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在長安的宅邸一樣辟了武場,只是原主人年邁用不上,長期閑置,直到此次韓氏兄妹到來,才算得了使用。
韓明錚從武場行出,日頭已經高升,庭院的石桌擺好了早食。
韓昭文昨夜飲得太多,晨起仍有不適,披了件寬袍飲湯,打量一眼道,「還擔心你頭痛,看來不妨事,酩酊玉的效用不錯。」
韓明錚從荷包取出一枚碎玉,「宮宴已過,應該不需要了,二哥應酬多,拿著更合用。」
韓昭文揉著額角,回道,「在長安少不了宴請,就你那稀鬆的酒量,沒它怎麼成,自己收好。」
酩酊玉來自黑衣大食,色澤如櫻,大如指蓋,壓在舌下可以化解七成酒力,韓明錚昨夜能順暢豪飲,全是此物之效。她聽了也不再推讓,取一塊燜餅撕開,就著羊湯進食。
韓昭文擱下湯碗,提起話語,「昨夜你離宴時碰上了陸九郎?」
韓明錚停了一瞬,「是。」
韓昭文毫不意外,「我就知道,那小子坐在殿側,待你一出去就沒影了,他說了什麼?」
韓明錚靜道,「無非是幾句嘲諷,沒什麼相干。」
韓昭文一攢眉,「狼心狗肺的東西,阿爹當年沒虧待過半分,白給了一身本事,他另投貴主,不記舊恩也罷,還幸災樂禍起來。你沒見他回宴後吆五喝六的與人拼酒,不知有多得意。」
陸九郎畢竟是河西所出,自從他入中原為官,韓家一直有留意,宮宴前就知曉會遇上。
韓昭文雖厭此人,也明白避不開,「陸九郎投了五皇子,本朝的規矩是立嫡長,簇擁大皇子的重臣更多,內里的撕扯少不了,他若再來糾纏,你定要離遠些。咱們此行至關重要,萬事謹慎,絕不可捲入朝中爭鬥。」
韓明錚應了一聲。
韓昭文緩了神情,「別怪二哥話多,阿策來前千叮萬囑,叫我看好你,別又給那小子哄了。裴行彥是個沒福的,家裡波折也多,平白磋砣了你。家人都商量好了,不必再顧慮裴家,等回去就給你在軍中挑個出色的,風光的把親事辦了。」
韓明錚只道,「阿策想多了,以前的事早已過去,我當與他從未相識,能有什麼關聯?」
韓昭文冷冷一哂,「陸九郎未必肯甘休,他將宅子選在鄰側,避嫌也不顧,無非是想顯耀。赤凰將軍的名頭太響,萬一將你騙到手,既羞辱了韓家,又能在眾多紈絝面前誇口,別當他做不出來。」
韓明錚沉默了。
一個健朗活潑的大男孩奔來,「姐夫,將軍,今天教的我練完了。」
韓昭文暫且按下心事,招呼道,「司湛來了,流這麼多汗,先歇一歇。」
司湛是韓昭文的妻弟,今年才十七,天生的腿長體碩,看著與青年無異,他去年開始入營跟著韓明錚學槍,稱呼也隨了營里,習慣的在她身旁坐下,扯起衣衫擦汗,「長安太熱了,這裡的人怎麼受得了,哪有河西早晚涼快的舒爽。」
韓明錚遞過一碗杏子水,他接了一氣飲下,方才舒服了。
韓昭文心有所感,抬頭一望亮晃晃的金陽,從早到晚散發著熾熱,宛如無處不在的天威,讓人無可遁避。
同樣的陽光下,隔鄰的陸府也來了一幫客人。
高祟等幾名紈絝相約而來,將府內通逛了一圈,不禁生出羨慕。
衛孜向來挑剔景緻,也不由誇讚,「既顯格韻又不失風雅,陸九當真是富貴了。」
劉駢陰陽怪氣的道,「該叫陸大人,就憑這一步青雲的本事,咱們將來想拍馬都難。」
等進了樓閣,眾人又一訝。閣內雕扉極大,制藝精絕,卻連窗紙也沒糊,夏日裡還能取個涼暢的逸趣,到冬日大約就成了雪洞子,床榻雖然新漆鋥亮,擺置的雅件卻少,諸如字畫、瓶盞、香爐、古董等等一概沒有。
高祟看得大為搖頭,「外頭精緻,裡面怎麼如此粗簡?」
陸九郎輕鬆以對,「蓋宅子耗光了,都快打饑荒,哪還有銀錢置辦其他。」
劉駢半點不信,「破宅子爛了多少年,能整治成如今這樣,還裝窮糊弄誰呢?」
陸九郎雙臂環胸,慢條斯理道,「挖池子、墊台基,花錢如流水,還有什麼萬金的湖石,金絲的楠柱,琉璃的玉瓦,聽著無一不好,結果耗得精窮。屋裡先簡著吧,反正外人也瞧不見。」
幾人全是敗家子,當然明白這些玩藝何等燒銀子,登時鬨笑。
劉駢幸災樂禍,「誰叫你新富乍貴的不通門道,讓人哄了,五皇子沒賞你個得力的管家?」
陸九郎雙手一攤,「管家當然給了,可惜變不出銀子來,還找我要花銷。」
高祟哈哈大笑,「知道你沒人使喚,咱們特意給你送來了。」
幾個人合送了八名男僕,一溜躬身行禮,看著確實齊整。
陸九郎也不推拒,一併收了,「多謝,幾位弟兄解了我的急難,不然好歹得了賜賞,院子還得自己掃,傳出去實在不大體面。」
幾人大笑,衛孜心心念念的還有一事,「隔壁的赤凰將軍是你的舊主?你素有風流手段,當年可曾得手?」
陸九郎笑容不變,「我哪有這份能耐,怎麼,衛兄動心了?」
眾人聽聞赤凰將軍的美貌,皆是心癢如搔,衛孜迫不及待的道,「你要是幫兄弟一把,讓我一親芳澤,回頭送你十個美人都成。」
陸九郎也不答話,將他上看下看,左看又看,只是搖頭。
衛孜自負瀟洒,給他瞧得急眼了,「陸九,你什麼意思?」
陸九郎拖長聲音,「我是瞧你身板不成,怕架不住這份艷福,弄丟了小命。」
幾人哄堂大笑,衛孜急赤白臉的道,「她好歹是個女人,我殷勤小意的哄著,難道她還會動手?」
陸九郎輕佻道,「女人沒有不善變的,萬一鬧起脾氣,尋常嬌娘至多撓個滿臉花,女將軍可不同,一拳揍得你進了棺材,輕飄飄的一句誰知你這般不經打,陛下都不好裁斷。」
高祟與劉駢狂笑不止,衛孜羞惱之餘,不免疑起來,「她真如此兇悍?我看就是個冷美人,怎麼你說得像母夜叉。」
陸九郎嬉笑以對,「那是在宮中,你沒見她在陣上的模樣,提刀砍得人頭滾滾,蕃兵都望風而逃。敢把羅剎當牡丹花,你要是將來缺胳膊少腿,別怪兄弟沒提醒。」
衛孜啞然,望了眼隔院,悻悻的面色不佳。
高祟聽得樂不可支,嘩笑道,「要我說平康坊多得是軟玉溫香,何必自討苦吃,今日說好了去南曲快活,還不走?」
劉駢大剌剌的斜眼,「喬遷已賀,僕人送了,陸九還不得做個東?」
陸九郎自然不推託,「哪怕當褲子,該請的少不了,你們先去馬車,我換了衣裳就來。」
幾人笑哈哈去了,陸九喚來五皇子所送的管家,把一干男僕領下去訓話。
等人全打發了,陸九郎在樹下負手而立,宛如自語,「都不是好東西,暗裡盯著些,只要我在府中,誰也不許進後院。」
樹影中傳來應聲,一個前額微禿的男人踏出來,相貌平平,一團和氣。
紀遠曾是平州軍吏,民亂時險些給叛軍吊殺,陸九郎救下來,發覺這人活絡圓熟,周密可靠,將他留在了身邊,幫著處理一些私事。
陸九郎又吩咐道,「韓氏兄妹來長安帶了人,打聽下是何身份,韓家近期應了哪些宴請,向誰家遞了帖子,查得隱秘些。」
紀遠就如一個尋常親隨,領命後退了下去。
陸九郎眸中含誚,足尖一落,碾死了萬金湖石邊的一隻小爬蟲。