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節之亂轟動全城,即使過去多日,依然被百姓熱議。
誰也說不清走火是不是偶然,現場騷亂極大,好在水龍隊撲得及時,並未引燃民居。韓家一些女眷受了灼傷與煙嗆,一名僕婦墜樓而亡,百姓有不少扭傷了足踝,絲毫不妨礙閑話的興頭。
巡衛緝押了燈匠與回鶻販子,又隨著部落首領入城申辯而釋放,一切歸結為意外,餘下的議論全落在了韓七小姐身上。
燈節之夜,許多人親見韓七小姐墜樓咳血,情況危殆,全城的名醫給請進了韓府,不久後卻見她策馬出行,身姿瀟洒,竟然恢復如常。她的美麗與英勇為萬千百姓所熱議,宛如鳳凰浴火,更添神異的傳奇。
安瑛聽著下人繪聲繪影的述說,怔然良久,直到管事過來催促,她才斂了神,隨母親一道出門。
安家的馬車奢華寬大,安夫人一身獵裝,精力旺盛,昨夜折騰得再厲害也不顯疲態,從侍女捧上的玉缽挑出香膏,揉在額角醒神,「開春了就該出去走走,不必在意外人的眼光。韓七小姐兩次都是給男兵救回,全城議論,你瞧她可理那些閑言碎語?」
安瑛默然。
安夫人又寬慰道,「你頭回跟著商隊就遇了險,阿娘知道你怕,以後就不去了,等給你尋個合適的夫郎,一樣過安樂日子。」
安瑛確是怕了,獲救後做了多次惡夢,然而提到放棄又遲疑了,「阿娘,韓七小姐為什麼不尋個夫郎,卻要上戰場?」
安夫人笑了,「她有能耐做將軍,號令數萬士兵,為何要嫁去聯姻,事事依從丈夫,大權在手不比做個賢婦快活?不過人與人不同,你不必如她一般爭強,阿娘自會給你安排妥當。」
安瑛生來富貴,極少羨慕旁人,近期卻羨起那隻無雙的赤凰,天然光芒萬丈,縱然折陷敵手,也有人不惜生死相救,她禁不住問,「韓七小姐——真是陸九郎的姐妹?」
安夫人打量女兒的神色,「韓家不肯認就不是,還在想那小子?」
安瑛說不出口,偏過了頭。
安夫人嘆了口氣,「他是個記仇的,收了宅子也沒半句好話,邀宴一概不理,韓家無意給他議親,大約有別的盤算,不必惦記了。」
安瑛心頭悵亂,千思萬緒不知該與誰訴,望向了窗外的春光。
河西的冬日漫長,春天來得格外不易,好容易等到凜風轉弱,河凍漸開,貓了一冬的豪族已經按捺不住,相約出來行獵。
安夫人出遊從來享受,少不了華廬軟帳,錦氈漆案,配上玉盤珍饈,甚至還攜了樂師。
年長者飲酒行樂,年輕的放馬入林遊獵,安瑛與幾個女伴策馬奔了一陣,鬱氣漸漸散了。
安家的管事檀奴帶著一幫奴僕驅趕野物,順利助主人射殺了幾隻山兔。
安瑛意猶未盡,張弓射中了一隻野鹿,然而未及致命,鹿帶著箭逃遠了,貴女們喝馬追逐,跟著在林間急奔。
檀奴見林子越來越深,勸道,「小姐,護衛跟不上了,回去吧。」
安瑛一回頭,已沒了侍衛的身影,方喊住女伴,四周忽然草木簌響。
幾位豪族千金悚然環顧,林間哪還有野鹿的蹤影,卻鑽出了許多灰色的野狼。
檀奴立即將主人的馬頭牽轉,「有狼群,快走!」
幾位貴女見野狼成群圍來,全慌了神,胡亂的揮鞭而逃,幾名近仆吹響尖哨,盼望能召護衛來救。
然而山林幽密,護衛給甩開太遠,倉促之間哪有回應。
野狼追撲而來,追上最末的一騎,抓傷了馬臀,馬兒痛跳踹開野狼,馬背上的奴僕也給顛下去,當場摔折了腿。
那奴僕也是安家的,強忍下疼痛,見狼群已近,驚得毛髮俱聳,恐懼的大聲呼救,但幾名貴女只顧自己沖逃,餘人更是頭也不回。
只有檀奴望了一眼,見數只野狼向那人撲去,頓生一種兔死狐悲之感。
那奴僕簌簌而顫,正在抱頭待死,驟然聞得弦震,一隻野狼迸出痛嚎,被利箭貫穿背腹,生生釘在了地上。他茫然的抬頭,看見接二連三的利箭飛來,野狼不斷倒下,便知有救了,喜得涕淚橫流,余狼見勢不妙,一哄而逃了。
林間一對男女策馬而出,女子著男裝,明艷而颯秀,男子高大俊朗,鞍邊掛著狐狸與雉雞。
男人下馬,翻看死去的野狼,「還是你贏,一箭穿過了兩隻眼。」
女子檢視受傷的奴僕,掌下輕輕一按,「這人腿折了,陸九,砍兩根木枝。」
檀奴認出來人,心神驟亮,立即趨近行禮,聲音溫雅,「安家管事檀奴,見過韓七小姐。」
女子正處置傷者,沒有理會,倒是在斬枝的男人轉頭望來,銳利的一瞥。
飛天樓的一墜宛如奇蹟,讓韓明錚咳出了肺腑的淤血,經過兩日的高燒,奇蹟般擺脫了傷疾,完全恢復了康健。
她的身體輕盈如昔,呼吸再無阻滯,重新拾起槍馬,將陸九郎壓得狼狽不堪,心情格外歡暢,陸九郎或許想喘口氣,提議出來行獵,沒想到還順手救了人。
安夫人當然不在意一個奴僕的生死,卻很樂意與韓家女相交,熱情的力邀二人留坐。
陸九郎態度冷淡,安夫人也就息了結納之心,專心奉承韓七小姐,幾家的女眷笑語逢迎,倒也不冷場。韓明錚極少應對長袖善舞的商人,一時脫不了身,又逢輪番敬酒,不一會面頰就隱隱發熱。
檀奴執壺為她斟酒,低聲提醒,「酒有些烈,七小姐慢飲。」
韓明錚起初未留意,這時才覺出這人相貌不俗,姿儀柔順,動作低婉優美,較尋常奴僕有些不同。
檀奴原是安夫人的佞奴,一度深得歡心,但女主人從來不乏新寵,他被厭棄後懂得謀劃,主動求做了管事,比那些來來去去的寵奴安穩得多,但仍是個卑下的奴才,隨時受主人呵斥,直到他在競武大會時瞧見了陸九郎。
安府的奴僕不知陸九郎出身的隱秘,只知他從安夫人手中逃出,入了韓七小姐之眼,得她一手栽養,縱是在競武大會上擊敗主人,依然寵愛不減。如今更是名噪一時,連安夫人也要委婉示好,既然貴女的一念就能改命,誰不想做第二個陸九郎?
安夫人何等老道,見檀奴有意討好,韓七小姐又看了兩眼,遂笑道,「這奴僕尚算靈巧,斟酒可還使得?」
韓明錚不常應酬,沒聽出其中的意味,「不錯。」
陸九郎一拋玉箸,嘲諷分明,「滿座貴人,他獨侍奉將軍,難道是夫人特意作此安排?」
安夫人其實也是試探,畢竟韓七小姐尚在閨中,哪敢隨意送男寵,沒料到陸九郎一言挑破,難免落了尷尬,強笑道,「怎麼可能,陸公子說笑了。」
陸九郎竟是不依不饒,「夫人從來不拘一格,只要別弄什麼送寵奴的把戲,就當我說笑了。」
這人一朝得勢如此無禮,安夫人惱得面色微沉,當宴又不好發作。
檀奴知惹了禍,垂頭退了下去。
場面僵滯,安瑛的面頰漲得通紅,心卻似通透起來,「陸公子這樣在意,難道是喜歡韓七小姐?」
她不敢看陸九郎,聲音也輕,只有鄰近的韓明錚聽見。
韓明錚一愕,隨即失笑,「哪有此事,他一向愛亂說話,怪我管束不嚴。」
韓明錚雖與安瑛同歸,因傷多在昏睡,從未與之接觸,如今仔細打量,見她容貌可愛,嬌柔純真,無怪當年給陸九郎所騙。
安瑛見她目光溫和,忽然有了勇氣,問出長久的疑惑,「韓七小姐為何能對戰場毫無恐懼,難道天生就勇猛無畏?」
韓明錚微訝,隨意道,「什麼天生勇猛,是人誰無恐懼,我只是不願逃避戰鬥。」
安瑛聽得怔住。
韓明錚知她不懂,「萬事皆有難處,令堂行商也少不了麻煩,還不是一樣經營?一事避,事事避,到頭來一無所成,倒不如坦然迎戰。」
安瑛心頭大震,一時無言。
陸九郎已經攪了氣氛,韓明錚也無意再留,向安夫人辭了宴,帶著人走了。
直到二人策馬奔遠,韓明錚才道,「安夫人不是送了你宅子?也不留些顏面,言語太過了。」
陸九郎不以為然,「那是我救人應得的,當年的事我可沒忘,沒罵上臉就不錯了。」
韓明錚也習慣了,「你就是心眼太小,口舌刁鑽,得罪從無忌憚。」
陸九郎的眼尾藏著冷光,「貴人才講風儀,我懶得來這一套,不說得刻薄些,難道讓你糊裡糊塗收個男寵回去?」
韓明錚並沒放心上,「一句客氣罷了,哪會如此。」
陸九郎嗤笑,「那檀奴受過調訓,慣於佞媚的樣兒,你不是瞧他好幾眼,就沒看出來?」
韓明錚經他一提,回想後才恍然,「難怪他與你從前的情態有些像,原來是因為這個。」
陸九郎聽得不快,「笑話!我怎麼可能像他?」
韓明錚不在意的一笑,「也對,你膽子更大,性子又野,什麼人都敢惹,自然不同。」
陸九郎不知想了什麼,悶著氣不再言語。
韓明錚在軍中從不飲酒,年節才隨著家人喝幾杯,向來酒量極淺,奔了一會醉意上涌,覺出餓來,從鞍袋摸出一塊饢餅。
陸九郎終於開口,「干餅子有什麼嚼頭,我尋個地方將雉雞烤了,你先歇一歇。」
韓明錚確實有些暈倦,側顏一笑,雙頰醉紅,「好。」
二人奔到一處河灘,陸九郎自行忙碌,韓明錚倚著一塊大石睡了。
她醉後睡得沉,隱隱有東西在唇頰觸碰,想驅趕又迷糊過去,等醒來已是日昳,身子也歪了,居然倒在一旁的陸九郎懷裡。
她駭然一驚,立時起身,幸好陸九郎也睡著了,避免了尷尬,大概是多日習練熟稔之極,連這樣近的接觸也未激起防備。
火堆餘燼未熄,熱氣裊裊,串烤的稚雞黃亮誘人,散出了香氣。
韓明錚紊亂一瞬,定了定神,上前翻動烤枝。
後方的青年倚著大石,靜睨她的背影,舌尖輕舔漂亮的唇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