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邊斜街的一方宅子大門緊閉,多日不見動靜,忽然給捶得砰砰狂震,嚇得牆外樹上的老鴰炸翅而飛。
捶門的是個神情不善的壯漢,邊捶邊吼,「陸九!裝什麼死,給老子滾出來!」
鄰里皆知宅子的主人是個軍將,來人還敢如此凶煞,事情必定不小,紛紛躲在門縫裡窺看,又是害怕又是興奮。
壯漢終於擂得宅門開了,凶神惡煞的直撲主屋。
石頭趕緊擋住他,「伍摧!你別衝動!九郎的傷還沒好!」
伍摧怒吼出來,「我管他個屁!他還能喘氣,史勇都沒了!」
大軍迴轉,生還的赤火兵歸營養傷,唯有陸九郎和石頭離隊回城,居然也無人過問,伍摧的一腔哀怒無處傾瀉,好容易等到營內給假,衝過來砸門質問。
石頭艱難的阻擋,「九郎也很傷心,裴家那混帳耍了我們——」
伍摧呸了他一臉唾沫,「狗日的明知跟裴家有仇,他非要衝上去,就為了搏軍功害死史勇!害死近衛營的兄弟,將三千條人命活活填給蕃軍!」
他憤然將石頭掀開,怒沖沖闖進屋內,見榻上的人蒙頭裝死,越發憤恨,扯開被褥一把提起來,方要痛揍,驀然瞧得一驚。
陸九郎的臉已經變了,頰上一道鮮紅的傷,宛如長墜的血淚,看得悚然驚心,整個人瘦脫了形,臉廓骨相分明,眸子如兩盞寒火,陰鬱如鬼。
伍摧沒想到他成了這般摸樣,不由怔住,拳頭也忘了揮。
陸九郎掙開他的手,塞過一把刀,「用什麼拳頭,這個省事。」
伍摧給僵住,一時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陸九郎反而激起他,「不敢動手,你就是個孬種!」
伍摧氣得握緊刀,神情也凶起來。
石頭撲來抱住他的臂,「你別怪九郎,他哪知會成這樣,就是想著得勝歸來能娶將軍——」
伍摧聽得他荒誕的話,氣得眼珠子暴突,「放屁!他做夢呢,還想沾上將軍?」
石頭的眼淚都出來了,「是真的,出征前將軍還送了九郎,只是不讓對外說,結果——韓大人沒了——將軍也沒來過——」
伍摧破口大罵,「他算個屁!城裡傳遍了韓家與裴家的聯姻,就你蠢頭蠢腦,聽什麼都信!」
他又惡聲惡氣對陸九郎道,「你騙得了石頭,可誑不了我。」
陸九郎也不駁,取出一個錦袋,塞在伍摧懷裡,「替我給史嫂子。」
伍摧懷裡一沉,猜是金銀,方要掏出來甩開痛罵。
陸九郎又一個匣子遞過,「屋契,院子歸你了。」
伍摧懵了,罵又罵不出,心底覺出不妙,「你這是做什麼?」
陸九郎不理他,去後院牽出兩匹馬。
石頭提起兩個包袱,淚汪汪道,「九郎不願留在沙州,要走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你跟王柱說一聲,我們不回營了。」
伍摧的短刀掉了,人也慌了,「為什麼要走,你們去哪?又沒人怪他——」
石頭跟著九郎出門,一邊不舍的回頭,眼淚叭嗒叭嗒的掉,「九郎要遠離河西,可能往中原去,你幫著看顧史營的家人,這一走大約見不著了。」
伍摧的腦子驟空,又驚又怒,胡亂罵道,「陸九你個孬貨!平日充能耐,坑死那麼多人,轉身就想逃?將軍另嫁又怎樣,你宅子有了,餉銀不少一文,繼續當兵有什麼不行?大不了多買幾個美人,不比守著一個強!老子看錯了你,虧得生個紈絝樣,一點出息沒有!」
他越罵越凶,陸九郎充耳不聞,翻身上馬。
伍摧情急去搶韁轡,陸九郎鞭梢一挑,將他掀得一退,策馬頭也不回的走了。
石頭跟著拍馬而走,扭回頭淚眼婆娑,「伍摧!你保重——自己保重——」
伍摧攆了幾步,明白追上也無用,曾經親密無間的夥伴死的死,走的走,心頭哀痛難當,失魂落魄的蹲地大哭,半晌後突然想起,「將軍!得告訴將軍!」
出了沙州城,天地驟然遠闊,荒草離離,灰白的長崖無盡,天地間浮著幾縷淡雲,除此以外一無所有。行過大片荒蕪,穿過肅州與甘州、再越過蕃人所踞的涼州,就能抵達遙遠的中原。
不同於與數年前慌不擇路的逃亡,陸九郎已是一個識途老手,身邊還有石頭的陪伴,沒有迷惘也沒有恐懼,只有滿腔怨憎的怒火,翻騰著數不清的惡念。
他毫不顧惜的策馬,石頭一路沉默的跟著,待衝過一道草坡,馬腿開始打晃,他強行扯住九郎暫歇,又將水袋塞過來,提醒他吃喝。
陸九郎勉強飲了兩口,又要起身趕路,石頭怕他耗死了馬,趕緊攔住。
拉扯之間,兩人聽得蹄聲遠來,轉頭一望,來路一道煙塵,一匹熟悉的黑馬疾馳而近,馬上的女郎黑衣素顏,鬢邊一朵白花。
石頭驚得以為眼睛花了,脫口道,「九郎!是將軍!」
陸九郎定住了。
黑馬勁力極足,沖坡而上,轉瞬到了眼前。
韓明錚躍下還未開口,陸九郎如狼一般撲上,撞得她一起栽倒,骨碌碌沿著草坡滾下去,碾得長草一溜搖晃,靜悄的遮沒了二人的身影。
石頭嚇傻了,伸著脖子眺了半天,看向汗淋淋的黑馬,不知該不該下去探視。
黑馬對他一噴鼻,自顧自的啃起野草,愜意的一甩馬尾。
韓明錚追得一身汗,又給撲滾得頭昏腦脹,好容易停下,陸九郎已經啃上來,宛如激狂的野獸在她唇上吮咬,肆意的侵奪令人透不過氣。
韓明錚渾身起了顫慄,艱難的要掙開,才覺出臂腿的關節均給壓制。陸九郎的身形遠比她高大,結實的腰胯緊抵,激出箭在弦上的緊繃,他甚至扯開衣襟,毫無顧忌的向內探去。
韓明錚聲音都變了,喑啞而微亂,「陸九,住手——」
陸九郎根本不聽,舉動越發放肆。
韓明錚知道這樣要糟,用搏技將他掀開,陸九郎又撲過來,兩人幾度纏縛,慾望漸淡,拚鬥越來越激。韓明錚騰起火,手下再不留情,陸九郎畢竟受傷未愈,終給她強硬的壓住。
韓明錚勒了半晌,感覺他的肌力散了,略鬆一口氣,「鬧夠了就跟我回去。」
陸九郎靜默,她傾身壓著他的背,柔韌又溫熱,耳鬢相貼,連汗氣都帶著香,近得似一翻身就能擁有,然而全是虛假,他的一切用心成了可笑的泡影。
韓明錚見他不再反抗,坐起來整理衣裳,心頭紛亂如麻。
伍摧一個副營,根本進不了韓府,費盡周折才將消息遞進。她不知道追來能改變什麼,卻還是忘形的驅馬急奔,將一切拋在了腦後。
韓明錚抑住情緒,抬手扯起他,陸九郎就勢扣住她的腕,「韓明錚,你該是我的!」
韓明錚這時才看清他頰上的傷,一剎那震驚異常,「你的臉——」
陸九郎盯著她,目光陰鷙如火,「是我從蕃人大軍救你!是我將你從魔鬼溝帶出來!是我殺退了回鶻亂兵!是我在飛天樓接住你!是你親口選了我!」
韓明錚什麼也說不出,一顆心酸澀至極。
陸九郎將她的手按在臉頰,一字字道,「裴家那個廢物陰了我,我得到這個傷,我白送了三千人,最好的兄弟死在我面前,結果是什麼?那個廢物會成為你的丈夫!」
韓明錚的指尖顫起來,宛如給紅痕灼傷。
陸九郎的話語變了,柔軟又哀傷,「如今你明白了?韓家教養你是為了利用,轉頭就能就把你送給裴家,即使對方是只陰溝里的蛆蟲,甚至不敢計較他在陣前賣了韓家的兵。」
韓明錚方要解釋,陸九郎將她擁進懷中,「沒人在意你的想法,只有我將你看得勝過一切。」
韓明錚怔了一怔,停了話語。
陸九郎雖然破了顏,狹銳的眼眸仍是動人,語聲幽幽,「你心裡有我,跟我走!天下那麼大,憑我們的本事,何處不能安樂?韓家不配你的付出,更不配讓你忍辱嫁給一個蠢物,從此毀了一生。」
韓明錚似給無形的冷氣侵襲,寒入骨髓,半晌方道,「陸九,你以前誘騙那些女子,是不是就如此?」
陸九郎驀然一僵,沒有回答。
韓明錚凝視著他,慢慢道,「離間至親,誘以情愛,惑之不顧一切,等她全心信任,你就反客為主,將她隨心駕馭?」
陸九郎看著她掙開去,退到幾步外。
韓明錚一瞬間心臆通透,徹底清醒過來,「你的親近到底是為喜歡,還是因我是韓家女?此刻誘我淫奔,究竟是對我眷戀難捨,還是想藉此報復,一舉羞辱韓、裴兩家?」
陸九郎被挫敗與絕望折磨得瘋狂,再也藏不住深刻的怨毒,「我為何不能報復?我替韓家出生入死,不惜一切,就是為有所回報!結果連狗都不如,躺了月余無人問津,得到的消息是你要另嫁他人,而我一無所有,只是個可悲又可笑的棄物!既然如此,我還需要顧忌什麼?」
韓明錚一言不發,眼眸明冽如冰,看得他更怒,方要說得更難聽。
她忽然一閃睫,似被漠漠的風迷了眼,「阿爹說過,你不是他的骨血,與韓家並無關聯,韓家不欠你的榮華富貴。」
陸九郎哪裡會信,「如今他死了,韓家當然不會認。」
韓明錚不再解釋,撮唇召喚黑馬從坡上奔來,躍身上鞍,拋下了最後一句話。
「陸九郎,你走吧,你不配與我相適。」
黑馬奔騰如電,載著韓明錚迴轉,荒野的風冰涼,吹得人心灰意冷,萬千紛亂碎成了絮,難以言喻的苦澀。
她竟忘了陸九郎是怎樣的人,少年時的那些陰狠與貪婪,尖刻與刁毒,被成年後的英勇與智巧掩藏,其實從來沒有變過。
奔出數里外,一隊人迎面而來,領頭的正是聞訊追來的韓平策。
他見到妹妹才定下心,一迭聲的責備,「獨自跑這麼遠,連親衛也不帶,出事了怎麼辦!阿爹從前對陸九郎何等厚待,甚至要將你許給他,這小子連祭奠也不來磕頭,一聲不響就跑了,如此自私涼薄,對你能有幾分心?值得你這樣?」
韓明錚怔怔的勒馬,忽然落下了淚。
韓平策給她嚇住,立刻軟了口氣,「哭什麼,不就是沒追上?前頭是肅州,傳書叫人攔下就是了,你實在不樂意,我去跟大哥說,再想別的法子——」
兄長說得越多,她的眼淚落得更凶,捂臉也藏不住,一滴滴從指縫滲出,跌碎在馬背上。
黑馬低低的嘶息,彷彿也在安慰。
韓平策又疼又氣,不敢再說,只有等她自己平靜下來。
荒原漠漠,一陣繚亂的風揚起她的碎發,又輕易飛騰而遠,帶著灰沙盪向了遠曠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