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風不同於濕熱的嶺南,也不同於干冽的河西,它舒展而輕暢,帶著奢靡的香,富貴的潤,挾著旖旎襲來的春光,拂得人心神蕩漾。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從明德門進入,一條朱雀大道直穿城心,天下繁華撲面而來。這座城池居住了百萬人,街衢寬闊方正,坊里形制規整,渠水縱橫環繞,綠蔭映襯重檐,雕金鑲玉的馬車穿梭其間,日日不斷的喧騰,無盡的歡趣與風情。
石頭一過城門就按捺不住了,在車內盯著街面的小吃口水直涌,肚子嘰咕響,「九郎,不如咱們下車,吃飽了再去驛館。」
陸九郎連眼皮都懶得抬,「街面也值得一吃?一會自有好的,忍著。」
石頭只好乾咽唾沫,又見一幫崑崙力士趕著牛車,載著巨大的木籠行過,不禁稱奇,「木籠里的牲口怎麼像牛又不像牛,額頭中間長角?」
陸九郎瞥了一眼,「南詔的犀牛,貢進宮裡的,異獸苑養了不少稀奇珍獸,全是各地所獻。」
他似無所不知,石頭羨慕道,「九郎跟著五皇子住在宮裡,見過不少好東西。」
陸九郎的一腳蹬在車壁,他的腿長,屈在車內很不舒服,「宮裡無趣得很,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你要好奇,下次帶你進去開眼。」
石頭嚇了一跳,激動又惶恐,「我也能進宮?」
陸九郎給他逗得一笑,「這次回來要上殿受賞,帶個人進宮有什麼難的。」
石頭由衷的佩服,「我就知道九郎會有大出息,每次以為要完了,你總能尋出活路,嶺南那一夜也是,怎麼就恰好醒了?」
陸九郎默了一刻,含糊道,「我夢見有人叫我。」
石頭越發奇了,「你夢見了誰?莫不是菩薩顯靈?」
陸九郎大約煩了,沒好氣的道,「就你閑話多,下去安置了吃飯,剛才不是還喊餓?」
馬車一停,外頭正是驛館,石頭趕緊提著包袱躥下,渾忘了方才所問。
長安的酒樓千萬,從金壁輝煌到茅檐瓦肆應有應有,價錢豐儉由人。陸九郎選了驛館旁最貴的酒樓,挑了上等雅廂,點了一桌菜肴精緻無比,色香味俱佳。
石頭迫不及待的據案大嚼,陸九郎也餓了,卻刻意慢下來,已經回到長安,進食就得講究起來,處處要仔細,不能在場面上失儀。
石頭不一會撐得肚子滾圓,傻乎乎的看他的動作,無聊得灌了幾杯茶。外堂傳來說書聲,一個熟悉的名字溜入耳中,他頓時提起精神,脫口而出,「九郎,外頭在講河西英雄傳!」
說罷他忽一激靈,趕緊閉了嘴。
陸九郎從來不提河西,稍一觸及就情緒極糟,這一次卻很平靜,只作不聞。
石頭繼續豎耳聽去,越聽越懷念,想起舊夥伴眼睛都濕了,當外頭講到養傷的赤凰一怒,以數百家兵沖折二千叛兵,血洗長街平定亂局之時,外面的酒客紛紛叫好,拋錢入盤打賞。
石頭偷抹了下眼角,「原來長安人也知道韓七將軍。」
夥計正好提壺進來續茶,接道,「哪有不知的,近年眾多酒樓風行赤凰將軍的傳奇,稱她美貌無雙,勇勝男兒,連吐蕃王子也是手下敗將,比韓大人收復河西的故事還受歡迎。」
石頭生出了困惑,「河西那麼遠,說書的怎知道這些?」
夥計笑嘻嘻道,「來長安的胡商可多,而且韓金吾前一陣病逝了,不少王公大臣去弔唁,酒樓里關於韓家就說得更多了。」
石頭一怔,遲疑的望向陸九郎,「韓金吾過世了?」
韓金吾正是當年入京報喜的韓戎秋之兄,被授予金吾大將軍之銜,留在長安頗受優待,結交極廣,到底年事已高,辭世並不令人意外。
陸九郎似毫不關心的挾菜,「與你何關,難道還趕著去送份奠儀?」
石頭不好再問,揮退了夥計,嘀咕道,「到底咱們曾是韓家的兵,人家近年不順當,九郎的氣也該消了。」
河西自從韓戎秋辭世後內爭不寧,已經是公開的消息。
韓偃武雖然承襲了節度使之位,威望不及其父,壓不住多個部族的分歧,許多伏藏的矛盾加劇,引發了諸多事端。原本韓、裴兩家約為姻親,大局還穩得住,誰料一次蕃軍從東、西兩線來襲,韓家為守西線未能分兵出援,東線的銳金軍獨戰狄銀,儘管擊退了敵軍,傷亡也極慘重,折了二爺裴引賢與少主裴行彥。迎娶前出了這種事,婚事自然化為烏有,裴佑靖悲痛過度,一夜白了雙鬢,不再理會政事,銳金軍從此守於甘州不出。
陸九郎平日閉口不言,其實比石頭知道得更多,淡道,「那點不順當算什麼,韓家即使平了沙州內亂,如今已非當年,想繼任節度使沒那麼容易。」
沙州內亂正是方才說書人所講,自從裴、韓兩家失合,對韓家的聲勢影響極大,暗裡多了篡動,韓偃武以鐵腕壓制,激起方家叛亂,在赴伊州的途中將他襲殺身亡。同時趁著韓平策被引離沙州奔援,以私兵拘禁韓昭文,封了城門兵闖韓府,想拿住韓夫人與一眾女眷,挾制青木與赤火兩軍。
這一番算計相當厲害,但韓明錚恰好在家中養傷,等韓平策驚怒的帶兵馳回,她已將叛亂控住,救下了韓昭文,韓夫人帶著兒媳親自出面安撫人心。
內亂平息之後,青木軍被迫將大量粟特兵清出軍營,實力難免削弱,而且韓偃武身死,韓家只能向中原上奏,請求由韓平策繼承節度使之位,而天子至今未下詔。
石頭心生悵然,嘆了口氣,「九郎就是怨氣重,聽不得韓家,已經過了這些年——」
雅廂的門驟然而開,一位貴氣的青年邁入,正是五皇子李睿,他含笑道,「不錯,畢竟是陸九的舊主,即使曾有不公,也不必縈懷至今。」
石頭嚇了一大跳,趕緊俯身叩拜。
陸九郎也起身行禮,「殿下竟然親至,屬下惶恐之極。」
他口稱惶恐,卻沒有半分詫異,立時喚人重整席面,沏了香茗送來。
李睿微服出遊,雖責了一句,心情卻似不錯,「今日下朝一算,你大約到了,出宮一轉果然捉個正著。」
夏旭伴著皇子同來,謔道,「陸九慣會享受,尋的地方不錯。」
石頭也不是完全沒長進,見了貴人,自覺的避去外頭站著。
陸九郎垂手而立,「嶺南雖有兇險,僥倖平亂成功,未負殿下的信任。」
李睿摺扇一合,不輕不重的敲案,「未負信任?我何時叫你肆意妄為,弄得嶺南官員彈劾的摺子雪片一般飛來,究竟怎麼回事?」
陸九郎半點不怵,「殿下有所不知,嶺南眾官盤根錯結,有不少暗通毛延一黨,私下密報軍情,此前才難以克亂。屬下千辛萬苦的平叛成功,依然有人不死心,想下暗手將我宰了,弄出平而復亂,刁民難治的局面,以此挾制朝廷,我只能用了非常之法。」
李睿神情不動,話語陡然嚴厲,「狡辨!孫押衙有罪嫌,你該將他押回長安受審,哪能私抄押衙府,擅處一方大員?你還以弔唁為名,將眾多高官禁在節度使府不許出入,迫使他們拿出安民的銀子才肯贖放,行徑無異於惡匪,簡直不成體統!」
陸九郎鎮定以對,從懷中摸出一封供狀,「殿下一閱,就知我為何如此。」
李睿拆開一掃,神情微變。
陸九郎從容不迫的稟道,「這是孫押衙的供述,宮中有人不想讓我活著回長安,屬下擔心牽連過大,不敢留活口。而且我手中無兵,怕還有其他高官勾連,發作起來難以收拾,只能將他們悉數禁了,索銀不過是借口,所得的三百萬兩交由江南監察使封管,留待朝廷調用,並未擅動分毫。」
颳了嶺南填江南,這一手安排相當刁鑽,江南監察使得了這麼大一筆銀子,縱是代管也肥得流油,定是樂開了花。
李睿踱了兩步,略緩神色,「你這潑才又蠻又狡,無怪嶺南官員對你恨之入骨,江南監察使卻上書大加讚賞,什麼當世嫖姚,英傑無雙都誇出來了。」
廂內的氣氛鬆了,夏旭隨之附和,「嶺南的官員確實不成樣,該受些磋磨。」
李睿將供狀收入袖中,恢復了威嚴,「你做得不錯,當斷則斷,嶺南自恃偏遠,以為朝廷無力督轄,三百萬兩正好解朝廷撫民之急,父皇也不至於怪罪,且休養幾日,待宮內的通傳。」
陸九郎應下,狡黠一笑,「久未返京,此行帶了些嶺南土產,已送去夏府,還請殿下勿嫌簡薄。」
李睿啼笑皆非,摺扇一指,對著夏旭道,「瞧這滑頭,攪了一鍋渾湯,還要把我拖下去,外頭還當是我指使呢。」
夏旭失笑,掃了一眼陸九郎,這隻蒼狼依然謙恭,低順的眉眼不顯半分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