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之主六十整壽,當日天光晴朗,映得淡雲異彩紛絢,似披上了一層華紗。
沙州全城給假三日,家家披紅懸燈,凈掃屋宅,街市喜氣盈盈。
韓家附近的幾條街塞得水泄不通,大門內外人聲鼎沸,賀客衣冠似錦,唱名之聲不絕。坊間還設了五百席款待城中耆老,菜肴流水般不斷,香氣飄到數里外,人人喜笑顏開。
陸九郎買了不輕不重的賀禮送了,沒有特意往韓戎秋面前湊,大人物自有無數熱切的奉承者,不差一個叩頭。他喜愛金玉華麗之物,但知比不過滿園富貴,索性穿了件碧藍的新衫,不著一件佩飾,卻勝在神姿英拔,銀絛束得腰窄腿長,佔盡風流,引來眾多貴女投目,芳心悄然暗動。
陸九郎不理會旁人的目光,獨個在庭院內遊逛,見韓家三兄弟與賓客酬應,冷誚一抿,轉去看賀客之禮。
韓家今日的賀禮堆積如山,貴重的特辟了一處擺放,寫明贈者,大方的供賓客觀賞。客人們驚嘆簇圍,既羨慕主人,又贊送禮者的豪闊,珍奇的如西毒國的玉馬籠、夫南國的火玄珠,入水不濕的吉光裘、還有照夜璣、青螺巵、赤玉杯、犀絲簟、色如水晶的重明枕等,無不令人嘖嘖稱奇。
陸九郎方一走近,忽然聞到一股沁脾的奇香,心神為之一醒,望去發現了一缽花。
那花形態疏落,葉如蘭瓣,枝梢綻了朵淡紫的花,纖巧似一隻活靈靈的蝴蝶,隨時將引翅飛去,香氣又如此獨異,引來了眾多欣贊。
陸九郎一聽是裴家所贈,心頭頓生不快。
人群忽然轟嚷起來,悉數往主樓涌去,原來是主人韓氏夫婦出來會客了。
陸九郎趁著左右紛亂,抬手輕巧一掐,將花收入袖中,不動聲色的隨著人潮溜了。
韓戎秋看來精神奕奕,笑顏爽朗,其實晨起腦額赤熱,頗為不適,但今朝來客無數,稍有不妥就要傳遍河西,只得強打精神。
韓夫人擔憂他的身體,將女客交給媳婦應酬,全心協助丈夫。幸好韓戎秋毅力過人,絲毫不顯異態,他與貴客逐一寒喧,興緻高昂的談笑,甚至一眼認出數十年未見的西州來使,隨口道出其子的小名,感動得使者熱淚長流。
這一邊眾星捧月,那一邊的裴佑靖正與觀真大師敘話,他年少時曾蒙這位高僧教授兵法,視之如師如長,格外尊敬,特意將兒子喚近見禮。
年高德劭的觀真大師神情慈和,含笑一贊,「翩翩兒郎,如日初升。」
裴佑靖心裡高興,嘴上客套,「還差得遠,尚需許多磨礪,不比大師門下,弘曇當年還是小沙彌,如今已成了弘海的得力臂助。」
弘曇是觀真的關門弟子,隨在一旁合什致禮。
觀真謙遜道,「他的心性仍有不足,帶出來正好受些教訓,免了自視過高。」
裴佑靖不禁一謔,「這可難了,弘曇都奪了競武的頭名,誰還教訓得動他。」
觀真但笑不語。
弘曇赧然,念了一聲佛號,「裴大人過譽了,小僧昨日就敗了一場,確是人外有人。」
裴佑靖見他面帶窘色,轉開了話語,「彥兒從高昌捎回了一株那蘭提花,作為壽禮送來韓府,此刻正當盛開,大師有興趣或可一觀。」
那蘭提花與蔓珠華沙並為佛經所載的奇花,傳聞香味濃郁,美如仙物,為天竺所獨有,深得名僧與貴族的鐘愛,中土只聞其名,極少有人得見。
觀真即使不為凡物所惑,聞之也不免動心,「當真是傳說中的那蘭提花?」
裴佑靖捺下得意,笑道,「此花嬌貴,很費了些心思才養活,彥兒還不為大師引路?」
裴行彥立即帶觀真前往,誰知到了放置的漆台,盛放的異花竟然沒了,餘下半截碧枝,宛如一個空蕩蕩的嘲諷。
那蘭提花貴逾黃金,裴行彥小心翼翼的從高昌攜回,只活下來這麼一缽,才出了片刻風頭就給人掐了,幾近要氣瘋了。
觀真大師抑下失望,仔細看過枝葉,靜佇片刻,嘆道,「阿彌陀佛,或許是老衲與之無緣,不過能觀其葉形,得嗅余香,也要感謝裴少主。」
一言提醒了裴行彥,他恨恨道,「大師稍待,我定要將竊花之人尋出來,絕不輕饒!」
他箭術小成後喜愛行獵,豢養了一批黃犬,這次恰好攜了一頭,叫人牽來嗅過空盆,放出去在園中搜尋,滿園貴客給黃犬所擾,不解其中緣故,紛紛投目而視。
觀真勸道,「裴少主不必如此,今日高朋滿座,不合驚動,主人家自會有所處置。」
裴行彥怒火正熾,哪聽得進去,追著黃犬一路而去。
黃犬左奔右走,最後對著園角一個青年狂吠,那人一腳飛起,擦著狗鼻子而過,黃犬悚而恐縮,伏地低低的嗚叫。
裴行彥瞧得大怒,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又是你!」
陸九郎掐了花,就等著看裴家人氣急敗壞,沒想到裴行彥竟然在韓府放狗搜人,溜出園子已來不及,只有裝作不知,「我當哪來的野狗亂撲,原來是裴少主。」
裴行彥嗅到他身上的異香,怒不可遏,「裴家與你何仇,一再挑釁生事,我定要取你狗命!」
他拔拳就打,哪是陸九郎的對手,一擊就給攥住手腕,半分前進不得。
陸九郎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裴少主是不是忘了這是何地,當可以隨便撒野?」
四周賓客給驚動,圍聚而來,觀真見得不妥,吩咐徒弟將二人分開。
弘曇也覺愕然,不禁一問,「真是你偷了花?」
觀真見青年俊郎英挺,卓然出眾,身上帶著異香,必是竊花之人,卻又如此大膽張揚,不由擰起眉,「弘曇,你識得此人?」
弘曇難得逢了對手,本來頗為欣賞,誰料對方犯了大錯,定是要倒霉了,惋惜道,「回師父,他就是陸九郎。」
陸九郎這個名字,如今已相當震耳,前有競武大會一釁驚人,後有兩救韓七將軍的傳奇,觀真聽聞徒弟敗在他手上,也不覺出奇,此刻打量,忽然有種極淡的眼熟,又想不起何處見過。
裴行彥此來賀壽,並無護衛隨身,弘曇又如一堵牆隔在中間,他只能怒罵,「人憎狗嫌的雜種,妓子生的賤物,凈用些陰私手段,渾不知恥!」
陸九郎在堂子里長大,惡毒的話聽過無數,哪會動氣,反而挑弄道,「裴少主怎麼只動嘴?別躲在後頭,上來試一試身手,看誰才是陰私的雜種、不知恥的賤物。」
裴行彥怒得青筋迸跳,不顧一切要衝上去,給弘曇硬生生擋下。
觀真暗暗搖頭,裴少主固然行事魯莽,衝動易激,陸九郎竊寶還挑釁,同樣不是善類,他知這人與韓家關聯頗深,不欲事情鬧大,合什道,「今日是韓大人的壽辰,不可擾了正場,裴少主請隨老衲而行。」
觀真轉身向正堂行去,弘曇半請半扯,強行將裴行彥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