脆爛不堪,再承不住人,嘩啦一聲垮了。

石頭與伍摧一齊跌下去,給亂兵圍住拼殺起來。

塔蘭與韓明錚在閣樓一角,身下的殘板勉強支了一刻,逐漸滑塌下來,好在落地勢頭緩,屋內打得激烈,誰也沒留意。

主屋不大,裡頭七八個一圍,院里的根本擠不進去,反讓石頭和伍摧得了益,兩人豁出命的拼砍,也不管受傷多處,直殺得鮮血淋淋。

一個回鶻兵發現牆角的塔蘭,一手卡住她的脖子,生生將人提起。

塔蘭給捏得動彈不得,喉間咯咯欲裂,眼看要給活活掐死,驀然一蓬燙熱襲臉,她還以為自己沒命,嚇得尖叫起來,脖上的手卻鬆了,直到她抹開滿臉的腥血,見敵兵軟倒,韓明錚倚牆持刀,方才明白過來。

其他回鶻兵聽得尖叫,發現隊友被殺,大怒揮刀斬來。

韓明錚一擊救了塔蘭,卻也牽動傷處,痛得渾身發軟,手都抬不起來,眼看要命喪當堂,屋頂驟然一聲巨響,碎裂的朽瓦與稻草墜落,中間夾雜著一個黑影,以驚人的猛力踩中揮刀者,喀啦一聲踹得對方胸骨俱折,屎尿都流了出來。

黑影落地而起,頎長精健,殺氣激沸,正是陸九郎。

石頭在絕望中瞧見,眼淚不由淌出來,「九郎回來了!」

陸九郎發了狂,刀勢狂猛暴虐,斬得屋內血雨紛飛,他的戰力遠勝二人,接連砍死多個敵兵,但屋內的敵人一少,院里的又撲進來,始終源源不絕。

伍摧受了幾處傷,本來已灰心,見陸九郎來又有了勁,死命的撐下去。

屋裡的火把燒盡了,餘下一片黑暗,三人不知殺了多少,刀也砍缺了口,鮮血浸得渾身濕膩,耳朵充斥著敵兵的怒吼,彷彿無休無止。

塔蘭近乎窒息,她從小膽子大,也僅是放馬宰羊,哪見過這樣可怖的廝殺,不斷有血飛濺過來,不知出自哪一方。正當她心神崩潰,一個敵兵被踢飛跌近,爬起來目現凶光,決定先宰了兩個弱女。

塔蘭恐懼萬分,退無可退,手中被塞了一把刀,耳畔有聲音道,「握緊,從右側砍他。」

她也顧不得思索,當真砍去,然而不會使力,輕易就給擊飛了刀,敵人輕蔑的扯住她的頭髮,正要宰雞般割斷喉嚨,忽然肋間一痛。

就在他分心的一剎,另一個女人已經然近身,她臉色慘白,目光毫無懼意,森冷的一轉刀,攪得他內腑俱碎,迸出慘烈的嘶號,拼盡全力一推。

塔蘭被扯得頭皮險些掉了,痛得眼淚汪汪,驚魂未定的看著敵兵倒下,見韓明錚給敵兵大力撞在牆上,口角溢血,趕緊過去扶住。

韓明錚近乎昏厥過去,忍痛將喉間的腥血咽下,氣息微弱,「好塔蘭。」

塔蘭似突然生出了膽子,她爬去拾刀握住,攔在韓明錚身前,只要跌近了沒死的敵兵就撲上去一頓亂戳,當牛羊一般宰,竟然也殺了三四個回鶻兵。

陸九郎勒住一名敵人,挑開斬向石頭的一刀,回刀抹了懷中的敵喉,將屍體甩去伍摧身前,阻滯那邊的圍攻,如此不斷相幫,石頭與伍摧還是逐漸耗盡了體力。

伍摧血汗交混,先站不住了,不久石頭也累癱倒下,餘下陸九郎獨力拚殺,死命護著幾人,好在屍體摞了一層又一層,門窗塞住大半,敵人進來頗為不易,攻勢也緩了。

院里終於沒了聲音,屋裡也所剩無己,陸九郎一刀戳進對手心窩,自己也隨之倒下,陷入了徹底昏迷。

最後一名敵兵已經嚇麻了,見殺神倒下終於還魂,剛要上前割了陸九郎的腦袋,突然屍堆里躥起一個黑影,發出尖利的叫喊,敵兵嚇得拚命從窗縫爬出,頭也不敢回的逃了。

塔蘭垂下刀,幽亮的月華從破裂的屋頂映入,照見無數橫摞的屍體。

鎮子的另一頭傳來了遙遠的喊殺聲。

李睿在屋中與鄭松堂對奕。外頭兵馬喧騰,喊殺沸天,屋內落子無聲,茶水輕沸,眾人安靜的環繞,頗有萬軍叢中若等閑的氣勢。

然而他的心很不寧靜,明知神策軍訓練有素,足以應對敵兵,依然說不出的煩亂。

一個家奴死了也罷,只是有些意外,那陸九郎聰明機巧,擅知進退,一向樂於應從邀談,極少陪顧受傷的主人,事到臨頭卻如此忠誠,竟肯捨生赴死。

李睿落下一子,忽然開口,「安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雲娘遲疑了片刻,「據說她傷勢極重,多在昏睡,妾怕擾了養息,並未前去探訪。」

李睿自然明白這是借口,方一蹙眉。

鄭松堂從旁緩頰,「這也不怪,之前皆未在意此女,而今看來,可能與陸九郎並非尋常主奴。傳聞安夫人好男色,廣蓄面首,雖不知安小姐的性情,但以陸九郎的形貎,或許——」

他的話語雖未說完,屋內皆知其意。

李睿心頭略松,淡道,「要是如此佞物,死了也不足惜。」

鄭松堂不欲皇子為不值一提的事耗神,轉而說起其他,「既然陛下的旨意已至,令殿下親自賜賞韓家,消息也遞給了河西,他們必會遣人相迎,無論來者態度如何,殿下聊作靜觀。」

李睿微有不快,「難道一場大勝韓家就驕狂了?」

鄭松堂話語委婉,「雖說普通天之下皆為王土,天子畢竟無法直馭萬民,河西多年淪為胡地,忠誠與否尚是未知,還是謹慎為上。」

李睿若有所思,「封疆大吏勢可遮天,據說父皇潛邸時曾至范陽,就受過節度使之輕。」

鄭松堂一捋長須,「河西除了韓家,甘州裴氏也不可小覷,他們長年與朔方軍往來,且與高昌、于闐多國交好,借商路通聯四方。此次能順利通過涼州,正是有裴家之助,而且稟承朝廷暗察之意,並未報予韓家知曉。」

李睿不禁一問,「裴家如此知機,可見心思頗多,為何會願意奉韓家為首。」

鄭松堂徐徐而釋,「河西是一塊百戰之地,雖以漢民為主,還有粟特、退渾、鄯善、達家、南山、通頰等多個部族,唯有韓大人能服眾家之爭。執掌河西後他結好西域各國,鼓勵商旅、清掃馬匪,興修水渠,甚至寬容歸附的回鶻殘部,百姓敬之如神。」

李睿執棋一頓,似贊又似警,「好一位人物,若非如此英雄,難以收復河西;但若過於英雄,又未必肯安於河西。」

鄭松堂繼續道,「韓家也非無憂,聽說女眷多嫁給各部豪族,帶來極大的助力,但日久了這些部族難免恃功,已經有內爭之兆,如今韓大人春秋鼎盛,還壓得住局面,長遠就難料了。

李睿思了片刻,「據說韓家幾個兒子都不錯?」

鄭松堂回道,「韓家不但兒子勇武,連女兒也掌兵,此次擊退蕃軍十萬伏兵的就是韓家女。」

李睿提起來很是不快,「朔方軍太不成樣,竟讓這麼多敵兵潛近,險些毀了大戰,必須狠狠的肅清一番。」

鄭松堂也有同感,「已經拿了幾個,不是說與幾年前天德軍伏藏的那名吐蕃內奸相關?當時給大皇子按下未能深查,方留下此等隱患。」

李睿現出一絲冷笑,「皇兄素有好名聲,底下一幫糟爛,就算出了這事,也一定有大臣以寬仁為由替他開脫。」

事涉宮中,在外不好多言,正合一局結束,鄭松堂托盞飲茶。

雲娘見氣氛有異,上來收拾棋子,輕笑道,「我當女將軍是話本里的傳奇,怎麼竟真有?」

佳人軟語一岔,李睿惱意略平,隨口而答,「當然是真的,可惜陣亡了,不然還能一見。」

雲娘故作訝然的一呼,「人已經沒了?」

李睿只道,「以兩萬攻十萬,能活下來才是奇了。」

說完他不免暗忖,這次朔方軍有失,害得韓家折了勇悍的女兒,未必沒有怨氣,少不得要好生撫慰一番。

外頭天已放亮,商隊大獲全勝,回鶻兵死的死、逃的逃,神策軍挨門挨戶的清理小鎮,以防有殘兵潛伏。

李睿年輕,徹夜未眠也不覺疲倦,僕役擺上了豐盛的早膳。

幾人方用完,夏旭來了。

他帶來一個年輕女郎,衣衫血漬斑斑,看得出受了極大的驚嚇,雙目紅腫,瑟縮而萎靡。

夏旭神情古怪,「此女是清查時發現,自稱沙州安家的小姐,商隊遭亂兵所劫,昨夜被擄到此鎮。」

屋內的人全怔住了,雲娘驚得脫口而出,「這是安小姐?那殿下救助的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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