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眾山連綿,深林群青如海,大風一過萬木搖晃,落葉紛墜如雨。
細葉飄在樹下的一叢叢營帳,士兵三五成群,一騎飛馬而來,停在一處帳前。
蹄聲驚動了帳內,一個腰束金帶的壯碩男子快步行出,凶聲問道,「城內說什麼?」
騎者下馬稟道,「大人,據說姓陸的帶兵入山後不知所蹤,位置難明。」
男子壓不住的火氣,「他不是帶了兩萬人?怎麼會沒一點消息?」
來者又道,「姓陸的將人馬分成了四路,其他三隊到了會合之地,唯獨他那一支不見了。」
男子的神情突然一厲,「他帶走的是哪裡的兵?」
來者也知不利,小心道,「是江南道借來的隊伍,沒有本地兵卒。」
男子火氣大盛,一腳飛踹,「好個狗東西,定是起了疑心,刻意甩開眼線!」
來者給踢得一跌,大氣不敢出。
男人燥怒的踱了幾步,強自捺下,「區區五千人頂什麼用,任外頭稱他陸蒼狼如何厲害,到了嶺南的地頭,我必將他的狼皮給剝了。」
原來這人是嶺南一地的都將毛延,長年與嶺南節度使不和,一朝衝突起來,他乾脆帶兵將節度使囚了,甚至將天子派來責問的使者也扣了,還派兵大肆劫掠,弄得嶺南無數流民出逃。
朝廷發兵征討,他躲入山中借地利之便,非但沒給繳掉,還屢屢打得王師大敗,本來正是得意,此次朝廷派來的將領卻一悖常態,令他莫名的焦燥,泛起了不安。
又一快馬奔來,斥候呼道,「大人,樵山下發現敵軍大量營帳,歇在羊干角。」
毛延一愕,呼喝道,「當真在羊干角?有多少人!你可瞧清楚了!」
斥候回報,「小的親眼所見,營帳遍地,足有數百,帳外還有大量士兵!」
毛延一聽,驟然大笑起來,「原來是個蠻幹的蠢物,壓根不懂南邊地勢,對付他不用一刀一槍,今日就讓他做個水底亡魂。」
南方山勢奇特,羊干角看似宜紮營,卻是一處險地。只因上方藏著一道急溪,半途流入地隙化為暗河,下方一點也瞧不出。只要將河道截擋,水流蓄積而起,羊角干就是水底澤國。
毛延擔心敵人明日就拔營而走,急驅士兵趕去上游,砍樹搬石的堵截溪河,河流水量豐沛,河面極寬,縱是大批士兵忙碌,也累得汗流浹背,費了不少功夫。
在軍卒忙碌之時,毛延特意去看了一眼羊干角的敵營,儘管給林木遮擋難以細察,仍看得出大片營帳相連,有許多士兵在休憩,這才放下心來。
好容易河道截成,河水急速漲起,力量越蓄越大,終於衝破封截以雷霆萬均之勢涌下,摧枯拉朽的橫盪下游的一切。
水勢一過,毛延迫不及待去檢校成果,方行過一處低溝,驀然坡上無數箭矢襲來,殺傷了一大片。
毛延驚極抬眼,見幽暗的林間赫然現出數千兵馬。
坡上的領頭者身形頎長,俊朗桀驁,提著一柄陌刀,「毛大人教我好找。」
毛延又怒又愕,駭然而不敢信,「姓陸的!那下方的營地——」
男人嗤笑一聲,「一堆空帳,幾千草人,引得大人操勞半日,讓我得空抄了你的營地,燒了輜重糧草,是不是妙極?」
二人說話之間,坡上的箭雨不斷,射得叛軍狼狽不堪,毛延怒火萬丈,牙齒咬得咯吱響,明白已無退路,呼喝部屬沖了上去。
男人毫不畏懼的策馬迎來,刀勢烈如霹靂,剎那斬開一名叛將,只見碎肢飛散,血雨蓬濺,駭得後方的士兵肝膽皆寒,竟不敢上前。
天空雷聲隱隱,大雨傾盆而落,到處都是交戰之聲,叛軍的數量遠多於王師,然而截河時已耗得筋疲力盡,又遭了伏擊,士氣盡頹,哪裡還有堅戰之心,給五千人殺得潰不成軍。
毛延厲聲呼喝,依然阻不住潰散的勢頭,當下棄了士卒,頂著大雨打馬而逃。
他逃得不可謂不快,但這樣一顆價值千金的腦袋,追逐者豈會放過,一柄霸道的陌刀掠近,隨著刀風激嘯,毛延的脊背驟然而裂,半身帶著怒血裂綻。
嶺南大雨如潑,一過關中就化成了金風細雨,似一陣輕霧,綿綿的籠住長安。
楊柳綠枝盈盈,樓宅的黑瓦浸亮,如千萬片密沉的龍鱗,隨著開闊的街道蜿蜒,遠方是深紅的宮牆,一座座高峻的宮殿在霧中隱現,猶如飄渺威嚴的天闕。
一騎快馬穿越平直的朱雀大街,高聲長呼,「大勝!嶺南大勝!陸蒼狼大破叛賊,斬殺首逆毛延,平定嶺南之亂!」
呼喊之聲響徹行雲,街面的水窪余漪未平,百姓之間已嗡嗡熱議起來。
去歲末,繼宣州、潭州多地的藩鎮生亂,嶺南都將毛延也叛了,弄得南邊人心惶惶,怨聲載道,大肆沸鬧了一陣。朝廷雖然發兵征討,礙於嶺南多山,征伐極不順利,天子為此動怒,責懲了好幾個將軍,如今傳來大勝,就如朝雨一洗舊塵,怎不令人神氣喜爽。
沿街酒樓的食客興奮的議論,喚叫著加菜補酒,賞銀甩得更為大方,夥計樂開了花,腳下如踏風火輪,一時之間滿街沸騰,眾口紛贊,均在說一個人。
一方豪奢的酒樓雅廂內,一名男子身形修偉,雄貌軒昂,略帶病容,飲著茶一嘆,「陸九郎跟著五弟不足五年,涇州之戰升了校尉,奪回秦州升了下府,在原州任都尉,打得蕃軍被迫求和,得了蒼狼的名號,連父皇也為之留意,年後才將他擱去嶺南,居然又立了大功。」
坐在對面的是個中年男子,雙手腴白細軟,施然一攬金袍,語聲微尖,「誰讓制置使和監軍大意折了,平白給他逞了能,縱然在外得意,回京又是另一番光景。殿下不必在意,就算那小子是頭狼,長安的林子深著呢。」
病容男子正是大皇子李涪,本朝慣例以長子為儲,他雖受朝臣所望,卻不得天子喜愛,成年後屢受壓制,聞言自失的一笑,「丁大人位高權重,自然瞧不上後生小子,我只是感嘆,怎麼此等人材就入不了我手。」
丁大人是最受天子倚重的權臣之一,領神策左軍,兼左街功德使,封荊國公的大太監丁良,聞言安撫,「殿下生來尊貴,萬眾所矚,難免諸多限制;五皇子遊走多地,總有眼盲的投錯主子,任他蹦跳一時,終是一場空。」
李涪藏住陰翳,一笑道,「他此次功勞非小,不知擢拔幾級,五弟既然將他調回,想是對禁軍有意了。」
丁良以指尖託了茶盞,傲然道,「禁軍哪是好進的,何況嶺南的兵也不是善茬,姓陸的即使誅了毛延,沒根沒底的未必壓得住。要是平而後亂,樂子就大了,誰知有沒有足夠的福氣返京,受陛下的賞。」
一番話說得輕暢,殺機隱隱,顯然對其人並不似口稱的無視。
李涪恍若不覺,溫聲道,「倘若如此命歹,就是一無能之輩,怎值得父皇垂顧?」
窗外春雨如酥,座中二人笑言款款,氣氛格外的輕悅。
嶺南既然平定,當地官員少不了縱情宴樂,堂皇的樓閣內一片昏暗,邊角的琉璃燈擎舉著幾星亮黃,靡樂悠悠蕩蕩,脂香肉香濃郁,一群男女放浪的翻滾,聲響不堪入耳。
隔屏後有個高大的身影,借著琉璃盞光瞧一封信,神情宛如凝住,忽聽得足聲移動,將紙在火上一引,瞬間燃成了灰。
一個官員撞進屏後,似醉非醉,指著他笑道,「大夥皆在享樂,陸將軍獨個躲著,不妥!」
官員滿面紅光的過來拉扯,然而人與樓閣倏的消失,化作一團白茫,明晃的光中隱約有個纖秀的身影,脆利的呼喝,「起來!」
靜寂的暗夜,錦榻上的青年彷彿陷入了夢魘,身軀微微一掙。
夢中的明光更熾,聲音如刺穿神魂,「陸九!」
陸九郎猛然一震,從夢中彈坐而起,脊背濕汗淋淋。
石頭還在腳踏上沉睡,院子里的鼾聲此起彼伏,一切毫無異樣。
陸九郎卻是心神不寧,夢中的警兆似一根尖針懸在眉睫,正當屏息靜氣之間,遠處傳來了微響,陸九郎一躍下榻,踹醒了睡得正香的石頭。
石頭懵然一彈,就聽陸九郎壓低聲道,「把院子里的弄醒,有人殺過來了。」
石頭嚇得神智驟清,顧不得穿衣,光著膀子拎起刀,與陸九郎衝出去將滿院橫七豎八的兵卒踢醒,短短數息之後,外間的腳步已如春蠶咬桑,沙沙而近。
今晚的月光極好,銀亮如洗,映得庭院格外清晰。
院門的木栓在給人用刀緩緩的拔動,無數眼睛盯著它移退,直至咚的一聲,墜在地上。
院門轟然踢開,闖入者以為將是一場睡夢中的屠殺,卻見門內一個高大的黑影,目光灼亮,月下宛如修羅,身後一群光膀子的兵,個個煞氣橫溢。
刀聲、嘯聲、痛號與嘶喊聲,夜色隱去了鮮血的怖艷。
一場廝殺來得暴烈,結束得也很迅疾,來屠殺的反被屠,僅留下兩名活口。
陸九郎挑燈刑問,對著陣陣慘叫,冷笑道,「孫押衙遣你們來?有人要他除掉我,命令打哪來?」
石頭聽得毛骨悚然,那位孫大人笑臉相迎,一點也沒有官威,兩個時辰前還在宴上誇讚蒼狼的勇武,轉身就暗下殺手,一干人險些在夢裡做了斷頭鬼。
孫押衙在嶺南的地位僅次於節度使,就算失手,一定不會罷休。陸九郎用來平亂的兵是異地徵調,目前已發還各州,手下所余不過百人,如何敵得過地頭蛇?
石頭越想越慌,「九郎,姓孫的好毒,還想把罪行栽給毛延的餘孽,後頭少不了陰招,反正已經平逆成功,我們連夜撤吧!」
陸九郎眸光一閃,冰冷又銳毒,「撤?等我們一走,他立刻大張旗鼓的鬧騰,稱叛黨壓根未平,我們的戰績是殺良頂冒而來,在摺子里一通混淆黑白,功勞就全廢了。」
石頭腦袋懵了,又氣又急,「操他個王八羔子,那怎麼辦?」
陸九郎站起拔刀一劈,兩名俘虜腦袋落地,屍身栽倒。
石頭看傻了,「你怎麼全殺了?人證沒了,朝廷責問起來,怎麼證明是姓孫的搞鬼!」
燭影深深,照見陸九郎的身形。
他似一隻霸悍的狼,露齒幽寒一笑,「石頭,你傻了,餘孽既然敢襲擊我們,又怎會放過孫大人。」
黎明的晨星還未升起,押衙府已鮮血橫淌,遍地死屍。
陸九郎回到自己的屋內,大馬金刀的跨坐,面前多了一個人。
孫押衙給捆得四馬攢蹄,嘴裡塞了麻核,口水與血絲糊了一脖子,拚命唔唔的求饒,腦子還在盤算怎麼哄騙,誰想到壓根沒機會,兩個粗兵上來就動刑。
陸九郎很有閑情的吃東西,講究的凈了手,就著孫大人的慘哼啃凈了一盤肉,意猶未盡的剔了牙,而後才甩出一根骨頭,示意下屬停手。
堂堂的押衙大人成了親媽也認不出的慘樣,面龐腫成豬頭,十指折成奇怪的形狀,肥碩的半身沒有一塊好肉,□□里污漬不堪。整個人癱軟如泥,心神徹底潰了,問什麼答什麼。
陸九郎越問越細,直到再想不出什麼,才懶懶的吩咐,「每人一刀剁得零碎些,別給事後認出來。」
孫押衙被塞住嘴拖去屋外,天光漸白,街面有了喧聲,大概發現了押衙府的異常。
陸九郎歇了一陣,抬腳走出屋子。
院內的兵卒方才鬧哄哄的處置完,頭臉和身上還有血跡,見他出來就靜了。
這些兵是陸九郎一手訓出,跟隨轉戰各地,喂以金銀,制以鐵律,個個忠誠不二。
陸九郎很滿意這份安靜,唇一勾似笑非笑,「既然要鬧,索性鬧大些,我們去押衙府救人。孫大人身份尊貴,家財極多,不能有半點閃失。」
群狼嘩然而應,狂烈的歡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