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軍征吐渾贏得乾淨利落,繳奪了大量戰利品,歡欣而歸,半途宿於羌陵。
羌陵是一大片遼闊起伏的陵地,河西軍的營帳從半坡蜿蜒至原野,宛如一條沉睡的巨蟒,半夜被驚雷般的蹄聲與尖哨震醒,敵襲驟然降臨。
韓戎秋披衣疾起,額角猛然脹痛,強抑下來出帳,神態絲毫不亂,「放火弩!」
數百火弩衝天而起,遠遠向四方落下,朦朧照出敵軍,韓戎秋執千里鏡一望,心裡有了底。
韓平策從另一處營帳奔來,「阿爹!蕃軍夜襲!」
韓戎秋沉聲道,「人數大致與我們相當,不要給哨聲惑亂,玄水軍吃不住衝擊,你帶青木軍下去穩住陣形。」
陸九郎來不及披甲,抄槍衝過來,剛立定就聽韓戎秋吩咐,「陸九郎,你帶隊查找敵軍主將所在,有所獲立即來報。」
陸九郎引兵去了,裴佑靖策馬而來,他久經沙場,一樣臨亂不懼,「我讓一半人去助趙英,另一半留下拱衛中軍。蕃軍這是來複仇了,就不知領軍的是誰。」
韓戎秋沉聲道,「敢夜襲算有些能耐,先穩著,查清敵人的陣形再看。」
蕃軍的前鋒沖入玄水軍的營地,趙英雖然緊急列陣,敵人來勢太猛,號令未及傳遞就陷入了挨打的境地,一時傷亡慘重。還好青木軍馳來頂住沖勢,與玄水軍並肩廝殺,雙方陷入了激戰。
夜色幽暗,半明的月輪投下淡影,陸九郎兵分多路,繞開戰場穿至敵後,發覺來敵訓練有素,剽悍兇猛,分明是一支精銳,他伏在草中窺望敵人後軍,從軍列的行移發現脈絡,盯住傳令官的去向,追望到一處眾多蕃將護衛之地,當中有一人氣質森凜,身形如鐵,赫然還是個熟面孔,正是伏在天德軍多年的虞候薛季。
陸九郎絕不會忘記這張臉,剎那血湧上頭,命令石頭,「告訴韓大人,敵軍主將在東北外五百丈處,吐蕃王弟領軍,可攻!」
河西軍的大帳外氣氛凝肅,蕃軍的突襲來得迅猛,換了常兵已經被沖潰了,幸好是韓戎秋親自坐鎮,臨危不驚,穩穩頂住襲擊,遏住了敵人的氣焰。
但時機極為不巧,韓戎秋的頭痛越來越重,劇烈的殺喊聲加劇了刺激,他強忍著靜察戰局,面上沉毅如常,等石頭將訊息回傳,他現出一絲釋然,「讓陸九郎伏潛以待,配合後援的突襲,一舉擊殺大將!」
石頭受令去了,韓戎秋轉向裴佑靖,方要開口,突然一剎天旋地轉,身子驀然仰倒。
裴佑靖大驚,一把將老友架住,在火把的光下見他面色赤紅,鼻血如泉湧出,駭然抬袖一掩,疾聲道,「韓大人累了,先扶進帳里!」
軍醫被急速召來,韓戎秋不省人事,幾根粗針刺入,氣息卻越發微弱,這位河西節度使戎馬半生,精力健旺,似一個不敗巨人,這一刻竟突然崩塌。
帳外的兩軍仍在廝殺,一旦消息散出,軍心立時將潰。
裴佑靖強定紛亂,禁了餘人入帳,讓兄長裴引賢帶兵補去戰線,同時喚過兒子,「你領三千人與陸九郎會合,看蕃軍後防空虛,就全力衝擊大將,如果防守嚴密就撤回來,不要冒進。」
裴行彥見韓戎秋之態,知曉情形不利,悚然應了。
韓平策戰得熱汗淋漓,蕃兵無法前進半步,心底卻隱隱納罕,父親向來以攻為守,縱是開場不利,也定會尋機突破,怎的一直不見動靜?眼看裴引賢又來助防,他越發不解,然而此時無法詢問,只能繼續拼殺。
裴行彥數次上陣,經歷的大戰卻不多,均是依靠父親或叔伯判定戰情,從未獨擋一面。此時見主帥突發意外,他心神惶亂的受令而去,等瞧見敵軍後方密集如蟻,頓時生出了退意。
陸九郎初離天德城就見過韓戎秋分兵突襲的厲害,此次兵力充足,夜襲擾亂更易,絕不肯放過良機,話語也不客氣,「這算什麼嚴密,敵軍主力在陣前,只要引開後防,聲東擊西,必能斬將得手,連沖陣的膽子也沒有,你還有臉來混軍功?」
裴行彥大怒,「家父有令不可冒進,狗東西充什麼能耐,想死你去打頭陣!」
陸九郎見天色將明,越發激火,「狗屁的不可冒進,正方便你裝熊,老子不怕前沖,只怕你個軟貨沒本事拿下主將!」
裴行彥怒火中燒,戟指罵道,「狗眼看人低的雜碎,沖就沖,看誰有能耐拿下主將!」
陸九郎留下一個輕蔑至極的冷笑,轉身帶兵就走。
薛季已經成了王弟央格,他事敗歸返蕃地,受了無數嘲鄙,好容易在烏倫海死後晉陞,本想靠著內奸助狄銀突襲成功,一增軍中威望,誰想到重挫在獨山海,還因韓明錚一通胡扯,蒙上了私通朔方軍的嫌疑,受狄銀一系的攻擊,地位岌岌可危。
他只有自請出征,以一場大戰證明清白,用戰績壓住非議。然而河西軍太強,縱是夜襲也不曾潰亂,迅速穩住了防線,蕃軍幾度衝撞,始終難有進展。
這一戰只能勝,不能敗,央格面沉如鐵,心頭焦灼萬分,一旦天亮,河西軍必會反擊,到時候攻守相易,更難應對。
無邊的長草隨晨風寂寂起伏,天地未明,正在黎明前最昏矇的一刻,驟然有漫天飛箭從草間騰起,激射蕃軍後陣。
陸九郎全力疾沖,長槍翻挑如龍,領著赤火兵如一枚利刃疾沖,激然剖開了巨獸之尾,蕃兵後軍猝不及防,登時喧亂起來。
裴佑靖在中軍執千里鏡望見,眼皮微微一跳,全神而觀。
敵兵回神迎擊,傾力反絞,陸九郎接連挑死敵將,所過處死傷無數,槍與馬如蒙血洗,殺得通身發燙,吸引了後軍的大量兵力。
裴行彥在遠處觀戰,按說該配合從另一邊殺入,卻遲遲按轡不動。他的心神激烈的擺盪,一面新仇疊著舊怨,恨毒了陸九郎;一面又在恐懼,萬一衝殺不成,豈不是自陷敵陣,哪還有生理。他轉了無數念頭,極希望有人能拿個主意,卻連裴盛也退在十餘步外,目光絕不相觸。
裴行彥最後將心一橫,掃了一眼戰場,「撤!那狗東西愛沖,讓他自己去死!」
一縷朝霞投落原野,天地漾起一層紅光,宛如稀薄的鮮血。
裴佑靖面色幽寒,垂下了千里鏡。
史勇帶著近衛營奮勇拼殺,遲遲不見應合,越來越慌,「媽的,裴家那貨慫了,騙了我們!」
陸九郎也發覺了不妙,他萬沒想到,裴行彥竟然臨陣退縮,如今三千人陷在敵陣,一退前功盡棄,還如何拿軍功娶韓明錚,裴家指不定還要反咬一口。
他激血上涌,目眥欲裂,「拼!等擊殺了大將,老子回去咬死他!」
赤火兵頑強的沖前,但四周圍得鐵桶一般,敵刃紛紛襲來,幾乎寸步難移,陸九郎竭盡全力的衝殺,依然在央格百丈以外。
央格毫不動容,只當這三千人是送死,連看一眼都不屑。
後軍的動靜傳到前軍,韓平策覺出異動,振臂勁呼,青木軍如激浪前涌,隨著天光一層層向前推進,蕃軍開始吃緊,有些穩不住了。
陸九郎一行幾乎折損殆盡,最後的數百人淹沒在黑壓壓的敵陣,不斷被斬得血肉支離,倒下時已不成人形。
陸九郎依然在試圖前沖,敵人似不絕的海水,綿綿不斷的封涌。
石頭絕望的喊道,「九郎,沖不過去了!」
史勇多處挂彩,拚命吼道,「撤啊!不能白死!」
這一撤萬事皆休,陸九郎憤怒又不甘,恨不得戰死算了,直到史勇一耳光甩到臉上,他才徹底清醒。史勇也不管上下之別,扯轉他的馬頭向外衝去,赤火兵由攻轉退,拼力朝外殺,一路退一路折損。
陸九郎拚死殺到敵陣邊緣,幾名敵將左右夾攻。他伏鞍一避,腰側豁開了血口,回槍挑下一人,冷不防側旁一槍從頰上擦過,登時血流披面。
陸九郎顧不得理會,忍痛還擊,縱是他驍勇無比,難敵亂槍紛落,眼看一槍未能封住,性命將休,史勇舍死一撲,用身子擋下了槍刃。
史勇口中湧出鮮血,攥著槍尖不讓敵將拔出,以最後的力氣吼出,「走——」
陸九郎近乎要瘋了,戾氣溢身,一心與敵將同歸於盡,此時青木軍的前推帶來了極大的威壓,蕃軍開始亂起來,後軍對小隊攻絞也緩了,加上他殺勢極猛,竟帶著殘部沖了出去。
央格見蕃軍被河西軍的壓制,知大勢已去,再戰只有全沒,當即傳令撤兵。
河西軍並未趁勢追襲,原地收兵整待。韓平策越發不解,直到轉回中軍,進了大帳,他才明白內情,禁不住雙膝一蹌,跌跪在父親的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